第二天清晨,在人行道两旁的悬铃木下,划着绿色儿童滑板车的林焕斐呼啸而过,黎正言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林焕斐也曾对黎正言发出一起溜溜的邀请,不料被其拒绝了。
即使只间隔三秒,林焕斐还是能想起那个画面——黎正言眉头微蹙,上下扫射过他的滑板车,像是在评估它的安全性!嘴里只吐出冰冷的两个字:“不了。”
虽然它确实撞到人了,但那根本不是它这辆小小的滑板车的错,全怪他这个主人没有看路。林焕斐有心为滑板车正名,每滑出一小段,就要装模做样地停下来,等等黎正言。
他撅起嘴吹了吹额前的碎发,看看吧!这速度,这灵活度,可不是一般滑板车可以达到的。
黎正言对他发出的信号一无所知,现在他脑袋里只装着一件事。
他们这次出门,身兼重任——买盐。
买盐,是生活中的一件平常小事,但对于黎正言这个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的小孩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大事。
一方面,他对传言中的超市充满了好奇,超市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琳琅满目的商品,买菜的大爷大妈,脾气粗暴的售货员?另一方面,他对独自去完成一件事充满期待又有些忐忑……
这是他对生活的体会,将成为他离家出走的经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阿姨,来一包盐。”
黎正言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前边是一个小小的铺子,各种调味料杂粮堆满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阿姨”是个用大红色发圈扎着头发的中年妇女,她拿起一包盐递给林焕斐,“两块!”,没有说多余的话,接过钱再找零给他,简简单单的买盐就结束了。
林焕斐一手拿着盐,一手握着车把,屁颠屁颠地朝他滑来,黎正言不敢置信,黎正言不愿相信。
“盐……买好了?”
“好了。”林焕斐把盐塞到黎正言怀里。
黎正言接了过去,用手捏了捏,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意思。”
“哦。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有意思呢?”
黎正言摇了摇头。
“吃蛋糕?睡觉?还是玩捉迷藏?”
黎正言仍旧摇了摇头。
林焕斐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叫有意思,或者说他不知道黎正言的有意思是什么,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认识一个人,她可聪明了,我有什么问题都会去找她。”
“她可有意思了。”
“如果没有意思,一定明白知道什么叫有意思。”
“疯婆”住在一条狭隘的巷子里,大门前的台阶长满青苔,门前放着一个废弃的水缸,盖着半块木板,露出来的的水浑黑不见底。
林焕斐把他的滑板车丢在门前,把门敲得“咣咣”响。
“吱呀”一声,推开门的是一个头发披散着,带着眼镜,穿着整洁的中年女子。
她笑了起来,露出一点整洁的牙齿:“进去,坐。”
然后便转过身,往屋子中间的茶几走去。
黎正言右脚踏过门槛,头便往两边转了个来回,眼里不掩好奇。
屋子就是老屋子,石灰墙,露天天井,角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空气中有股植被混着冰冷石灰的味道。
“疯婆”先用原先盛在杯子里的冷水净手,再拿起旁边的长嘴热水壶不紧不慢地一个个浇在茶杯上,水流顺着杯身分开,氤氲着的热气缓缓飘起。
“疯婆,你知道什么叫‘有意思’吗?”
“有意思?”疯婆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水壶“咚”地一声放在茶几上。
“你们觉得我泡茶有意思吗?”
她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她提起重新倒入热水的茶壶在空中提拉三次,手里的茶具和好似她的玩具,在这一提一拉间,连低溅起的水珠都圆润可爱。
林焕斐愣愣地看着,如果是第一看到这套动作,他一定觉得有意思,但他看了很多遍了,当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觉得泡茶很有意思。”
“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脑子里也只有泡茶这一件事。”
疯婆提起杯盖,撇了撇浮沫,依次倒了三杯茶。
黎正言见林焕斐神色自如地开始喝茶,也拿起茶杯。
林焕斐“咕噜咕噜”地一口就喝完了。
疯婆只是提起茶壶给他再次满上。
“但如果有人告诉我,泡茶有什么用呢?应该去做更有意思的事。”
“泡茶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你要等待水温适宜,要控制茶叶浸泡的时间,即使这些都尽心尽力去做了,泡出的茶也并不一定符合你的预期。”
“显然我的付出并不一定能得到回报。”
“但我还是觉得泡茶很有意思,如果每次都能泡出一模一样的好茶,那反而没有意思了。”
“那如果我一直想去泡茶,但被别的事耽搁了,没有做成呢?”黎正言问。
“那便去争取,无论有没有结果,这不也是一种泡茶的过程吗?”
黎正言恍然大悟,林焕斐一脸泄气:“你们怎么都说得这样云里雾里的,真没意思!”
疯婆笑着从茶几下抽出一盒烟,抽出两支递给他们,“别有意思没意思的了,请。 ”
林焕斐接过烟,熟练地别在耳后。黎正言接了过去,仔细端详,他突然有一种长大的感觉,被大人平等对待有点新奇,一种名为“勇气”的东西在他心中升腾。
“糟了!”林焕斐突然大喊一声,把小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竟摸出张皱巴巴的红票子,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拍,好似猛地想起什么:“疯婆。我们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说罢便拽起黎正言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屋。
疯婆看他们走,也没拦着,只斜斜地靠在门框那望着。
嘴边带着笑,喃喃道:“下回再来哈……”
林焕斐一边滑着他的滑板车溜出小巷,一边叫唤:“啊啊啊买盐买太久了,回家要被外婆骂了啊啊啊啊!!!”
黎正言很不厚道地笑了,然后很快他也笑不出来了。
巷子口站着一排身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子,为首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白色银发往后收拢,双眉微蹙。
黎正言猛地愣住。
“爷爷。”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两道声音一齐响起,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黎正言的背瞬间耸了下去,林焕斐悄悄把黎正言手中的盐拿回来,气氛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
林焕斐往前走了几步,无师自通般恭恭敬敬地给眼前的老人鞠了个躬,脆生生道:“爷爷好,我叫林焕斐。”
老人这才把视线移到林焕斐身上,依旧面无表情,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脸部肌肉微微向上提,可能是因为经常不笑,所以不会笑了:“你好,小友。替我向你外公问好。”
“不用麻烦我外孙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只见林焕斐的外公从背后的巷尾施施然走来,林焕斐刚刚悬着的心一下落到实处,眼睛亮了起来:“外公!”。
外公走过,佯装生气地拍了一下他小脑瓜:“叫你去买盐,买了这么久?”
老人见到林焕斐外公面色不改,但态度骤变,转身喊道:“正言,走了。”
外公冷哼一声,有些阴阳怪气道:“叫人帮忙就这态度,难怪人缘不好!”
老人比之更重地冷哼一声:“人缘不好就人缘不好,吃你家饭了?”
外公:“最好别来吃,怕吃几口噎死你,让你孙子来就好了,他看起来也不想和你过!”
老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真晦气!”
……
另一边,黎正言踌躇着,刚要往他爷爷那边走过去。林焕斐骤然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摁住他的肩膀,用剩下的那一边手取下夹在他耳后的香烟。
两个人看着林焕斐手上的那根烟,一起笑了。
林焕斐知道这个半路捡来的朋友要回他自己的家了,心里酸酸的,忍不住张开双臂一把抱住黎正言,可能是陪他奶奶看肥皂剧看多了,大喊一声:“我不要你走啊!”
黎正言此时也有点伤感,缓缓地张开双臂回抱林焕斐,小小声道:“我也不想走,我不会忘了你的。”
“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
“好了好了。”两个中老年人早已吵完了,外公拍了拍林焕斐紧紧抱着黎正言的手:“让他回去吧。”
黎正言的爷爷已经坐在车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听到动静,偏头往这边望过来,黎正言松开抱着林焕斐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此时也恰好向林焕斐回望。
风轻抚过屋旁的树叶,两双眼型相似的黑眸,一个无波无澜,一个清澈中带着最真挚的情感,像一个人的少年与老年,隔着时光的间隙一齐蓦然回首。
血缘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家里。
林焕斐贴着墙,兜拉着眼站直。
“数罪并罚!”
“放学不及时回家,买盐不及时回家!”
“还撒谎欺骗外婆!”
“悄悄吃完所有小蛋糕,不与外公分享!”
林焕斐嘟起嘴,小小声说:“我分给黎正言了……”
外公大喝:“还敢狡辩!黎某为从犯,下次他来我们家,外公再教训他。说,你现在认不认罪?”
林焕斐毫无愧疚之心,只从外公的话语里捕捉到黎正言还会来他家的重点,他高高兴兴地跪下,学着电视机里宫斗剧里被抄家的大臣,再加上自己的创新:“臣认罪,臣认罪,请连诛臣九族!”
外公眼睛一瞪,一下就把脚上的拖鞋拿下来:“你这臭小子!”
林焕斐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床柜旁的小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让人的心也不觉柔软起来。林焕斐一只手卷曲着放在脸侧,听得到他浅浅的呼吸声,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如一汪潭水,在风的吹拂下缓缓流动。它印在林焕斐熟睡的脸颊,却进不入黎正言灯火通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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