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盐

第二天清晨,在人行道两旁的悬铃木下,划着绿色儿童滑板车的林焕斐呼啸而过,黎正言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林焕斐也曾对黎正言发出一起溜溜的邀请,不料被其拒绝了。

林焕斐至今还能想起那个画面,黎正言眉头微蹙,上下扫射过他的滑板车,像是在评估它的安全性!嘴里只吐出冰冷的两个字:“不了。”

虽然它确实撞到人了,但那根本不是它这辆小小的滑板车的错,全怪他这个主人没有看路。林焕斐有心为滑板车正名,每滑出一小段,就要装模做样地停下来,等等黎正言。

他撅起嘴吹了吹额前的碎发,看看吧!这速度,这灵活度,可不是一般滑板车可以达到的。

黎正言对他发出的信号一无所知,现在他脑袋里只装着一件事。

他们这次出门,身兼重任——买盐。

买盐,是生活中的一件平常小事,但对于黎正言这个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的小孩来说,很不一般。

一方面,他对传言中的超市充满了好奇,超市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琳琅满目的商品,买菜的大爷大妈,脾气粗暴的售货员?另一方面,他对独自去完成一件事充满期待又有些忐忑……

“阿姨,来一包盐。”

黎正言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前边是一个杂货铺,各种调味料杂粮堆满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阿姨”是个用大红色发圈扎着头发的中年妇女,她拿起一包盐递给林焕斐,“两块!”,没有说多余的话,接过钱再找零给他,简简单单的买盐就结束了。

林焕斐一手拿着盐,一手握着车把,屁颠屁颠地朝他滑来,黎正言抿起了嘴。

“你不高兴?”林焕斐把盐塞到黎正言怀里。

黎正言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不高兴,不高兴……我们喝茶去吧!”

“喝茶?”

“去疯婆那!”林焕斐一把抓住黎正言的手,把他拉到滑板车上。

“出发!”

“疯婆”住在一条狭隘的巷子里,大门前的台阶长满青苔,门前放着一个废弃的水缸,盖着半块木板,露出来的的水浑黑不见底。黎正言不动声色地收目光。

林焕斐把他的滑板车丢在门前,把门敲得“咣咣”响。

“吱呀”一声,推开门的是一个头发披散着,带着眼镜,穿着整洁的中年女子。

她笑了起来,露出一点牙齿:“进去,坐。”

然后便转过身,往屋子中间的茶几走去。

黎正言右脚踏过门槛,头便往两边转了个来回,眼里不掩好奇。

屋子就是老屋子,石灰墙,露天天井,角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空气中有股植被混着冰冷石灰的味道。

“疯婆”先用原先盛在杯子里的冷水净手,再拿起旁边的长嘴热水壶不紧不慢地一个个浇在茶杯上,水流顺着杯身分开,氤氲着的热气缓缓飘起。

“教育是什么?”疯婆手中的热水壶“咚”地一声放回原位,陡然开口,音色脆爽,字正腔圆。

黎正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跳,林焕斐正经危坐。

“教育是权力也是义务。”疯婆把罐子里的茶叶抖了一些进杯中:“我有教育你们的义务,你们也有选择听不听的权力。”

她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又拿起热水壶倒了一些热水进去,再把茶杯里的热水迅速倒掉。洗完茶后,她提起重新倒入热水的茶壶在空中提拉三次,手里的茶具和好似她的玩具,在这一提一拉间,连低溅起的水珠都圆润可爱。

“每个人都需要教育,你说?猪不教会上树吗?猴子不教它会杂耍?鹦鹉不也学舌吗?”

“这教育好不好,谁又说得清呢?”

“毋庸置疑地是,只有管嘴,迈开腿,人才能干出点事实,你说对吗?”疯婆提起杯盖,撇了撇浮沫,依次倒了三杯茶。“请。”

黎正言见林焕斐神色自如地开始喝茶,也拿起茶杯:“你听懂她在说什么了吗?”

林焕斐“咕噜咕噜”地一口喝下去,“啪”地把茶杯放下,“这有什么不懂的啊,她在教育我们,告诉我们不要乱说话,不然”他神经兮兮地环顾一下周围,“她不让我们走出这屋子。”

“哦。”黎正言恍然大悟,林焕斐继续说:“大人说话都这样云里雾里的,你听多了就懂了!”

疯婆自顾自斟茶,又说:“人有了钱,那**就无限膨胀,什么都敢要了,被物欲迷了眼,没了本心。”

“那这人还是人吗?”

“你们这些小孩,要从小做好教育,不然就会变成只凭本能活动的动物,这很不好。”疯婆从茶几下抽出一盒烟,递了两支给他们,又笑了起来。

林焕斐接过烟,别在耳后,黎正言也有学有样,竟觉得有点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

林焕斐向来对别人的说教向来左耳进右耳出,恍惚只听到了“钱”,“教育”什么的,眉头微皱,信口胡诌道:“她教育我们喝茶要给钱,不能白喝人家的。”

说罢便把小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竟摸出张皱巴巴的红票子,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拍,好似猛地想起什么:“疯婆。我们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就又拽起黎正言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屋。

疯婆看他们走,也没拦着,只斜斜地靠在门框那望着。

嘴边带着笑,喃喃道:“下回还来哈……”

林焕斐一边滑着他的滑板车溜出小巷,一边叫唤:“啊啊啊买盐买太久了,回家要被外婆骂了啊啊啊啊!!!”

黎正言很不厚道地笑了,然后很快他也笑不出来了。

巷子口站着一排身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子,为首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白色银发往后收拢,双眉微蹙,眼里的威压有如实质。

黎正言猛地愣住。

“爷爷。”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两道声音一齐响起,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黎正言的背瞬间耸了下去,林焕斐悄悄把黎正言手中的盐拿回来,气氛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

正义的号角在林焕斐脑海中“嘟——”地一声响起,他必需拯救这个局面,他往前走了几步,无师自通般恭恭敬敬地给眼前的老人鞠了个躬,脆生生道:“爷爷好,我叫林焕斐。”

老人这才把视线移到林焕斐身上,依旧面无表情,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脸部肌肉微微向上提,可能是因为经常不笑,所以不会笑了:“你好,小友。替我向你外公问好。”

“不用麻烦我外孙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只见林焕斐的外公从背后的巷尾施施然走来,林焕斐刚刚悬着的心一下落到实处,眼睛亮了起来,喊了声:“外公!”。外公走过,佯装生气地拍了一下他小脑瓜:“叫你去买盐,买了这么久?”

老人见到林焕斐外公面色不改,但态度骤变,转身喊道:“正言,走了。”

外公冷哼一声,有些阴阳怪气道:“叫人帮忙就这态度,难怪人缘不好!”

老人比之更重地冷哼一声:“人缘不好就人缘不好,吃你家饭了?”

外公:“最好别来吃,怕吃几口噎死你,让你孙子来就好了,他看起来也不想和你过!”

老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真晦气!”

……

而另一边,刚刚被喊到名字的黎正言不自觉僵住了,很缓慢地挪动身体,林焕斐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摁住他的肩膀,用剩下的那一边手取下夹在他耳后的香烟,黎正言黑白分明的眼眸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转动,耳朵上传来微弱的触感。

“烟。”林焕斐把细长的烟拿给他看,他自己的早偷偷拿下来塞兜里了。

黎正言有些惊然地张了张嘴,显然早已忘了它的存在。他笑了一下,又露出两个可爱的小梨涡:“谢谢。”

林焕斐知道这个半路捡来的朋友要回他自己的家了,心里酸酸的,忍不住张开双臂一把抱住黎正言,可能是陪他奶奶看肥皂剧看多了,大喊一声:“我不要你走啊!”

黎正言此时也有点伤感,回抱林焕斐,小小声道:“我也不想走,我不会忘了你的。”

“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

“好了好了。”两个中老年人早已吵完了,外公拍拍林焕斐紧紧抱着黎正言的手:“让他回去吧。”

黎正言的爷爷坐在车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听到动静,偏头往这边望过来,黎正言松开抱着林焕斐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此时也恰好向林焕斐回望。

风轻抚过屋旁的树叶,两双眼型相似的黑眸,一个无波无澜,一个清澈中带着最真挚的情感,像一个人的少年与老年,隔着时光的间隙一齐蓦然回首。

血缘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外公摸摸林焕斐的脑袋,“等回家了再和你算账!”

家里。

林焕斐贴着墙,兜拉着眼站直。

“林焕斐罪责有三!”

“放学不及时回家,买盐不及时回家,罪责一为不爱不顾家!”

“偷偷带人回来,还撒谎欺骗外婆,罪责二为让外婆伤心的罪魁祸首!”

“悄悄吃完所有小蛋糕,不与外公分享,罪责三为私自独吞的偷蛋糕坏贼!”

林焕斐嘟起嘴,小小声说:“我分给黎正言了……”

外公大喝:“还敢狡辩!黎某为从犯,下次他来我们家,外公再教训他。说,你现在认不认罪?”

林焕斐毫无愧疚之心,只从外公的话语里捕捉到黎正言还会来他家的重点,高高兴兴地跪下,“臣认罪,臣认罪,请连诛臣九族!”

外公眼睛一瞪,一下就把脚上的拖鞋拿下来:“你这臭小子!”

林焕斐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床柜旁的小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让人的心也不觉柔软起来。林焕斐一只手卷曲着放在脸侧,听得到他浅浅的呼吸声,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如一汪潭水,在风的吹拂下缓缓流动。它印在林焕斐熟睡的脸颊,却进不入黎正言灯火通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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