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邮递员带来的是幸福。”
盛夏的树影下,江牧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舔完一根橘子味儿冰棒,嘴里叼着还残留些许甜味儿的木棒。
他和爷爷说:“江振国,我们去给他们送幸福了,那咱俩的幸福呢?”
江振国是他爷爷的名字。
爷爷一边蹬自行车一边想,江牧阳则在心里默默倒计时,七秒钟后,柏油路上同时响起一老一少两道不同的声音。
“我已经收到了,至于你的嘛!可能还得晚几年。”
“我已经收到了,至于你的嘛!可能还得晚几年。”
爷孙俩异口同声。
江振国哈哈大笑,整个自行车都是一颤一颤的。
江牧阳翻了个白眼,他就知道,每次小老头都会这么讲,接下来的话他也不想再问了,瞅了眼挂在自行车大杠上的帆布包,这么多封信,估计得送到太阳下山。
嘴里的木棒渐渐没了滋味儿,手腕一翻,便咕噜噜地飞进了路边的紫桔梗花丛中。
小老头是个规矩人,顿时有点不乐意了:“嘿,你这孩子……”
江牧阳打断小老头的训斥:“你不懂,我这叫落叶……落木归根!”
爷孙俩的自行车慢悠悠的走,江牧阳让他骑快点,老头儿偏不,所以他一直觉得什么“以前的信件很慢”这种情况会发生,纯粹是因为邮递员太懒。
要是让他送信,肯定会风风火火,疾驰而过。
如果可以,他还想给自行车喂点汽油,就像隔壁大壮他爹的自行车一样,不用脚蹬,一拧车把便“嗡嗡”的开走了,那声音震得耳膜直颤,颤得脑子里只剩一个帅气背影。
但张桂莲不同意,她说要是江牧阳敢碰那玩意儿一下,就拿菜刀把他的腿剁下来。
江牧阳问:“为什么不能剁手?”
张桂莲回答:“手留着帮我干活。”
江牧阳表示:“你个资本家余孽!”
说罢,拔腿就跑。
张桂莲满巷子追。
对了,张桂莲是他奶奶。
……
桔梗镇是个漂亮的小镇,一到盛夏,整个小镇都开满了桔梗花,人们总是能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乘着辆二八大杠,穿梭在小镇的每个角落,为居民们带来幸福。
天空越来越蓝,颜色越来越深,从蔚蓝到深蓝只需要送一帆布包信封的时间。
爷俩穿过墨色街道,街上的路灯依次亮起,江牧阳看到那原本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终于瘪了下来。
就剩一封信了。
江振国停下车,很罕见的拿出了小镇上的地图。
江牧阳有些诧异,他爷爷送了一辈子的信,整个小镇他蒙着眼都能走一圈,如今拿地图出来看倒是有些稀奇。他瞥了眼信封的收件地址:“桔梗镇南大街第三大队45号。”
有点熟悉。
江振国找了半天,最后一拍脑门,“哎呀,这地址不就咱家后面嘛!”
他家后面?江牧阳闻言打了个哆嗦。他知道了,不仅知道,还熟悉的很,因为他房间的窗子就正对着那里。
那是一个大宅子,修的极为漂亮,就跟童话书插画上的城堡一样,一有时间就趴在窗沿上看。
每个男孩子小时候都有个王子梦,他想,自己长大了也要有这样的一座大房子,娶一个漂亮的公主。
孩子他就不要了,他是什么鸟样子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到时候再多一个他会疯掉的。
只是他在桔梗镇住了快三年了,都没见宅子的主人回来过,院子里长满杂草,但依旧不妨碍房子漂亮。
直到有一天,他的小伙伴告诉他,其实那是个鬼屋,因为闹鬼,所以房子的主人都没回来过。
江牧阳的脸唰一下的白了,他怕鬼,就算是听到这个字就怕的要死,从那以后,那扇窗子就被紧锁着,就连窗帘都拉的严严实实的,他还贴了几张自己画的黄符。
黄符是用他作业本上的纸画的,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大大的“风”字,后来江振国知道了,笑得前仰后合,这他妈是黄符?
有时候江振国让他拉开窗帘通通风,他不敢,于是便说:“我其实是只猫头鹰,猫头鹰都见不得光的。”
江振国信了,于是每当江牧阳上学后他就会将窗帘拉开透透风,在他放学前又把窗帘拉上,不然江牧阳房间里早长蘑菇了。
天彻底黑了,他们也刚好回了家。江振国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反正最后一封信离得近,于是便准备走过去送。
江牧阳从车子上跳下来,直到现在他还沉浸在恐惧中,他抬头看向那处宅子。
在他家院子里,只能看到“鬼屋”乌黑的房顶,一轮明月悬在那屋檐上面,更显得诡异,仿佛下一秒就能张开大嘴把他吞进去。
他拉住爷爷的衣角,声音小的可怜:“你能不能不去送这封信。”
江振国没听清,还以为自己的宝贝乖孙也想跟着他去,于是便欣然答应,拉着江牧阳一起过去了。
江牧阳直到半路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拽过来的,每想到小伙伴口口相传的“鬼屋传说”,他就怕的直打哆嗦。
但他不能让江振国独自一人面对鬼屋,因为张桂莲从来都不允许他吃冰棍,万一爷爷被鬼屋吃了,就没有人给自己买冰棍了。
于是心一横,也不挣扎了,烂命一条干就完了。
一路恍恍惚惚,直到耳边出现交谈声他才回过神来。
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朝他走来,亲昵的捏了捏他的脸:“我没记错的话,这孩子叫牧阳吧!”
江牧阳惊呼一声:“邓……邓丽君?”
他越来越激动,不停的晃动着江振国的裤腿,“我没看错吧,她是邓丽君吧?跟我爹房里的海报长得好像啊!”
江振国拍了他一巴掌,“臭小子在说什么梦话,这是你阿姨,以后见面要叫林姨,听到了没!”
江牧阳被打清醒了,捂着脑袋:“爷,你再打我我就告诉我奶!”
女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又捏了下他的脸:“这孩子真可爱!”
江振国讪讪一笑,“惯的了……”
女人把他爷俩迎到家里,院子焕然一新,杂草被除的一干二净,围墙边上,修了一个小水池,水池里养着几条金鱼,能甩江振国钓出来的小鱼苗几条街。
顺着水池走,尽头是一座假山,常年灰扑扑的假山顶上竟然还能喷出水来,江牧阳没见过,想去摸一下,却被江振国一巴掌打了回去。
假山的旁边,是一座中式凉亭,而他们,现在就坐在凉亭子里。
两个大人交谈的内容江牧阳听不懂,于是便把重心转移到宅子上。
眼前的宅子不似之前那样死寂,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原本漆黑的房顶也变成了金砖玉瓦,与童话书上面的城堡更像了。
不,江牧阳摇摇头,比城堡更漂亮。
悠扬的乐曲声从中传出来,竟然没有江振国收音机里的那种“呲呲啦啦”的噪音,好听极了。
正当江牧阳听的沉醉,音乐声却戛然而止,他有些茫然的眨眨眼,却见二楼巨大的落地窗前站着个人影。
他浸润在室内暖黄的光线内,身影被晕成模糊的浅影,灯影交错中,男孩漂亮的雌雄莫辨。
江牧阳眼睛都看直了,这才是童话里王子该有的样子啊!
男孩似是捕捉到他的视线,朝这边看过来,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亮的江牧阳不敢有半刻停留。
仅仅是一瞬间的对视,江牧阳便收回了目光,稚嫩的心揪了揪,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慌张。
“呦!”江振国同样捕捉到了二楼的身影,惊呼一声,“娟子啊,这是小轩吧,都长这么大了!”
林姨看过去,向男孩招手。
那个叫小轩的男孩收到信号,便下了楼。
江牧阳不知道他究竟是用跑的还是飞的,只觉得他来的很快,像一阵橘子味儿的风,从下楼到坐在他身边,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林姨有些嗔怪地说道:“真是的,小轩,家里来人了也不知道下来打个招呼!”
小轩起身,恭恭敬敬的说道:“您是江外公吧,外公好!”
江振国哈哈大笑:“好孩子!”随后又转头对林姨道:“啧,少责怪孩子,都是孩子嘛,我家牧阳还不如小轩呢!”
江牧阳低着头,手指不停的绞着衣角。若按平时,江振国说这种话的时候,江牧阳早就跟他怼起来了,可今天,他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相比江牧阳,方子轩倒是自然许多,他笑盈盈的看着身边紧张到发抖的小人儿:“外公,这位……小哥哥,您还没跟我介绍呢!”
没等江振国答话,江牧阳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站得笔直,拿出了在学校当少先队员的气势,眼神坚定的像是要入党:“我,我叫江牧阳,放羊的牧,放牧的阳。”
三人疑惑抬头,“啊?”
完了!江牧阳顿时欲哭无泪,脸瞬间涨成了个大红薯,厚脸皮的活了十来年,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丢脸的滋味。
好在方子轩反应及时,热情的握住江牧阳的手:“牧阳哥哥是吧,我记住了,以后请多指教。”
方子轩的手很热,热的发烫,温度通过手心,一路直冲大脑,让他整个人晕头转向,一时间忘记了应该干什么。
“叫啥哥啊!”江振国抿了口茶水,纠正道:“你大了他整整一百天呢!随便叫就行。”
林姨此时也附和道:“是啊,当时你百日宴刚办完,牧阳的妈妈就直接送医院去了,就没见过这样巧的事!”
“这么说,那我应该叫你牧阳弟弟了?”方子轩闻言更加兴奋了,一双眸子亮的像奥特曼发射的斯派修姆光线,直直射进他的心窝子里。
一向机灵的江牧阳此时脑子生了锈一般,转也转不动。
江振国也是头一次见自家孙子这样,倒也觉得稀奇。他这孙子随了他奶奶的性子,除了鬼,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有人镇得住,他也是乐在其中。
江振国幸灾乐祸的戳了戳自家孙子的肩膀,“愣着干嘛,叫人啊!”
江牧阳束手无策,此时他内心情绪的复杂已经超越了他的见识。
“子……子轩哥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只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方子轩笑了,脸上竟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很可爱的笑容,可爱到他想轻轻的戳一下。
小手被炽热包裹,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还存放在方子轩的手心里,于是便作罢了。
毫无疑问,方子轩的这个笑容,他会铭记一生,因为他收到了邮递员的幸福。
在2006年的这个夏夜里,童年的他见到了童话里的城堡,在童话的城堡里遇见了童年里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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