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第一天,往往是欢乐与痛苦并存的,欢乐是因为放假了。
至于痛苦……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发明了补习班这种东西,假期就要好好休息啊喂!
桔梗镇的夏天,是薄雾,是蝉鸣,是刚收完的稻田,是石桥下的流水潺潺,以及……
“张桂莲,我不上补习班!”
稚嫩的声音在小镇里回响,铁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一抹黑影“嗖”的一下钻了出去。
快到看不清!
大约过了十来秒,铁门再一次被撞开,一个妇女嘴上叼着卷烟,提着菜刀,风风火火的追了出去,边追边骂:“杀了你个小王八蛋!你今天不去也得去!”
江牧阳窜出胡同,连蹦带跳,逃得飞快,还不忘回头喊:“打死也不去,我就不上补习班!”
“你个龟孙孩儿,你再说一句试试!你看你那狗啃的分数,你老师都说,试卷上扔把米,鸡考的都比你好!”
她就叫张桂莲,江牧阳的奶奶。
周围的邻居见怪不怪,一边择着菜叶子,一边讨论江牧阳多长时间能被逮回来。
江振国跟他几个拜把子兄弟蹲在街角唠嗑,有人问他:“不管管?”
江振国磕完一把瓜子,拍拍手,起身准备回家:“这有什么可管的,他这祖孙几年来不都这么闹嘛,挺好的。”
“你准备上哪去?不再唠会儿?”
江振国头也不回:“回家做饭!”
……
张桂莲一路追杀,追了一整条街,最后停在一棵老槐树下面。
江牧阳爬到树上,居高临下,严肃的说:“张桂莲我告诉你,男子汉大豆腐,说不去就不去!你不能剥夺我享受假期的权利。”
张桂莲笑了,被气笑的:“你会写假期俩字吗?还有脸享受假期。”
江牧阳有些心虚:“怎……怎么不会?”
“三门学科总分加起来还没我鞋码大,我以前咋没发现你这么不要脸呢?”
江牧阳一听不乐意了:“你问问镇上的人,谁不知道我随你!”
张桂莲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举起菜刀,指着江牧阳的鼻子骂道:“你个鳖孙,你搁这指桑骂槐呢?你给我下来!”
江牧阳坐在树干上,摘了片叶子叼在嘴角,他实在不明白他奶为什么要骂“鳖孙”这个词,他是鳖孙,那不就代表他爷奶是老鳖嘛,合着张桂莲骂了半天是在骂自己。
“不下!除非你答应我不给我报补习班!”
“行,你床底下的压岁钱我当学费交给老师了,你爱去不去!”
江牧阳一听,顿时急了,哭的撕心裂肺,大喊:“张桂莲,你太他妈不要脸了,我去还不行吗?别动我压岁钱,那是我娶公主用的。”
张桂莲一刀劈在树干上,烟头往地上一扔:“嘿,你这孩子,人家小孩的梦想都考清华北大,到你这就是结婚娶公主,臭不要脸呢你。”
江牧阳慢慢的从树上滑下来:“要不然咱俩是亲祖孙呢。”
最终,江牧阳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拖进了补习班。
张桂莲交了钱,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牧阳不哭也不闹,很自觉地挑了张靠后的桌子,拿起笔开始写字。
张桂莲半路折返回来,透过窗缝偷偷瞄了一眼,看到自家孙子正在埋头苦学,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些感动,江牧阳终于知道学习了!
因此她决定晚上做一顿红烧鸡翅犒劳一下江牧阳。
不过幸好她没有细看,因为本子上写着满满的“张 gui lian tao yan鬼”几个字。
江牧阳抱起本子,欲哭无泪,太他妈惨了,六个字有四个都不会写!
他成绩不好,没关系,因为他的字更他妈丑。
教语文的陈老师第一次批改他作业的时候,就断定这孩子不一般,他竟然会写甲骨文!
翻回本皮上看名字,认不出来,戴上眼镜看,依稀间辨别出来:“汪……杜……阴……这什么狗名字!”
……
办辅导班的老师姓乔,大名乔慧敏,是镇上小学新来的任课老师,听说是个大学生,教数学的。
江牧阳恨她恨得牙痒痒,因为辅导班这种邪恶东西就是她传过来的。
毕竟是大学生,总是能赶在时代的最前沿,不论是衣着,还是行为举止,都与这个小镇有些格格不入。
但教师那点微薄的工资,哪里够她挥霍,于是她便将主意打在暑假上面。
反正暑假期间,学校教室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用来办成补习班,于是向光头校长请示后,一拍桌案,这事就定下了。
于是“假期是弯道超车的好时机!”“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等宣传语应运而生。
她就像个传教士,镇上的所有大人的思想都被她蛊惑了,桔梗镇本是座世外桃源,被乔老师这个邪恶的外来人彻底污染了。
教室里的风扇开着,吱吱呀呀的响,但没什么用,吹出来的是热风,江牧阳细嫩的皮肤上很快就析出一层薄汗。
江牧阳来的还是比较早的,等他写完满满一页,抬头看见杨大壮坐在前面的座位上盯着自己看。
两人面面相觑,杨大壮的胖脸通红。
“好啊你,背着我偷偷学习!不是说好了咱俩要当永远的倒数吗?”
江牧阳低头,翻了一页,头也不抬,他现在已经彻底遨游在文学的海洋里了。
“你不也来辅导班了吗?”
杨大壮无语,他是被他爹硬拉过来的。当然,他也知道江牧阳也是被逼的,就他早上的杀猪叫,半个镇子都听得见。
看了眼本子,放心了,写的跟鬼画符一样!
“哇!你这张纸撕下来贴你房间的窗户上,比你之前画的‘黄符’好使!”
江牧阳手一抖,他回想起昨晚见到的“王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迷迷糊糊的吃饭,迷迷糊糊的洗澡。
直到房间的窗帘被他拉开,夜间的风让沉醉的思绪醒了半分,他又开始趴在窗沿上看。
可一直等到城堡的灯彻底熄了,也没见到那个人。
“喂,你发什么呆呢!”
江牧阳回过神,铅笔芯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但没了头的铅笔还在本子上挥舞着。
本子纸被划烂了好几张,铅笔头部的木头外壳都被磨平了。
二人再次面面相觑,江牧阳开口:“都怪你,要是张桂莲知道我的本子被弄坏了,肯定又得骂我!”
杨大壮大叫:“冤枉啊!我什么都没干,要不我把我的本子给你?你写完了还给我就行,我好跟我爸交差。”
江牧阳抬腿踢了下杨大壮的椅子:“去你的!”
说罢,他这才发现杨大壮是坐在自己前面的,若按照往常,他肯定第一个跑过来跟自己当同桌,他拍拍自己边上的桌子,跟杨大壮说道:“你怎么不当我同桌了,坐这儿呗!”
杨大壮义正言辞的拒绝:“我爸说跟你坐一起不学好,他不让我跟你当同桌,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当你的前桌了!”
江牧阳嘴角抽了抽:“我暂时不想跟你说话了,你转过去吧!”
杨大壮很听话:“好嘞!”
很快,报了补习班的孩子们都陆陆续续的进了教室,毫不例外,没有人愿意跟他做同桌,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跟牛大壮当同桌。
学校就是成绩决定阶层的地方,尽管在外面人缘有多么多么好,到了这里,他也只是最底层的虫子罢了。
江牧阳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想在文学的海洋里遨游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方子轩,他要是知道自己学习这么差,也不知道会不会跟自己当朋友。
上课的钟声响了,老师却没有来,没一会儿,班级里便又沸腾了起来,杨大壮想扭头跟江牧阳聊天,却发现江牧阳已经睡着了。
江牧阳有个绝技,不论周围多么吵闹,环境多么恶劣,他都睡得着。
有时候他跟江振国去送信,头上是炽烈的大太阳,屁股下是硌得腚疼的车座。即便如此,他都能睡得口水直流,江振国笑话他是瞌睡虫成精。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又好闻的橘子味儿,紧接着,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戳他的脸。
也不能叫戳,一点也不疼,跟张桂莲叫他起床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有点痒,像是轻柔的抚摸,他忍不住的向前蹭了蹭。
“江牧阳!”一声炸雷在他耳边炸响。
江牧阳瞬间清醒,胡乱擦干净嘴角的口水,噌的一下站起来,目视前方,大喊:“到!”
中气十足!
教室里的同学哄堂大笑。
前方,是同样站着的杨大壮,再往前,是乔慧敏那张有些生气的脸。
乔慧敏没想到江牧阳跟杨大壮会报补习班,他俩作为班里成绩倒一倒二的钉子户,至今都没有人能撼动他俩的地位。
特别是江牧阳,每次见到他就很是头疼,倒也不是因为调皮捣蛋,这孩子的思维有点太活跃了,活跃的有点过头了。
乔老师呵斥道:“开学第一天就趴在桌上睡觉,你奶奶送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睡觉的?再上课睡觉你以后就不用来了。”
江牧阳脸不红心不跳,语气无比真诚:“我也不想来啊!要是你劝得动我奶,我会非常感谢您的!”
乔慧敏蹙眉,张桂莲是谁?十里八乡有名的暴脾气,若非必要,她是绝对不会和张桂莲打交道的。
而且少来一个人她就得少赚一份钱,亏本买卖傻子才干,挨个数落一通后只能让他们都坐下了。
江牧阳坐下来,两只手撑着下巴,神色蔫蔫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慧敏站在讲台上,也没讲课,反倒是带头鼓掌:“同学们,让我们热烈欢迎新同学的到来!”
身边的椅子发出“吱”的一声响,江牧阳循声望去,这才反应过来旁边原本空荡荡的位置不知何时竟坐了人。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衣服,很干净,看起来比乔慧敏穿的还要时髦,再往上看,脸也很干净,一双眼睛明亮动人。
嘴唇微张,他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方子轩,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暑假。”
教室里掌声雷动。
而江牧阳的脑子里却只剩少年清脆的声音在回响,阳光被柳条切碎,金线透过窗户,勾勒出少年的身影。
少年莞尔一笑,低头看向江牧阳:“你好呀,新同桌!”
“你,你好!”江牧阳说话结结巴巴。
方子轩笑得更灿烂了,他身上好闻的橘子味儿不断拨弄着他的心弦。
江牧阳呼吸一滞,连忙低下头,整张脸涨的不行。
他什么时候来的?如果一直都在这里的话,那自己流口水的样子岂不是被看见了?丢死人了……还有为什么一个人能笑的这么好看?为什么一个人的眼睛能这么亮……
一时间,他直接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满脑子的问题,不知道该去思考哪一个。
他学过一篇课文,叫女娲造人,他想,可能方子轩就是女娲娘娘亲手捏出来的,而他就是随意甩出来的泥点子。
乔老师双手向下压了压,掌声随之停止,她继续介绍道:“这可是京市重点小学来的三好学生,清华北大的料子,拿过好多奖项,名副其实的好学生,吓死你们!”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彻底引爆了江牧阳的思绪,他是重点小学的三好学生,而自己则是镇上小学的倒数第一。
他低着头,手指不停绞着衣角。
乔慧敏在讲台上讲的龙飞凤舞,他却一个知识点也记不住。
偷偷瞄了眼方子轩,他和江牧阳一样,没有听课。不一样的是,他正在看书,很厚的一本,目测得有两斤重,已经看完了大半。
每一页的页眉上都印有四个字,应该是书名,可惜的是这四个字他全都不认识。
他叹了口气,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们中间却像是隔了个马里亚纳大海沟。
顿时只觉得羞愧无比,没想到练了十余年的厚脸皮,方子轩只用了两个笑容就轻易破掉了。
上课的时光总是枯燥又无趣,乔慧敏讲的再怎么引人入胜,到了他耳朵这儿就自动转换为催眠曲。
按照以前,他肯定倒头就睡,但偏偏边上坐了个方子轩。
于是江牧阳只能徘徊于昏睡与清醒间,不停的与睡魔抗争,点头如捣蒜。
终于,放学铃响了,江牧阳像是打了针强力兴奋剂,眼睛瞪得像铜铃,与课堂上判若两人。
猛地站起来,逃也似地离开了。
“欸,臭小子,我说放学了吗你就跑!”乔慧敏拿着课本,在讲台上气得跺脚,等她追出教室,人早就跑没影了。
回了教室,所有同学都眼巴巴的看着她。
“得得!”乔慧敏摆摆手,她这个老师越来越没有威严了。“散吧!散吧!都散了吧!”
同学们一哄而散。
杨大壮这才慢悠悠的醒来,伸了个懒腰,教室里就剩他和方子轩了。“子轩,你同桌人呢?”
方子轩正在收拾桌面,眼也不抬:“一打下课铃就跑出去了,应该回家了吧。”
小胖子悲愤交加,“这家伙又不等我!”
方子轩抬眸问:“他一直都这样吗?”
杨大壮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至少放暑假之前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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