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烟囱里升出袅袅炊烟，张桂莲手持双刀快速挥舞，很快，案板上的肉块就被砍成了黏糊糊的肉泥。
今天她心情好，决定中午包饺子，晚上给孙子炖鸡翅。
院子大铁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惊得张桂莲手一抖，案板被砍下来一角。
江牧阳进了院子就开始喊：“奶奶！奶奶！”
这案板用了十来年，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创伤。张桂莲心疼坏了，提着菜刀掀开厨房竹帘，娘孙俩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臭小子，喊什么！”
江牧阳问：“奶奶，清华北大在哪儿？”
张桂莲没好气的反问：“你问这个干啥？”
江牧阳睁着大眼，回答道：“我要考清华北大！”
张桂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新问：“你，你说什么？”
江牧阳凑过去，几乎用吼的：“我说，我要考清华北大！”
屁大点孩子眼睛瞪得浑圆，张桂莲好似从里面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哎呦！我的天爷！”
张桂莲大惊，连菜刀都没来得及放回去，连忙跑到堂屋烧了几炷香，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孙子终于开窍了，菩萨保佑……”
江牧阳追过去，整个屋子都是香烛燃烧后的焦香味儿，奶奶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两把菜刀被随意扔在蒲团两边的地板上，上面还粘着些肉末。
不像是祈祷，倒像是忏悔。
他扯了几下张桂莲的碎花衬衫衣角：“奶奶，你还没告诉我清华北大在哪儿呢！”
张桂莲没理他，作为一个资深佛教兼道教混合信徒，她坚信拜神的过程绝对不能被打断，要不然显得心不诚，小心被老天爷用雷劈。
江牧阳小脸被气得圆鼓鼓的。“可恶的张桂莲，再也不理你了！”
他跑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坐在书桌前，小脸依旧气鼓鼓的，显然还在生气。
书桌旁边就是窗户，原本书桌是在窗户那边的，但因为害怕鬼屋，就让江振国把桌子往旁边挪了些。
今天的窗户没有关，窗帘也没拉，应该是他昨晚看得太困忘记了。
窗外，是一条小巷子，横穿小巷，就是方子轩的家。
方子轩在巷子里慢悠悠的走，与江牧阳浮躁的性子不一样，他的每一步都很沉稳，仿佛是世界的主角。
小镇盛夏的阳光很毒辣，地面烫得能煎鸡蛋，窗台也不例外。
江牧阳不知不觉的走到窗户边，像往常一样伏在窗台上，却被烫的直骂娘，再探头，方子轩已经没影了。
他有些落寞的坐在书桌前，桌子上一片狼藉，堆满了纸折的手工艺品，纸飞机，纸青蛙，菠萝屋，千纸鹤……应有尽有，数不胜数。
想了一会儿，他扑进手工艺品中一顿翻找，终于翻出了压在最下面的两本暑假作业，很新，但又很薄，就几页纸。
原本暑假作业是挺厚实的，但被江牧阳撕下来折成了飞机和青蛙。
他叹了口气，嘟囔道：“早知道就先撕杨大壮的暑假作业了。”……
“叮铃铃”
院子里响起熟悉的铃响，是江振国下班回来了。
江牧阳从屋里冲出来，上来就抱住江振国的大腿，“爷，你去带我买卷子跟练习册！”
江振国慈爱的抚摸着江牧阳的脑袋，老头子永远都是笑呵呵的：“又缺叠飞机的纸了？正好今天邮局给了我一些旧报纸，保证你的飞机飞得又高又远！我现在去给你拿。”
江牧阳摇摇头，他说：“不是，我暂时不缺纸，我暑假作业上的纸还没用完！”他又一愣，“什么啊！我是要能写题的卷子跟练习册，我要学习。”
“啊？”江振国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他从来没想到能从江牧阳嘴里吐出“我要学习”四个字。
大约过了半分钟，江振国冲进堂屋：“老婆子！老婆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牧阳急了，怎么爷爷奶奶都一个样，自己不就是想学习嘛，搞得跟世界末日一样。
……
小镇只有一家书店，里面除了正版书籍，什么都有卖。
起初，它确实只是一个单纯的书店，最多再卖一点文具，江牧阳经常跟杨大壮一起，放学后跑来看漫画，特别厚的一本，他俩能看一学期。
他们躲在角落里，被画里的小人儿逗得咯咯笑。
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俩还能从书架上面抽出一本字典查阅，可以说非常方便。
对于这些，老板是不管的，相反，只要不破坏书籍，她还挺乐意这些孩子过来的，于是，进来看书的孩子越来越多，买书的人越来越少。
渐渐的，她看着逐渐亏空的账本陷入了沉思。
直到有一年夏天，江牧阳依旧跟杨大壮窝在角落里看漫画，还没看多久，就被闷得跑了出来。
江牧阳问：“老板，你这里有卖冰棍吗？”
老板一边打算盘，一边叹气：“没有！”
他递给老板五毛钱，“那你去帮我买两根冰棍吧！”
老板说：“啥？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江牧阳有理有据，拿起手上的漫画书递给老板看：“书上写了，顾客是上帝，你不能指使上帝干活！”
于是，老板也不知道缺了哪根筋，真的去了，步行半里地，买了两根冰棍。
江牧阳怕弄脏书，于是两个孩子就蹲在门口舔冰棍，老板也凑了过来，三个人蹲成一排。
老板抱怨道：“也不知道你算哪门子上帝，都不带买东西的。”
江牧阳舔了口冰棍，甜滋滋的：“我买了，但你这没卖的啊！”
老板无语：“我这里是书店，不是小卖部！”
江牧阳说：“所以你这里以后可以卖点零食！”
这句话就像是打通了老板的任督二脉。
第二天，她就进了一批零食卖，效果极好，从那以后，老板就在这条歪路上越走越远，业务越来越广。见了江牧阳就乐呵呵的，还经常给他投喂吃的，江牧阳也不见外，尽数收下。
当时流行DVD，老板也跟风，进了一大批光盘，各种电影都有，还专门置办了个架子，摆放光碟用。
什么狗血琼瑶爱情剧啊，周星驰的电影啊，又或者是动画片，奥特曼等等，应有尽有。
有了新玩意儿，他俩就很少去看漫画书了，每天都在找有没有新的奥特曼光盘，杨大壮家有DVD，于是俩人合伙攒钱买光盘看。
直到有一天，老板进了几张恐怖片光盘，这玩意儿刺激啊，镇上不少年轻小伙都爱看，于是她就将这些光盘摆在货架最显眼的地方。
当时俩小孩儿刚好攒够了钱，就来看看老板有没有引进啥新鲜玩意儿。
江牧阳直奔摆放着光盘的货架，一眼就看到了印在光盘包装盒上的鬼脸，吓得江牧阳小脸煞白，连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撞倒身后的书架。
从那以后，江牧阳便再也没有来过这个书店了。
……
直到书店门口，爷俩都有些恍惚。
江牧阳心不在焉，一想到待会儿可能会看到恐怖图片心里就犯怵，心里竟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整个小镇就这一家书店，不进去就买不到练习册，自己与方子轩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咬咬牙，拼了！
江振国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在有生之年，他竟然还有机会跟孙子一起买练习册！
“乖孙儿，你掐爷爷一下，我这不是做梦吧！”
江牧阳丝毫不留情，狠狠的拧了一下江振国的胳膊。
江振国吸了口凉气，喊道：“哎呦！好了好了！真的不是梦！”声音听不出是哭还是笑……
书店老板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衣装整洁，面颊干净，长发如墨，松松垂落肩头，一丝不乱。
她叫卞瑶瑶，曾经被江牧阳评为桔梗镇第一美人！第二是乔慧敏。
不过现在排名略微有些变动，第一是方子轩，第二是林姨，卞瑶瑶只能委屈一下，排第三了。
至于乔慧敏，由于她举办了暑假补习班，已经被江牧阳就地正法，永久拉入黑名单了……
此时正值中午，书店里并没什么人，卞瑶瑶坐在柜台前单手撑着脑袋，眼神空洞，大有一副忧郁少女的味道。
江牧阳知道，这妮子是装的。
爷孙俩推门而入，门口的风铃被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卞瑶瑶抬头，一眼就找到了躲在江振国身后的江牧阳。
脸上的忧郁瞬间被一扫而光，她扑过来，捏了捏江牧阳白嫩的脸蛋：“哎呦，我的小福星，几个月不见，想死姐姐了！”
江牧阳无语，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有人总喜欢捏他的脸，“大姐，我们很熟吗？你这样真的很冒昧！”
卞瑶瑶爱不释手，“别那么小气嘛！”
江牧阳奋力挣扎着，试了几下，挣不开。于是大喊：“江振国救我，再不阻止她，你孙子要被玩死了！”
卞瑶瑶终于放开了他，得救了的江牧阳又迅速跑回了江振国的身后。
在他的眼里，这个书店被一股不详气息笼罩，只有跟在江振国屁股后面才安全一点。
书店正中心，就是那个存放着光碟的货架，江牧阳在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
不要去看那个货架！
不要去看那个货架！
不要去看那个货架！
可他妈的这眼珠子就像装了定位一样，总是会不经意的瞟过去。
还好，这次上面并没有存放恐怖光碟，应该是卖掉了，又或者是收起来了，总之，江牧阳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落了地。
突然，江振国扭头看向江牧阳，表情严肃。
江牧阳刚缓下来的心又被猛地提起，他问：“怎么了？”
江振国缓缓开口：“乖孙儿，你该买几年级的练习册来着？”
江牧阳愤然：“江振国，你连你孙子上几年级都不知道，你还是我亲爷吗？”
……
江牧阳没有午睡的习惯，所以吃了饭他便回补习班了，这次他破天荒的背了个书包，里面装的都是刚买的练习册。
教室里就杨大壮一个人，他跟江牧阳一样没有午睡的习惯，至于为什么没有午睡的习惯，你少管……
此时小胖子正伏在桌子上，嘬着一包辣条，辣的他满头大汗，鼻涕直流。
见江牧阳来了，他仿佛看到了救星：“嘶哈……给，给我水……嘶哈，我要被辣死了！”
“没有，院子里有水龙头，凑合一下得了。”
小胖子要被辣哭了，最后只能屁颠屁颠的跑出去冲凉水。
江牧阳回了座位，这才发现自己的位置竟然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课本整齐的码在桌洞里，就连断掉的铅笔都被削好了，切面完整，比张桂莲削的好。
谁收拾的呢？反正不可能是杨大壮，这家伙懒得要死，平日里比他还邋遢。
其他同学就更不可能了，在学校躲他跟躲瘟神似的，而且他们的桌子一个比一个乱，完全就是一群村夫村姑。
如此想来，答案似乎就只剩……
他看了眼方子轩的位子，同样整齐干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摘下书包，放在桌面上。
小胖子从外面回来了，嘴唇被辣的肿了一圈，他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江牧阳放在桌面上的书包。
杨大壮凑近大喊：“江牧阳，你书包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怎么，想要？”
杨大壮点头。
江牧阳嘿嘿一笑，小手一挥，厚厚一沓书本便“咚”的砸在桌面：“锵锵，练习册！”
杨大壮赶紧把身子转回去：“练你娘，我不要。”
江牧阳把桌上的书本整理好：“我决定了，我不要跟你一起当倒数第一了，我要上清华北大！”
杨大壮闻言，肥胖的身体又转了回来，摸了摸江牧阳的脑门，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你没发烧吧！脑子坏掉了？”
江牧阳严肃的说：“没有！我要好好学习！”
小胖子欲哭无泪：“那我怎么办！”
江牧阳紧紧握住小胖子的肥手，语重心长的说：“以后倒数第一的宝座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守护好。”完事又把手往小胖子身上蹭了蹭：“哇，杨大壮，你是不是手没洗干净，全是油！”
杨大壮笑了：“去你妈的！”
江牧阳抽出一本练习册，认认真真，一笔一画的在封皮上写了自己的大名。
杨大壮看的直皱眉：“我觉得吧，你应该先把字练练，你这字就跟狗啃的一样，我都怕你写题的时候练习册成精，跳起来打你一顿！”
江牧阳鄙夷的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这叫狂草，人报纸上的大书法家都这么写，我爷说了，书法家的字一般人看不明白！你一个只会嘬辣条的懂个屁，”
杨大壮一听是江振国说的，又故作老成的欣赏了几眼江牧阳的字，昧着良心改口：“好吧，其实我觉得你这字还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