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荞锁……荞锁啊?荞锁!”
爸爸呜咽着的呼唤声不停回荡在殷因身后,像是一条铁链子渐渐拴紧了她的脚踝。
无论再来多少次,她还是一样会对醉酒后不停呼喊自己名字的爸爸心软。所以她最终在通向二楼的楼梯前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爸爸。
爸爸仰躺在沙发上,胸前衣服和裤子上全是灰,像是被人当作抹布在地上摩擦过,脚上有一只鞋子不知所踪,一条腿从沙发耷拉到地上,半个身体也斜出了沙发外,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
可他没有掉下来,他像是一个身中剧毒的人,迟钝而又无力地歪过身体,一边喊着自己难受,一边捧着垃圾桶干呕起来。干呕一通后,就又开始了咒骂,模样愤恨极了。
殷因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客厅一角,狠掐着自己的手指,无助且满眼哀伤地看着他。
而妈妈则冷着脸站在客厅门口,咬牙切齿地瞪着殷因,布满血丝的双眼通红,隐隐覆有一层泪光。
“荞锁啊!荞锁在哪里?你过来啊!”爸爸是真的醉了,除非殷因人站在他跟前,他是绝对看不见的,“荞锁啊你快过来帮帮爸爸……荞锁!”
“别管他!”妈妈一字一句地怒吼,气得直哆嗦。
殷因抬起眼皮瞥了妈妈一眼,心里怨道:“谁想管,我不想管!你口是心非,让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倒是真想把他晾在那里不管,我能那样做吗?您会让我那样做吗?”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男人肺都要气炸了,他满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竟然如同幼稚的三岁孩童一般扑腾起双手双腿胡乱捶打了起来,嘴里的叫骂声更是跟铁轨上的汽笛声似的,一声接一声,身体也从沙发滑到了地上。
眼看爸爸闹得越来越厉害,殷因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恶心,走到沙发旁,低下头看着爸爸,说道:“干什么?”
爸爸猛地把头扬起来,用铜铃似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殷因,懵了一会儿后才道:“你妈呢?你妈在哪里?”
他的脸跟猪肝一个颜色,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发紫,大眼睛疑神疑鬼的。
“在家里。”
闻言,爸爸垂头丧气地长叹了一口气,并痛骂了两声,然后对着殷因挤出笑容,笑嘻嘻道:“好闺女,帮爸爸倒杯水。”
殷因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爸爸时全身都在颤抖,部分是因为气恼,部分是因为害怕。
醉酒的父亲很危险,醉酒后还笑着的父亲更危险。
“还得是我闺女,还是我闺女对我最好,其他人都白养了!”男人笑得有几分殷勤,可能是他现在急需一场虚假的父女亲情来拯救一下他那千疮百孔脆弱不堪的内心,真是悲哀。
“荞锁我跟你说,咱家三个孩子里头吧,就数你最好,最听话最孝顺,学习也最厉害,单论成绩,咱家其他孩子没人能比得上你。你简直太厉害了,是吧?”
“不是,”殷因在心里回道,“绝不是。”
其实她真的很厌恶学校讨厌学习,因为十分恐惧老师,所以为了免受老师的责罚辱骂,她每次都会认真对待学习,最后无心插柳柳成荫,好成绩什么的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源头就只是不想让老师打骂自己而已。
浓浓的酒气扑在殷因面上,爸爸跪在地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笑眯眯的,紧盯着她脸上所有细微的反应,然后近乎以一种逼问的姿态,偏执地追问:“是吧?”
殷因缩了一下肩膀,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表达出自己的抵触。
她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只觉得他脸上凸出来的直瞪着自己的眼睛实在很可怕,无可奈何之下,她扯起嘴角,给了一个一闪而过勉强算是笑容的假笑。
他等的就是她的笑。
下一秒,他猛地站起身,抓着她的胳膊就将她狠狠摔了出去。
后背撞在桌刃上,生生将撞得木桌移了位置,桌腿擦出瓮声瓮气的一声响。
她身体在地砖上滑了半米远,撞到了一侧的沙发腿上才停了下来。
殷因根本不敢缓,她必须让自己尽快站起来。天旋地转的晕感尚未消散,她急忙扶着沙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忍着后背的剧痛错愕且警惕地看着爸爸,期间还朝站在不远处的妈妈瞟了一眼,慌乱中自己被自己绊了一脚,差点再次倒地上。
男人并未冲上前再打殷因,而是嫌弃地皱起鼻子,抬起手臂指着她就骂:“你以为你挺厉害的是吧?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人家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考出几次好成绩来,我看你就狂了!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你这才算什么,屁都不是,就自骄自大,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我告诉你,以后有的是你吃苦受难的地方!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什么都不是——”
男人嘴巴不停,贬低的话完全不用思考张口就来,一句一句往她心窝子里戳。
殷因以为自己听错了,爸爸说的人是我吗?狂妄自大?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是我吗?
胸口酸涩得不成样子,泪水霎时模糊了视线,豆大的泪珠沿着下睫毛砸在脸颊上——直到现在,殷因才知道自己就像个天真的傻子一样,被彻头彻尾地被骗了,原来爸妈一直在装样子,装着了解我,装着在乎我,装着以我为傲……我之前信了,我都可怜我自己。
男人酒劲上头,将殷因一贬再贬,妄想借此达到教育的目的:“你以为自己挺重要是吗?我告诉你,你就是个没人要的意外!谁都不想要你!你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中间者!你看看你姐姐,你姐姐殷祧是我和你妈的第一个孩子,就算她不是个男孩,但她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为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对她付出的心血我们对她的喜欢,都是最好的,你永远也比不了!再说你弟弟殷孮,男子汉大丈夫,是能进殷家祠堂祭拜祖先的人!你呢?你就不该有!当初生你的时候就应该直接生出你弟来!你就是个失败品,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真笑人!让人笑掉大牙了!”
“我知道、我……”殷因泣不成声,泪如雨下,“知道你们喜欢殷孮。我早就看清了,我早就知道你们喜欢殷孮了,我早就不在乎那些了。可是你们、你们……”她抽噎不止,混乱的气息甚至支撑不住她微弱的一言一语,“你们不能连我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你们不能连我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啊!”她忍不住哭喊着,让本就含糊不清的音节彻底沉没在浑浊的呜咽声中。
我早就知道你们的偏心了。
邪乎得很,我对妈妈的怀孕毫无印象,却清楚地记得弟弟殷孮出生后从医院回家的那一天。
那天我想见妈妈,却被一群人挤出门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妈妈怀抱襁褓对着大家笑。
起初我不服,为什么我们三个人里,殷孮最重要?那个时候我还想争取一下,让你们多看看我多管管我,都是白费力气,现在我一点也不想争了。
但在你们心里,我好像也不是连一点好都没有,你们把我的成绩挂在嘴边时常夸奖,仿佛我这个人从头到尾能说的就只有成绩一件事,不过那样也好,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多数时候,我能分辨出你们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违心话,我知道你们事事偏向殷孮,敷衍我,但我始终相信,在成绩一事上,你们夸奖我时,是真心的,甚至是难得的、唯一真心的时候。
可是你现在说什么?你现在告诉我那也是装装样子,表面上为我感到自豪其实心里认为我是个自骄自大目中无人的人。
天哪,我自卑到骨头里!你们却说我骄傲自大!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殷因咬住哆嗦的嘴唇,怨恨地瞪着眼前的男人,再难以承受身心上的剧痛,泪如雨注——即便我已经心知肚明,可当亲耳听到父母亲口对我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也依然会尝到利刃剜心一样的痛。
泪水噎得喉咙酸痛不已,脸色也被憋红,太阳穴突突直跳,耳后脉搏如雷似鼓轰鸣不止,她倔强地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实在无法止住汹涌的泪水滑过脸颊,在下巴上汇聚得越来越多。
殷因真的要碎了。
或许是殷因此刻的模样触动了妈妈,让她恢复了一丝理智,只听她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平静如水,道:“荞锁,你上楼去。”
看着女儿消失在楼梯拐角后,她才转身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冷冰冰地问男人:“难道殷因不是你的孩子吗?”
5
飞蛾绕在山神路灯旁漫无目的地乱飞,清亮的蛙鸣从茂盛的藤蔓中传出,覆有铁栏杆的水渠里,流水潺潺作响奏出独属于河沟街的摇篮曲。
一户人家门前,有块方形的花圃,里面栽种着几株向日葵,它们弯着脊背,垂着脑袋,无精打采的,黑夜掩盖不住黄色花瓣焕发的亮黄色,萎靡的花朵上仍有生机在鲜活地流转。向日葵前有一丛蓝紫色的蝴蝶兰,修长柔韧的叶片透着花儿的傲骨,仿佛下一秒,栖息在枝头的蝴蝶就将飞向繁星。靠近门前那一侧有大片的红色月季,血红色的花朵挺立在羽状绿叶之中,散出一缕缕幽香。
凉风浮动花枝,身体猝不及防地摔倒在花丛边,掀起一股气流,被气流猛然吹起的尘土,便黏在了满是汗水的脖颈上。
薄薄的衣袖扫过月季花丛时,被锋利的花刺刺破,露出胳膊,刺出血痕。
脸擦在地上,糊住眼睛的汗水沾了一脸的泥土,抬起手背擦去鼻血时,泥土又和血混在了一起。
手肘磕在地砖上,皮肤被擦破沁出血珠。身体被一脚踢在花丛边,蝴蝶兰的叶片轻轻扫过伤痕累累满是血污的手指。
瘦弱的脊背贴着月季花丛,尖锐的花刺勾住了他后背上的衣服线头,所以当拳脚落在身体上时,花丛也跟着窸窣作响。
掉落的月季花瓣在半空中浮动了一下,最后轻飘飘落在了乌青的眼睛上。
“你们在干什么呢?”佯装好奇的声音蓦地响起。
这样轻松且轻蔑的语调,熊犬山的人可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话音一落,所有人当即愣住,并瞬间变得胆小如鼠,四肢也僵硬得跟七老八十的人一样,好像刚刚挥舞拳脚打得火热的人不是他们似的。
戚开盛被打得有点懵,有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趁着他们愣神的间隙,他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时正巧跟来人对上了眼,而后他眉头一皱眼睛一眯,同样原地石化。
此刻,无论是打人的人,还是被打的戚开盛,都傻眼了。
有一个疑问不约而同地响彻在众人的脑海里,那就是:“河沟街为什么会有单环?”
一时间,街巷中的蝉鸣蛙叫重新占领了声音的主导权,并开始疯了似地大喊大叫,像是在热心地提醒闹事的人:“你们完蛋啦!你们死定啦!哈哈哈哈!”
于是除了戚开盛,其余所有人扭头就开始狂奔,当然是往与单环相反的巷尾方向。可有什么意义呢,老鼠碰上猫,已经在劫难逃了。
只见单环扬起头,高声道:“你们要是敢再多跑一步!”
一群人乖乖停住了脚步,真的就没敢再多跑一步。他们悻悻地垂着头,朝彼此使着眼色,似乎在怨怪对方怎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单环。
单环朝他们勾了一下手,满意道:“快回来吧。”
跑跑停停,跟逗着玩儿似的。
一群人不情不愿拖拖拉拉地走回来,隔着戚开盛,不敢再向单环靠近半步。
单环步子很轻,她瞥了一眼戚开盛,然后越过他,走到另一群人面前,含笑道:“河沟街的晚上很安静,你们要是想让河沟街热闹起来,就应该闹得再大一点再严重一点。像地痞流氓一样打打闹闹的,让别人还以为是家门前蹿过去的老鼠,连想打开门瞧一眼的**都没有。有本事,你们打得再厉害一点。”
单环俯身盯着他们低垂的眼睛,吓得一行人连连后退,“走吧,跟我去禁司。”
吓完人,她退让到一边,又礼礼貌貌笑道:“你们走在我前面。”
很快,令众人惊讶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就在单环转身离开的时候,传来了木门沉闷的开门声,伴随着门环磕碰时清脆的叮铃声——身后那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了。
单环停下脚步,震惊地缓缓转过身。
门打开,戚逑站在门槛里,看着自家门前的一群人。
单环盯着戚逑,眼里是天大的震惊,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然后,她笑了,“难得啊!”
实在太难得了,河沟街竟然有人不会装死。
戚逑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浑身上下都沾满花瓣,同时浑身都是伤的戚开盛,瞬间就明白了刚刚自家门口前响起来的那阵野猫打架般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了。
“姐姐,你养的花真好看,”单环声音甜甜的,笑着夸了一句,“尤其是那几株向日葵,很漂亮。”说完,她朝戚逑别在身后的左胳膊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转过身,拍了一下前面男生的后背,不耐烦催促道:“赶紧走,我还有其他事。”
戚逑一脸困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单环话里的意思——单环认识她,单环知道她和何向葵的事。
戚逑扭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月季花瓣,又看看逐渐走远的单环和那群男生,松了一口气——她藏在身后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而在巷尾处,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一道黑影已经在暗中停留了许久了——荣华冷脸望着戚开盛逐渐远去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6
争吵声掺杂着碎裂声惊天动地地响,恍惚中,整栋房子似乎立在风雨飘摇的山巅,面临着万丈深渊,正摇摇欲坠。
尖叫声像是荒野猛兽的嘶吼,渗透进房屋的一砖一瓦中。
门窗外就是让天昏地暗万物倾覆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在蓄势后重新爆发,夺走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令鲜活归于沉寂,企图震碎世界。
风雨呼啸间,刺啦啦的闪电将未开灯的房间照得惨白,殷因背对着窗户坐在大床的一侧,而在面朝窗户的另一侧,坐着一位披头散发浑身湿漉漉的女子。
女子一头长发似茂盛的海草,从肩头一直铺展到床上,她正抬头眺望着窗外密不透风的暴雨,模糊的身体随着惨白的闪电出现,又消失。
晶莹剔透、恍若浮动着月光的泪水从殷因嫣红的眼角滑落,沾湿了漆黑的眼睫,煞是凄美——殷因回头看着姐姐,肝肠寸断。
凄厉瘆人的尖叫声再次从房屋的细微角落里响起,强悍的声波摧残着身心,掀起她心海深处恐惧的滔天巨浪,没一会儿就激起尖锐的耳鸣。
她双手紧捂住耳朵,但任凭如何都不能阻挡住尖叫声,只得蜷缩起身体,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在殷因眼里,家,就是一栋鬼宅。
爸爸妈妈是吃人的恶鬼,殷祧、自己和殷孮就是终生被困在鬼宅里的猎物。
我们三个人忙着躲恶鬼,忙着好好生活,有时候,为了在恶鬼眼皮底下保护好自己,不得不自相残杀……我们三个人中,最后的赢家应该是殷孮,但即便如此,殷孮依旧是猎物,依旧是要被吃掉的。
而且,恶鬼之间也会自相残杀。
所以最后的赢家会是谁呢?大概,是爸爸吧。
姐姐和我,谁会是第一个被吃掉的呢?
我藏在床底下,爸妈会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拖出来,扭伤却不扭断我的胳膊和腿;我躲进衣柜里,爸妈会翻乱所有的衣服把我找出来,用铁炉钩打我的后背和四肢;我窝进杂物间老旧的洗衣机里,爸妈会锁了杂物间的房门,让我不吃不喝直到求饶;我躺在小花园里用落叶盖满全身,爸妈找不到我,就会癫狂得砸我的东西;我跑到海边蹲在岩石背面,爸妈会揪住我的衣服按住我的后脖颈把我淹在海水里……
无数次,我在漆黑狭窄的缝隙里藏身,胆战心惊地听着爸妈故意放缓的脚步声,和他们手里的铁钩敲击瓷砖时的叮叮声,就好似直面了无数次的死亡。曾经我以为当被抓被打的次数多了,恐惧就会减弱,事实却是,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害怕……
一句“我生了你!我养你长大!”便可以不论轻重地抵消爸爸妈妈所有的错,旁人也流氓无耻地用所谓的养育之恩来训斥我。
为什么?又凭什么?
泪水打湿了床单,却倾诉不出殷因委屈的一滴。
尖叫声消失了,四周归于诡异的平静。
呛人的烟气从门缝里飘进来,殷因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低头注视着门缝处晃动的黑影——有人在她门外走动,然后她缓缓抬起视线盯着紧闭的房门,盯着门把手,大脑一片空白。
隐约有痛心疾首的呼喊声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可殷因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犹豫着下了床,轻脚踩在地板上,伸手握住门把手时,心脏跳得异常缓慢。
门开了,光芒倾泻在殷因身上,妈妈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团燃烧着的抹布。
下一秒,火焰擦着殷因的鬓角,被抛在了床上。
恶鬼就要吃人了,电光火石的一刹,殷因知道自己非逃不可了,但就在她想从冲出去时,妈妈张开手臂一把拦住她的身体,将她扑倒在了床上。
“别!放开我!”殷因打掉妈妈的手,翻身向床边爬去。
妈妈却擒住她的胳膊压在后背上,顺势将她死死按在了床上。
“放开我!”殷因看着在自己面前燃烧的火焰,奋力挣扎着,但后背上的重量将自己压得动弹不得,自己的双腿也被妈妈的身体隔开,使不上一点力气。
女人嘴角向下,没有叫骂,而是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地盯着殷因的一头乱发,铁青的脸已经扭曲了。
男人令人恶心反胃的喊声从屋外长廊的另一端传来,加上身下女孩愤怒的叫喊声,让女人觉得好吵,真的太吵了,她想要一点清静怎么就那么难呢!
女人已经神志不清了。恍惚中,婴孩无休止的哭泣声无休无止地钻入她的耳朵里,让她变得更加心烦意乱,也越发怨恨。
于是她翻过殷因的身体,上手捂住了她的口鼻,但惊悚的是,婴孩的哭泣声仍在继续。
殷因的手指慌乱地掰着妈妈纹丝不动的双手,转而推着妈妈的手臂,抓住了妈妈的头发。
而妈妈冷脸俯视着殷因漆黑的双瞳,任由她那双软绵绵的手胡抓乱打。
身上的红色紧身裙,像是亲人束缚女人一生的枷锁,使她永远迈不开步子。而现在,女人一用力,抬起腿压住殷因乱动身体时,轻松扯裂了裙子。红裙上的白珍珠绷断了线,落在地板上,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婴孩闹心的哭声阴魂不散,且变本加厉起来。
女人以为是自己捂得不够用力,于是她弯曲胳膊俯下身,脸颊贴着殷因的耳朵趴在她身上,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殷因身上,跟殷因一样乌黑泛着光泽的长发也从女人脸边滑落,层层叠叠盖在了殷因圆睁的眼睛上。
恨人的是,哭声丝毫没有变弱,依旧震耳欲聋。
女人崩溃了,她下巴抵在殷因肩膀上,如同一只发抖的缩头乌龟。
女人想质问老天爷,为什么?她出生时是家中长女,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在那个人人都要延续香火的年代,长女注定了是个的牺牲品,永远无法为自己而活。小时候为弟弟妹妹让步,现在为丈夫婆家压榨。她决定了不了自己的出生就算了,可她甚至决定不了自己孩子的出生……
女人伏在殷因肩头,痛不欲生,直到此刻才出声痛哭起来,流淌而出的泪水和从殷因眼尾滑落的泪水融在一起,融合成一片真正同根同源的血泪,湿透了床单。
床单上蔓延的火焰烧焦了殷因的发尾,而后灼烧着女人的手肘。
火舌舔净皮肤上的绒毛,钻心刺骨的疼痛让女人松了力气。
清冽的空气重新与嘴唇触碰,来不及多喘一口气,殷因就猛地将妈妈从自己身上推开,然后跳下床,踉踉跄跄地跑向房间外。
从床边到门外,短短的一段路走起来却很是艰难,殷因意识模糊头痛欲裂,浑身聚不起一丝力气,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肩膀撞到了门框,生生将自己甩到了门外长廊上的栏杆上。
她摔倒在地,趴在地上晕得厉害,而当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时,有一个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那好像是爸爸,他背对自己站在长廊尽头的卧室里,手里提着一个灭火器。
她紧咬住牙关,一边哭一边奋力调动着自己沉甸甸软塌塌的身体。
妈妈已经离开了着火了的床,她看到妈妈的脚尖正冲着自己而来。
身体像是一滩融化的沥青,四周都在晃,她感觉自己沉在海里,想要快跑,可无论如何都快不起来,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停,妈妈就在后面。
殷因本能地连滚带爬地跑向楼梯,可一转眼,爸爸竟然又出现在楼梯底下,手里拿着一根铁炉钩,用指责的眼神瞅着她。
她心里一惊,脚底一磕绊,抓着楼梯扶手的手脱了力,整个人向下栽去。
砸地的一瞬,殷因睁着眼睛,意识丧失了几秒钟,而后她撑起身体,心口泛起一阵恶心,五脏六腑好似都挤在喉咙里往外涌。
凌乱的头发糊在脸上,她似乎是摔傻了,失了忆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跪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满地碎片的客厅,以及躺在客厅中央的一把菜刀。
直到身后的楼梯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时,她才猛然惊醒,才重新动起来,摇摇晃晃跑过客厅时,脚踩到了菜刀刀刃,响起清脆的啪嗒一声。
咔哒咔哒咔哒……急切的脚步声紧跟在耳后穷追不舍,殷因脸色煞白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明明脚步声就近在耳畔,她最终却出奇顺利地打开了大门,成功跑了出来。
然后她不敢停留,闷头往山下跑去。
蜿蜒迅疾的闪电好似一头银甲白龙在漫天积压的黑云中遨游,惊艳夺目,闷雷滚滚恍若架在云端的擂鼓,催促着暴雨的再次降临。
夜色里的中央长街一如既往的空荡,不见一个人。
身后的咔哒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忽远忽近,骤然变响又忽然模糊,逐渐变得不像是人的脚步声,而是成了来自地府的摇铃声。
殷因不敢回头看,她怕自己一回头就被抓住了,她现在迫切地想要见到人,想要见到单环。
但阴差阳错,冥冥之中,单环不在——为了解决戚开盛的事情,单环带着那一群人去了禁司,暂时离开了河沟街。
现在自己要怎么办?怎么自救?
殷因来不及想了,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都在刹那间停滞了。
因为有一只手猛地拽住了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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