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山雨欲来

1

袁许一夜没睡。

很多人都没睡,忙着救人,忙着寻找真相。

她瞪大疲倦的双眼,出神地盯着对面煞白的墙壁,幻听到山神的吼声依然环绕在自己耳边,久久不散。

医生检查完,离开了。而医生一走,她就立马抓回自己的神游的心思,转身去开门。

负责守卫的禁司很不放心地上前一小步,愁眉苦脸哀声道:“姑奶奶,不要刺激他。”

她偏了一下头,却没给禁司一个正眼,“我不会。”

病房里,戚济要板板正正地坐在床边,紧皱着眉头望向窗外,不停转动着的眼珠像是在焦急搜寻着什么东西,双手绞在一起,背部绷得笔直,透漏出浓浓的坐立不安。

袁许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晃晃手里的糖果袋,“我给你带了糖。”

戚济要扭头盯着她,沉默不语,而且眼神里有明显的不理解——她的脸色很差,跟她的伪装一样差。糖?他要糖干什么?现在,每个人都在自己面前故作轻松,都在敷衍自己,都不告诉自己实话,都让自己更加着急。

戚济要的眼神让袁许感到陌生,甚至是难堪,让她脸上不自然的笑容变得更加僵硬,让她想要打碎一旁的玻璃窗将手里的糖扔出去十万八千里远。她收起笑容,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垂眸盯着他那止不住颤抖的手,仍是轻声细语道:“你还好吗?”

“我妈在哪里?”戚济要急切地开口,“那些人鬼话连篇我不相信,我相信你。袁许,我妈妈在哪里?”

闻言,她的眉尾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戚鸯阿姨就在医院里。你不用担心,她没有危险,她现在需要好好接受治疗,好好休息。”

“我不能和妈妈待在一起吗?”

“暂时不能,”她摇摇头,再次重复了一遍,“暂时,不能。戚济要,禁司应该很快就会来问你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前,”她瞥了一眼门口,“你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句悄悄话?”

“你想问我是谁杀了那个人,对吗?”戚济要不知道戚酉扇的名字。

袁许抿起嘴,缓缓点了一下头。

晨辉越过窗框,如游走的触手一寸一寸蔓延侵占着脚下的地板。

戚济要垂下眼帘,似是回避,又似乎是在回忆,然后,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到最后哼哧哼哧喘着气,为自己、为妈妈、为殷因辩护道:“我们都是在保护自己!那个人想掐死妈妈,是他拿刀刺伤了妈妈,刺伤了殷因,都是他的错!他才是坏人,他才是凶手!我们都只是想保护自己。你问我谁杀了他,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伤害我们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以为我们都要死了!”他几度哽咽,无法再开口,竭力忍住上涌的泪水,紧咬住腮帮子。

含有警示意味的敲门声响起。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没有要怪你们任何人的意思。”袁许急忙上前安慰,她抓住了戚济要颤抖的双手,头却垂得越来越低,最后弯腰蹲在了他面前,“抱歉,是我的不对。我太着急了……对不起。”

昨晚,意识不清的殷因缩在袁许肩头,告诉袁许她伤害了人,哀求袁许救救她。见到殷因失魂落魄的模样,袁许也很难不将殷因在雨伞区拿刀伤害她自己的事,与戚酉扇的死联系在一起。

幻觉会让殷因疯狂。袁许很混乱,她担心戚酉扇的死是殷因造成的。所以从午夜到黎明,几个小时里,她惴惴不安。

而戚济要的愤怒将浑浑噩噩的袁许砸醒了。她自己在一边想东想西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乱撞是没有意义的,她不想成为那种受了一点惊吓就开始方寸大乱的人。悲剧已然发生了。

五年前那个翻墙的男人、昨天可是戚酉扇拿回房子的第一天、殷因怎么会出现在戚鸯家里……有太多奇怪的点,一切,都要等待禁司的调查和结论。

“我当时背对着他们……”戚济要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他抽噎了一声艰难开口,“我……我用绳子勒住了那个人的脖子……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袁许低着头没说话,作为回应,更加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阳光已经蔓延爬升到她整个后背上,将衣服后领上的一枚装饰扣子照得熠熠生辉。而坐在床边的戚酉扇依旧被阴影笼罩着,泪流满面。

敲门声再次响起,催促着袁许。就在她将要离开时,戚济要扭头问道:“那殷因呢?殷因怎么样了?”

手指悬停在门把手上方,袁许转过身,平淡的语调乎呢喃:“殷因还没有清醒。她还没有醒过来。”

2

朝霞迸射万道金光,何般博抬起头,第一抹阳光就擦过他的眉心照进他的眼睛里。

他的心情阴郁至极,那初升的日头,在他眼里也是死气沉沉的。他就一个人坐在长椅的中间,驼着背,望着窗外破开云雾的朝阳。

杜安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整晚。某些时候,她会突然哭得很大声,某些时候,她会念念有词地啜泣……戚酉扇的离世让她陷入无尽的悲痛中。从前所有的回忆,所有的音容笑貌,一幕幕都化作利刃扎入她心口。

丧亲的痛苦,比得过将体内骨血碾碎撕裂无数次,无论她再怎么哭天喊地,都始终不能向世界表达出内心痛苦的万中一点。

何般博会被杜安芹突然拔高的哭喊声给吓到,会被她那哀恸的哭声触动到落泪,直到心情沉到极点,再不起波澜。戚酉扇就躺在身后的房间里,跟自己隔着几堵墙,又隔着整个世界。阴寒的气温包裹住自己裸露在短衫外的皮肤,并逐渐渗透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次次激起寒颤。

“如果人真的有鬼魂,”何般博心想,“那我希望戚酉扇在离开之前能在我身边坐一会儿。”

何船柏推开门,站到走廊上。

他一打开门,杜安芹的哭声就清晰起来,在长廊上冲撞回荡,他一关上门,她的哭声就一下子变得遥远变得模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出的声音。

何船柏关上门,顺势向后靠在门上,仰起头,泛红的双眼眺望着天边的朝阳。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都有些恍惚,明明不久前还缠着自己的大活人,突然就没了。

“你拿的什么?”他低头看着何般博手里的东西。那份复印文件已经被他攥得皱皱巴巴的了,可是黑白封皮上印着的熊头和犬头太过扎眼,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何般博抬起手,将文件递给哥哥。

何船柏翻开文件,不禁站直了身体——戚酉扇死了,而自己的弟弟正拿着五年前有关戚酉扇家欠债一事的文件……

“你不知道?”何般博反问。虽然他自己也是最近才听说,但他就是觉得,哥哥应该早就知道了。五年前那时候,哥哥已经回到中心区了,但是再转念一想,如果哥哥真的早就知道了,那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知道什么?”

果然,何船柏不知道。

3

绕过长廊拐角,袁许走向尽头处的病房——殷因的病房。

她一出现,守在病房外的单环就立马默默退到墙边,让出了中间的路。见此,余下的数名禁司都眉头一挑,会心地互相瞅了一眼,然后扬起头也缓缓退到了一边。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成功招来了单环的白眼。

因为疲惫,袁许沉着脸,理都不愿意理他们一眼,径直走向病房门口。

最里面靠近门口的单环是戚护岸。罕见的是,他看起来没有多少精气神,抱臂靠在门边,低垂着头。河沟街的单环是他派去的,昨晚出事后,他就在想:“如果自己当初多派了一名单环前去,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所以在袁许开门的时候,他朝她偏了一下身体,抱歉之类的话就在嘴边,但是犹豫间,她已经关上了门。

病房里很昏暗,唯一的光芒是病床周围那一圈荧着幽暗绿光的细灯条。

袁许仰头靠在门上,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觉得闷得慌。她走到窗户前,一把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瞬间冲入,让她不禁眯起了眼睛。

窗外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

黑色的影子重叠在病号服上,她站在床边,凝视着尚在沉睡中的殷因。她现在很虚弱,也很脆弱,死里逃生散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让她一睡不醒。

袁许坐到床边,手掌撑在殷因肩旁,蹙起眉头,俯身细瞧着她的模样,像是在瞧着一件奇怪的东西。

殷因应该哭了很久,眼睛周围好似破了皮一样呈现出病态的红,阳光在她面颊上擦出浅浅的光,又衬得她脸色很苍白……

袁许一向都很喜欢殷因睫毛自然而然微微上翘的弧度,很像是鸟儿翅膀上从翼角到尖端那一段的羽毛,又像是睡久了被压翘的一小缕头发,但现在,她的眼睫在微微颤抖着,让袁许很担心……

昨天晚上摔下楼梯的时候,殷因的脸被客厅里一地的稀碎的玻璃硌破了皮,后面又被妈妈从何船柏怀里拽到了地上,脸又擦在了地上,所以脸上的伤痕斑斑点点的,跟麻疹一样,跟去年在河沟街受的伤有点像,袁许到现在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右脸上大片的触目惊心的血痂……

肩膀和胳膊的伤让殷因半边身体失控,袁许一想起她昨夜浑身是血踉踉跄跄扑在自己面前崩溃大哭的模样就心慌……

无论新旧,医生把殷因全身的伤都拍照交给了禁司,袁许看了照片一眼,看到第一张照片里殷因后背上的大片淤青时,就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殷因是如此的脆弱不堪,惹人怜惜。

袁许看了一会儿,眼中哀伤更胜,她不敢想殷因昨晚经历了什么,她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一下殷因的额头,然后悬空划过她的脸,掠过她苍白干燥的嘴唇,点在她的下巴上——殷因腮边的那道伤口已经变得很浅,犹如落在腮边的一根头发丝,她脖子上的伤口也同样如此,像是一片叶子的影子。

“为什么她身上永远都有伤?”袁许揉搓着殷因干柴的发尾。

从前,袁许认为,殷因也算是朝气有活力,她黑色的眼瞳也总是炯炯有神,警惕而富有洞察力,有的时候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她在偷偷准备着什么鬼心思。

去年她在熊犬山受伤的时候,浑身贴着白色的膏贴,又穿着雪白的衣服,坐在山神雕像的阴影里时,很像一只落脚停歇的白鸽。

袁许想念她开朗肆意的笑容,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的长发,在背后随脚步左右晃荡的马尾,但是她更可怜她现在忧郁的面庞。

殷因大胆勇敢,甚至有些过于疯狂,又胆小懦弱,恨不得永远龟缩着。

在她体内,似乎有一种收敛放纵都被她控制得很好的狂野,

那是一股魔力,吸引着飞蛾扑火。

温和的朝阳转为热烈的夏日,气温攀升,浮云退散,蝉鸣敲打着热浪。

袁许不禁俯身又向殷因凑近了几分,金灿灿的阳光将在二人的轮廓勾勒在窗户对面的墙壁上。如果是不了解现状的人瞧见了影子,或许会觉得墙上的影子是很温馨的一幕。

4

秦芩的故事很简单。

总有工作家庭无法两头顾及的父母,总有需要一个人来回上学的小孩。

秦芩的父母整日忙于工作,尽最大可能将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了挣钱上,用劳累伤痛的脊背支撑着每逢雨天就漏雨的房顶。一家三口很难有凑齐的时候,一张桌子也很难有摆全碗筷的时候。

偏偏秦芩是个乖巧的孩子——在父母眼里,是的。但其实,换句话说,生长在与亲人若即若离感强烈的家庭里,秦芩是个性情冷漠感情迟钝的孩子。

她不会要求父母多陪陪自己,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父母有陪伴自己的责任。长时间的“分离”令秦芩早就习惯了独自上学独自回家,她不羡慕那些有家长接送的小孩,只担心暴雨天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的尴尬。

后来,秦芩认识了邻居家的小男孩。

小男孩有着与秦芩截然不同的性格,他活泼开朗生气勃勃,能言善道口齿伶俐,总有笑容洋溢在脸上,总能轻易将人逗笑,秦芩形容小男孩是一只手拿拨浪鼓的欢乐小老虎。

后来,小男孩喜欢每天都去烦秦芩。

后来,秦芩不再是一个人上学放学,那段她已经来回走了千百遍的路,那段每天都一模一样干枯无聊的路,因为一个人的陪伴而四处绽放乐趣。

她不用再担心暴雨天的校门口只会剩下自己一个人,也不用再拉低雨伞躲避同学们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遇到十分恶劣的天气,小男孩的单亲爸爸会将她一起接走。慢慢的,她放学后不会直接回家,而是去小男孩家里和他一起写作业玩耍。男孩家吃晚饭较早,她会约莫好时间,在男孩父亲盛情留下自己吃饭前离开,回到黑暗的空荡荡的家里。

整日受到钱财压迫,每分每秒都在钱眼里挣扎,秦芩的父母变得十分敏感,有绝不能亏欠人情的自尊心。

在知道秦芩的所作所为后,父母将她臭骂了一顿,疯狂发泄心中怒火,骂她不争气。但是,渐渐的,父母回家得越来越晚,仿佛回家也已然成了他们工作打卡的一部分。谁知道呢,或许,秦芩的父母最终还是把男孩家当成了不用花钱的完美托管所。

然后,就是一次极端恶劣的暴雨天。

男孩的父亲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接回二人时,秦芩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要回家换衣服。但外面的天气实在是坏透了,男孩的父亲就直接拿出来一套男孩的衣服,坚持让秦芩先换上,要不然该感冒了……

然后,正常的生活戛然而止。

秦芩很坚强,却将坚强用错了地方。一连几天,她都自己强撑着,以为难受的劲儿捱过去了就会好了,但是她怎么都吃不下饭,不停地干呕,呕吐到喉咙痛,最终虚弱至极,在惊恐中昏倒。

在此期间,邻居搬走了。

秦芩的父母将邻居告入禁司,索求赔偿。

为了维护自己的父亲形象,男人没有告诉男孩真相,他编造出一个谎言,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诉男孩:女孩是个骗子,女孩全家都是骗子,我们父子俩好心帮助女孩反而被骗了,只能自认倒霉。

男孩相信了,他相信了自己的爸爸。他已经搬走,无法找秦芩对峙,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谎诬陷自己爸爸,他想起了她的独来独往——他早就该知道,她是个怪胎!他无比气愤,他恨透了秦芩,在他心里,秦芩就是让他家一落千丈的罪魁祸首。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因为心虚,为了让儿子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就不停地在男孩面前重复那个谎言,直到谎言带来的愤怒和恨意在男孩心里灼烧出一个烙印。

得到赔偿后,秦芩一家也搬走了,搬到海边,开始了新的生活。四年后,秦芩与同样搬到海边的殷祧相遇。再二年,二人进入了同一所大学。

可是,世界真是小啊!

将五湖四海的人汇聚到一起的地方,也把仇敌拉到了一起。

他就站在不远处,对着自己笑——时隔六年,当初男孩温暖的笑容再现在一张成熟的人脸上时,秦芩只觉得无比瘆人。

当时秦芩已经跟殷祧在一起了。他就以秦芩喜欢女生为由头,四处散播谣言,造谣秦芩仇恨男人,造谣秦芩曾经故意污蔑男人侵犯自己,小小年纪就居心叵测。一时间,那些曾经追求秦芩却无功而返心生歹念的男生,那些嫉妒心强的女生,那些满脑子都是恶俗趣味的人,那些同样喜欢造谣生事的人,都蜂拥而起高举双手,合力将谣言托举成滔天大浪。

禁司无法界定一句谣言的重量,无法界定“多说一句谣言”和“说一句恶毒的谣言”哪一个更重。

当作恶的人太多时,罪恶就像是站在夜晚的高楼上遥看的繁华灯火,有的窗户里的灯光强一点,有的窗户里的灯光弱一点。当作恶的人多到一定程度时,人类设定的道德标准惩戒规则什么的就都不复存在了。

在一个殷祧与父母爆发了激烈争吵的夜晚,秦芩带着殷因到海岸边散心。那些躲藏在暗处的臭虫子,就伺机而动爬了出来。臭虫子们形同一群劫匪强盗,发出刺耳的讥笑,伸出肮脏的爪子,直奔向秦芩,一把将秦芩拦腰抱起扛在肩上,往车里塞。

殷因举起拳头奋力扑打着,拽住秦芩的手要将她从臭虫的肩上拉下来。但是小女孩的力量显然没有被臭虫们放在眼里,他们不屑一顾地扯开殷因,摆手的样子像是在驱赶烦人的蚊虫。

秦芩也很害怕,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她得保殷因的安全——她眼神一变,甩开了殷因的手,并大吼着让她赶快走,然后整个人就被塞进车里,陷入黑暗的泥沙流里被臭虫淹没了。

巨大的海浪声从崖底传上来,冷飕飕的海风吹着殷因出汗的脖子,冻僵了她的身体。她转过身,往家里狂奔……然后就是震耳欲聋的音乐、五彩斑斓的灯光、群魔乱舞的人、冷眼旁观出事后才装着义正言辞的人,以及以“年轻人的玩笑”作为最后判决的禁司。

秦芩的故事很简单,很简单。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在葵羊门前,目睹何向葵抓走袁许后的殷因到最后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

因为那一幕太像了。

被臭虫扛在肩上的秦芩,被何向葵抓在怀里的袁许,甚至……她俩连望向自己的目光都那么像。

秦芩抓住自己却又放开的双手,自己来不及抓住的袁许的手……消失在海岸边的黑车,逃进山林里的白兔……殷因都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秦芩,和袁许,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浪与郁郁苍苍的山林重叠,眼前的光开始黑一阵白一阵地闪,刹那间,变成黑夜里惊悚的闪电,呼唤来青色的大雨。

殷因惊醒,睁开眼睛时,袁许的食指仍点在她的下巴上。

模糊发白的视野渐渐清明,袁许的脸就浮现在自己眼前,近在咫尺,殷因没有被吓到,反而像是失而复得一样望着她,心有余悸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的嗓子依旧哑得厉害,她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红如晚霞,眸光如一汪浮着碎冰的春水,她费力地撑了撑肩膀,又痛苦地躺回到枕头上,眼泪从眼尾滑落,一层热汗从额头上肉眼可见地沁出。

殷因的模样,让袁许心疼。

袁许抬手覆在殷因温热的额头上,擦去她的汗水,想要抬头按铃时,殷因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拉她起来。艰难起身后,殷因跪坐在床边,刚刚才出了热汗的身体又忽然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了?”袁许抓住她的胳膊,怕她从床上翻下去。

殷因头痛欲裂,那是昨晚从楼梯上滚下来时受的伤,同时她的眼睛也痛喉咙也痛,肩膀胳膊上的痛更是难以承受,浑身无力,脑海里乱糟糟的。她双目无神地看着袁许,散了架的身体往前一倾,撞进了袁许怀里,吓得袁许冷汗都出来了。

“我觉得好乱……好混乱,我分不清……”殷因趴在袁许肩上,一说话就咳嗽。

袁许怕碰到她胳膊上的伤,不敢用力抱她的身体。

“昨天晚上,下雨了吗?”殷因问。

“没有。”

“没有……”殷因难以接受,她无法接受,她根本接受不了,她以为自己在为自己反击,她以为她在跟自己所受的痛苦做抗争,她以为自己逃不出来了所以要与恶鬼撕个头破血流,然而事实上她却成了作恶的人,她宁愿死在昨天晚上,她宁愿让恶鬼把自己拖到地底下去,她不要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一个玩笑,她不愿见到今天的太阳。

戚酉扇那双含着悲伤、愤怒、震惊、恐惧的眼眸重现在殷因眼前,无论她闭上眼还是睁开眼,都能看见,如果他那双蓄着泪水的眼睛会说话,那一定是戚酉扇在问自己:“为什么?”

袁许听到耳边殷因那如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她知道她现在必然很痛苦,但是——奇怪的是,自己的心冷得就像是深湖底的一块石头。

她本以为自己理解殷因的痛苦,但是她错了,她没有经历过殷因的痛苦,她根本不了解殷因的痛苦,到现在,她也只是十分模糊大体的知道她的遭遇,所以她此刻根本无法共情到殷因的痛苦,而正因如此,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甚至连那些客套的敷衍人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良久,殷因才问:“戚酉扇呢?”

袁许多希望殷因现在能看着自己,那样她就能从自己的眼里读出来答案,但是现在,她必须要开口了,“人已经没了。”

病房外传来一阵焦急的交谈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高个子的年轻女子,她打扮俏丽面容姣好,但几缕杂乱贴着面额上的头发显示出她一路的风尘仆仆。

秦芩关切的目光落在殷因身上,她的手随意一扯,挎包从肩上滑落在地,金属扣与瓷砖碰撞发出一串响。

殷因转回身,见到秦芩的第一眼,就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了。她伸出自己未受伤的手臂,跪在病床上踉跄地扑向秦芩,像是尚在蹒跚学步的婴孩,像是见到了母亲便再也无法装作坚强的小孩。

秦芩一把抱住殷因,心疼得落下泪来。

“姐姐呢?”殷因泪如雨下,她抓住秦芩的手,眼里有一丝害怕,“她来了吗?”

“没有,她得休息。只有我和秦阿姨赶来了。”

“但是她知道了是吗?”

秦芩抚摸着殷因的脸,哀伤地蹙起眉头,“我们瞒不住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热泪再次从酸涩的眼眶里溢出来,殷因抓紧她的手,头垂到胸膛上,痛哭起来。

秦芩摸着殷因的脸,将她紧揽在自己身前,像是从前无数次一样,轻拍着她的后背,抚摸着她的耳尖,安慰她。

袁许垂下眼帘,默默走出病房。戚护岸依然抱臂靠在房门旁,低垂着头。

她在走廊一侧的白色椅子上坐下来,说道:“你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看守人的工作,用不着你来吧。”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突然间说话阴阳怪气的。但其实,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想问戚护岸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在单环里面,他已经是中级干部了,类似的任务不会交给他,尤其是现在这里有这么多的禁司和单环在守着……

“还是说,”袁许心想,“戚护岸也被调过来协助禁司的调查了?”

“殷因的身上是不是有很多伤?”戚护岸突然问道。

袁许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带着疑问的皱眉。

戚护岸远离病房门口,站到她身旁,继续道:“殷因的爸妈有问题。昨晚的监控我看了,事发之前,殷因家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从家里跑了出来,很害怕。”

“殷因的爸妈有问题,我们不都看出来了么。我之前和她聊过,但她明显……”袁许皱了一下眉头,“维护她的爸妈。我们之前有过不少类似的案件吧?”最后的“我们”,指的是熊犬山。

“有,很多。因为念着父母对自己的好,就轻易地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了父母对自己的坏,到最后,不人不鬼,遍体鳞伤。在我们的强制干预下,有的人能走出来,好好面对生活,而有的人……”

戚护岸没能继续说下去,失神陷入到回忆中,停顿了许久,才又继续道,“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每个人的结局不一样,相似的起点,不同的终点。”

二人皆陷入沉默。哭声从病房里传出来,像是冬天里窝在窗角呜咽的寒风。

“禁司会调查殷因。我认为,”戚护岸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戚酉扇的事是帮助殷因的一次机会。但是在家庭暴力方面,熊犬山的律法具有特殊性,所以到时候殷因当地的禁司等司属肯定会参与进来……哼!”

他耻笑了一声,音调稍稍高了一点,“观念不一样。熊犬山外面的人,不会认为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暴力伤害是需要禁司处理的事情,同样,外面的禁司也不会多管闲事,只会管父母失手致人死亡的案子,但是,人都已经死了……在朝气蓬勃的年纪里,惨遭毒手,痛苦死去。虽然有些父母的恶行能够及时被发现,但外面那些人做不到熊犬山的绝情,他们既想要修复亲情裂隙,又想要罪人罪有应得,他们会先促成父母跟小孩子和好,然后再让父母去坐牢;或者各部门为了省去临时监护受害人的麻烦,直接口头调解一下就轻易把事情给翻过去了!”

说着说着,他的眉头越拧越紧,一脸的大惑不解,“他们的做法,有种说不上来的怪。而且在他们眼里,父母伤害孩子只要不致死就永远有通过教育改正的可能,所以监护人的监护权被剥夺也可以被恢复;在他们眼里,孩子无论受了多大的心理创伤都可以被治愈;在他们眼里,好像孩子受的伤怎么都不算重,好像父母的罪恶变成了与孩子的小打小闹,怎么都可以调解,一步步纵容父母,联合父母把孩子死死踩在火坑底,直到尸体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转身又义愤填膺地表示决不能容忍父母对孩子的暴力伤害!跟熊犬山完全不一样的一点是,他们认为,孩子伤害父母,和父母伤害孩子,有天壤之别,前者是大逆不道后者就成人之常情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担心,殷因的事情如果不能在熊犬山解决,那出了熊犬山,就更不知道……”

戚酉扇压着声音,他没有大吼,没有大喊,甚至都没有大声说话,但是他的心痛与无奈,他的愤怒与惋惜,走廊上的禁司和单环都听在了心里,因为大家都有同感。

袁许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的白熊和五色犬小旗子被外地的小孩踩烂的事情。

因为熊犬山孤儿院和监护疗养中心众多,所以外地人就把熊犬山戏称为野孩子园和疯人院,甚至有大人拿熊犬山来吓唬小孩子,把熊犬山的人描绘成邪恶的深山老妖。

“荒唐!小孩子懂什么!”外面的人总是很愤怒,不听解释,“孩子就应该和父母在一起!熊犬山简直是罪大恶极!”

熊犬山的孤儿院,其实是很难走的一步路,只一步,就让熊犬山整个体系诸多事情都跟着发生了改变,但就是要走,我不需要你们来替我决定什么才是对我好的,我要自己决定。

“我们不能强行干预,但无论殷因是不是熊犬山的人,证据摆在面前,故意伤害罪名一成立,外地的禁司再怎么争取也顶多减轻一点刑罚,无法抹除**裸的伤害人的事实,殷因的父母肯定逃不了责罚。一旦熊犬山作出判决,外地的禁司就只能按照判决的内容执行。如果他们有异议,再走程序也同样要经过熊犬山。”袁许握紧双手掰着自己的拇指,压住自己越发激动和愤怒的嗓音。

戚护岸不说话,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反问道:“殷因身上真的有很多伤吗?那些伤真的是殷因的父母造成的吗?到底要受到多重的伤才能证明殷因的父母在故意伤害殷因呢?”

袁许一怔,抬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大家有时候只相信血淋淋的伤口,有时候又不相信。我们不能排除对方的禁司想要为殷因父母开脱的可能,毕竟在某些人眼里,单凭孩子身上的几处伤疤就判定父母有罪,根本就是荒谬。殷因的父母要是还有心,让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吓,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伤害殷因,况且殷因现在是重点看守的对象之一,每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禁司的办事速度很快,戚酉扇的事情结束前,我们可能没时间拿到其他证据。殷因不是熊犬山人,我们无法强制干预她和父母的关系,孤儿院的路子也不能用。所以万一,那些经历需要殷因亲口说出来。而你说了,她会维护她的爸妈……”

袁许意识到,“这才是最棘手的。”

“不,”戚护岸否定得干脆,声音冷若冰霜,“别忘了,戚酉扇死了。”

袁许不由得又是一怔,她眼眸一转,有点惭愧地低了低头——自己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殷因身上,只去关注殷因的事情了。

“昨天晚上,戚酉扇去了废弃的山神庙,去了墓园。一个人在墓园里待了很久,然后下山去了戚鸯家。昨天还是他拿回河沟街房子的第一天,没理由……我很好奇,是谁导致了戚酉扇的死亡。”戚护岸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了是谁杀了戚酉扇,他这最后一句话,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点阴狠,听得人心里发毛。

袁许眼帘一抬,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她对戚护岸也算有点了解,且她不止只对戚护岸有了解——她在脑海里迅速理了一下关系,才恍然发现:何船柏,戚酉扇,戚护岸,何关掣,袁诚话,戚楣,曾经都是玩在一起的。

“咔嚓!”病房门打开了,秦芩从里面出来,眼尾红彤彤的。

因为从前遭遇的种种,她不喜欢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外人面前。在病房里,她就先挺直了脊背,仰头将自己的长发甩到肩后,捋齐自己散乱的发尾,扯了一下裙摆,捡起地上的包,吸了吸脸颊长吁一口气后,才拧开了病房门。

但是她整夜未合眼,担忧到天明,因疲倦而生的黑眼圈,以及泛红的眼眶,是消除不了的。

房门开关的间隙,袁许看到殷因已经靠着枕头躺回了病床上。乌黑的长发铺展在她身下,似摊开的折扇、翘起的银杏叶、漂流的一叶孤舟,将她护在中心。她像是深埋在泥土里的一片腐叶,单薄脆弱,形单影只。

“谢谢,”秦芩握紧挎包肩带,走到唯一坐着的袁许跟前,“谢谢你们。”

袁许眨眨眼回过神,弯起嘴角礼貌地回了个笑脸,轻轻摇了摇头,一旁的戚护岸则直接低下了头。站了一圈的禁司和单环,也个个沉默着。陷入死一般安静的走廊里,流窜的空调冷风变得更冷了。

“请问这里有能让我吸烟的地方吗?”秦芩看着袁许,借一步说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袁许有些吃惊,她站起身,“那去大楼外面吧。”

“好。”

“袁许,”戚护岸却突然喊住了她,佯装不解道,“我之前是葵羊的看守,我本来就负责看守病人啊。单环和禁司,是熊犬山的护卫力量,只要是熊犬山的事情,本职之内,就不存在什么用得着用不着。”

戚护岸的话里带着点指责的意味,他这么说都是因为袁许刚刚对他说的那句“看守人的工作,用不着你来把”,那句话其实很不客气,而且无形中贬低拉踩了旁边负责看守的单环和禁司。戚护岸这么说,也是在帮袁许。

闻言,袁许的脸色僵硬了一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紧咬住牙关,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让你多嘴,说错话了!

“我知道。”袁许转身看着戚护岸,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着想。所以她扫视了一眼在场的禁司和单环,态度与刚开始夹杂着不耐烦的冷漠截然不同,变得谦逊温和了许多,却依旧带着傲气,“辛苦你们了。”

5

深浅不一的绿色山峦聚在蓝天边绵延,似游龙交缠,难以见首尾。我仰视群山,相隔那么远,难以分清浓淡的每一抹绿;群山俯视我,挨得又那么近,踮起脚尖,就能与之脸颊相贴。

日上竿头,浮云游过,光影从二人的脚尖掠过。绿萝从石雕长廊顶部垂落成帘,在半空中静止。

今天格外闷热,没有一丝风,热气黏在皮肤上,仿佛置身蒸笼。

“要下雨了。”袁许心想,她将头发绕到耳后,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眼角余光悄悄瞥了一眼旁边安安静静的女子。

秦芩指间夹着一根没有点着的烟,撑起胳膊用掌跟顶住自己的下巴,眺望着远方层叠的山峦,由衷赞叹道:“熊犬山,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

“殷因不喜欢交朋友,不喜欢与人交往。我本来担心她到熊犬山后又是整天一个人,没有个玩伴,担心她闷出毛病,更加郁郁寡欢。但是在山川秀丽的地方,一个人或许才是享受,才是最好的。我想知道,”秦芩扭头看着袁许,笑容里藏不住八卦,“你和殷因是怎么认识的?我好久,都没见到她……愿意对人敞开心扉了。”

“殷因刚搬到熊犬山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当时,”袁许回想道,“我从她家门前经过,然后她在爬门口的那棵老树。她披散着头发,穿着长裙,根本不方便爬树,感觉很危险,随时都会掉下来,但是没有人阻止她。我就站在树下面,看着她越爬越高,直到她从树上爬到了院墙上。然后我跟她打招呼……她突然变得很不高兴,我有点尴尬,想走……但是、又没有走。后面她从院墙上下来,让我带她去找山上找小鹿。”

袁许笑了笑,直到现在她依旧觉得当时的殷因挺莫名其妙的。但是嘴角的浅笑转瞬消失,紧接着,她双目失神,眉心间浮现出一丝烦闷。

照着自己的脾气,想走,为什么又没有走呢?

其实那天,我是真心想和殷因交朋友,但又不是真心想和殷因交朋友。

当时,我被诬陷偷项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身边的人都立马远离了我,甚至联合起来骂我。我在熊犬山,变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原来,所有人对我好,只不过因为我是袁家的女儿,所有人亲近我,只不过因为我是袁拭道的女儿。表面上关心我,实际上却巴不得我出事!我就是被众星捧月捧昏了头的傻子,傻到不能再傻了。

人人都猜忌我,都刻意跟我保持距离,都对着我上下打量。

我是大家口诛笔伐的对象,是茶余饭后的闲谈,是众矢之的。当面议论我,或者背后嘲讽我,我都习惯了,我走出家门,抬起头,周围人的眼神都是轻蔑的。最让我难受的,是我身边的人,是我身边那些口头上说相信我但又时不时怀疑我的人。

我曾经做过错事,所以项链的事情,我理亏,我没有办法。

我身边都是熊犬山的人,都是知道我作恶多端的熊犬山人。

我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舆论风波刚平息不久,殷因就出现了。

而殷因,是熊犬山外的人。

我像是故事里的反派,在物色迷路的行人,为我所用。

我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我,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所以我没有走,我站在桂花树下,看着坐在院墙上的殷因。

但是,后续事情的走向,好像有点……太不受控了。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殷因这样的人,她不按套路出牌,她像是孙猴子一样变化无常。她很怪,我被吸引了,我完全成了被动的一方。

虽然我不喜欢被动,但是对她,我就是放不下手。

项链的事情让我看清了太多人的嘴脸,也让我的心态发生了转变。不管别人再怎么骂我、讨厌我,都改变不了我的家世,我依旧是熊犬山的重环,我依旧是袁许。

我没有从前那么听家里的话了,也不像从前那样十分客气地对待身边人,虽然极不容易,但我逼着自己不去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不去迎合他人眼里的标准,破开道道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不去逃避,不去要什么新的开始。

我人在熊犬山,谈什么新的开始。

但我为什么依然很在乎殷因?因为去年的情况让我太难受,因为当时的我太想要一个新的朋友,渐渐的,默默的,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就已经将执念的种子放在了殷因身上。

虽然我现在拥有无数颗可以解渴的果子,但我依旧会想念当初走出沙漠时吃到的第一颗果子。

所以我是真心想和殷因交朋友,又不是真心想和殷因交朋友。

不能说是由喜转悲,但也差不多,袁许的神色转变一丝不落的全部被秦芩看在了眼里,她露出了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容,毕竟殷因确实是一个难相处的人。

秦芩看向袁许的目光变得温柔且诚恳,说道:“除了亲人,殷因对所有人都抱有戒心。她不愿意亲近人,她是个胆小鬼,害怕自己付出真心,害怕被别人伤害,又害怕自己伤害别人。有人说她太冷漠,不通人性,但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心肠很软,很善良。就是受到身边人的影响,脾气有点怪。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太多,不愿意将自己内心的情感表达出来,尤其是在她不熟悉的人面前,导致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个会冷暴力的人。感情方面,她有点迟钝,但只要双方心意明了,她就是一个全心全意的人。她不热烈,却真的是一个足够真诚的人。只不过她有时候控制不住她自己,心口不一,伤害到身边的亲人朋友。但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她是无心的。她就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太久的人,对春暖花开的感知永远不及时,错过了太多太多美好的时刻。她不是故意的。”

袁许明白对方要和自己说什么了。

在对方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她顿觉无措,立马心虚地别开视线,身体后仰,半是逃避,又半是不好意思地抬头盯着挂在长廊上的绿萝,“我觉得殷因挺好的。”却在此时,她发现罗示荆正站在远处看着自己。

想说的都已经说完,秦芩没有心思再闲聊,她得回去陪着殷因,于是就借着天气炎热的理由先走了。

袁许则继续坐在石雕长廊里,等着罗示荆过来。

罗示荆跑进长廊,急匆匆停在袁许跟前,在二人之间留出了一段不算远也不算近的微妙距离。她很着急,两手紧攥着,但临到关头又在顾虑着什么,所以焦急中有一丝畏怯,显得十分的遇事不决。

只见她咽了一口唾沫,带着期盼的眼神小声恳求:“袁许,我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

袁许的语气很生硬,脸色也不好。罗示荆愣了一刹,如果不是知道殷因昨晚出事了,她真的没勇气继续开口。

“戚开盛昨天晚上在河沟街被打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弄到禁司面前去了。禁司处理后竟然说是戚开盛故意挑事参与打架斗殴,把他拘留了。只是拘留就算了,我怕禁司把他的年岁函改了。”

年岁函是熊犬山用来记录每个人功过的档案,同时是熊犬山在划分职位、分配福利等方面的衡量之一。每个人的大功小功,大错小错,经层层审核后,都会被记录在自己的年岁函里。从周岁到死亡,年岁函会跟随一生。年岁函是熊犬山严格律法的具象化,是规范熊犬山人言行(特别是未成年人)、打击各司属**的利器。

“我为什么——”袁许站起身看着罗示荆,歪了歪头,“要帮戚开盛?”

“袁许!”罗示荆慌了,“戚开盛他不是会蓄意滋事挑衅的人啊!我们都是同班,你知道的!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之前要不是因为何般博为他出头,他在学校里早就被针对惨了。袁许!”她抓住她的胳膊,灵机一动,又道:“是禁司的错啊!就算你不想帮戚开盛,那你想看着禁司害人吗?从前被禁司冤枉的人还少吗!”

袁许就是从前被禁司冤枉的人之一。

罗示荆的灵机一动确实劝到了点子上,但她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了危险境地,因为她让袁许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

袁许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却忽然蹦出个念头:“或许现在,就是让罗示荆坦白真相的好时候。”所以她不言语,低头盯着罗示荆,审视的目光暗藏汹涌,压迫感十足。

罗示荆看明白了袁许目光里的“另有所想”,她像是一头被照妖镜逼得即将要现出原形的妖怪,面露惊恐,骤然松开手,一只脚向后退了一步,脑海嗡嗡作响。但紧接着,她就将自己的害怕隐藏了起来,重新换上一副焦急的面孔,眼含哀求,望着袁许。

但她的害怕,又怎么可能逃得过袁许的眼睛。

二人相视,陷入无锋的对峙。

但袁许目光一沉,挺起胸膛换了一口气,最终作罢,“算了……趁人之危逼她承认,不如让她自己主动承认来得好。”

她无奈地移开目光,转身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说道:“你急傻了吗!年岁函的记录是需要经过审核的,从昨晚到现在时间太短,肯定是来不及的,还是有机会撤回的。我们现在就去找禁司。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再详细跟我说一遍。”

袁许走出长廊,回头朝罗示荆一笑,“你欠我一个人情了。”那笑容在阳光下耀着几许灿烂,但笑意有几分真假未曾可知。

罗示荆站在长廊里,如释重负地望着袁许的背影,缓了好一会儿,才追了上去。

6

熊犬山里有熊犬山,熊犬山里不一定有熊犬山。

“熊犬山”,既统指二十四区,又单指一座山。

所以“熊犬山中心区熊犬山禁司”,有个跟绕口令一样的名字,就不奇怪了。

“是谁处理的?”

“何张正。”

闻言,袁许不禁挑眉,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罗示荆,确认道:“何张正?”

“我知道,我也很奇怪。何禁司是个很好很好的禁司,为大家尽心尽力,”罗示荆磕磕巴巴地解释着,“大家也都很相信他,都愿意将自己的事情交给他解决。但是昨晚的事情真不是戚开盛的错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认为是戚开盛滋事挑衅……”她真是欲哭无泪,急得直跺脚,赶紧拉住袁许的手,生怕袁许反悔走人。

“没事,你别急。”袁许轻声安慰,拉开她的手。

在一众禁司疑惑的目光中,袁许轻车熟路地来到何张正的办公室门前。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何张正俯身趴在摆满文件的桌子上,同身旁前来办事的人仔细核对着什么信息。他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劳累得满头白发,本身又不是大体格的人,身体偏干瘦,又累得垮了脊梁,青色的制服衬衣穿在身上就总是皱巴巴的,和他一直紧锁的眉头和额头上的横纹一样,捋不平;他从前出任务时受了伤落下了毛病,肩膀一边高一边低,上半身总是歪斜着,有小朋友笑话他,他就会故意扭动肩膀做出滑稽的动作,逗得人哈哈大笑;他的眼睛很大,当他微微前倾身体,瞪大他那双眼睛全身心听人说话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受重视感,让人放心,所以大家有什么事情都愿意找他处理。

袁许在外面等着,里面的人办完事情后她才进去。

何张正先看了她一眼,坐下来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后,才仰起脸问道:“怎么了?”

“何叔叔,”袁许走到办公桌正前,“昨天晚上河沟街那一起打架斗殴的事,禁司的处理文件,我想看一下。”

“河沟街——”何张正眼珠一转,往前拉了一下椅子,伸手又要去拿茶杯,手指都碰到茶杯把手了却突然收回,转而两手交握,抬头看着袁许,“有什么问题,你直接问我。”

“事情起因是什么?”

“小伙子年轻气盛,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互相不服气,转眼就打起来了,能有什么起因。”

“你是禁司!”袁许难以置信,“不问青红皂白随随便便就做出判断,只会让打人的人更加猖狂肆无忌惮,让被欺负的人更加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何张正往椅子上一仰,表情变得严肃,然后他站起身,怒道:“那么多重要的事情放着不管,我跑到学校里去调查学生的矛盾?去挨个问问他们关系好不好,去查监控看看是不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谁故意撞了谁一下?看你的意思,你知道平日里是谁老受别人欺负啊,那你怎么不早告诉老师,怎么不早告诉禁司呢?禁司不是有三头六臂,有用不完的精力!”

嗓子眼干得厉害,何张正咳了一声,又灌了一大口茶水,继续道:“学校里的事情最好让学校里的禁司去解决,那样罚得还轻,一般不用动年岁函。学校里的禁司倒好,天天吃闲饭,挂个名头不干实事。熊犬山每年拨给老师那么多福利,让他们好好教书育人,老师也倒好,这也不管那也不管。袁许我问问你,你怎么不去找学校的责呢?事发在河沟街,你怎么不去找五彩鱼呢?昨天晚上的事,我把双方都训了一顿,都拘留了一天,好好吓吓他们让他们以后老老实实的,别整天老子最牛逼不服就干。我告诉你,我这样做,算好了!”

末了,何张正又忍不住嘲讽了几句,“你家单环厉害!昨天晚上他们就是被单环拎进来的,要不是单环有事走了,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哈!涉及到学生,我们禁司还好说歹说,能往轻了判就往轻了判,能不记年岁函就不记。要不说你家单环让人害怕,那处理起来是毫不留情,大手一挥寸草不生!”他的嗓门很大,怒音震得整个房间都在颤。

罗示荆躲在袁许身后,探出脑袋小声反驳道:“没有拘留一天。我早晨去看戚开盛,戚开盛说那群打他的人昨晚半夜就被禁司放走了。”

罗示荆一开口,袁许才恍然惊觉自己被何张正吼住了,她赶紧回神,问道:“是吗?”

同样,罗示荆一开口,何张正也有点哑巴了,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气势减了大半,妥协道:“你们不就是想把人接走吗?”

“你真的没有动年岁函吗?”袁许又问。

何张正不耐烦地笑了。

再一转眼,袁许已经站到另一位禁司的桌前了。“昨天录入系统的记录,麻烦您调出来。”

坐在电脑前的禁司没有理她,但是挠着头意有所指地朝某一方向瞥了一眼——那是禁司领头人的办公室,而何张正抱着手臂,也靠在远处静静地瞧着她。

袁许笑了,她有些时候会挺讨厌自己,就如现在。

“大家都喜欢权势是吗?”她声音蓦地洪亮,笑着高声道:“好啊,那你们想见谁?我哥哥,我姑姑,还是我爸?”

嗓音一停,顿时鸦雀无声。

罗示荆头皮发麻,她站在袁许身后,拧紧眉头,一脸的担忧——对袁许的担忧。

坐在电脑前的禁司却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快速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把屏幕向后翻转摆在袁许面前——系统显示,昨天录入的记录为零。

何张正真的没有动年岁函。

周围再次渐渐嘈杂了起来,而袁许一直盯着屏幕上绿色的数字零——她觉得不对。

双方都拘留一天,但是对方那群人昨晚半夜就被禁司放走了。罗示荆告诉我,昨晚禁司通知戚开盛妈妈时,明确表示会拘留他一天,不管如何恳求都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刚刚何张正怒气冲冲地说了那么多,虽然有些话骂的很对,但实际上,都是在转移重点。而且在一开始,何张正就表现得有点心虚。或许,我应该再调一下昨晚禁司里外的监控,以及了解一下对面那群人跟何张正的关系。但是,我已经惹怒了禁司了。况且,我的目的不是让何张正难堪。身为禁司,他为熊犬山做了很多,人缘很好,我不能再惹他了。

袁许让罗示荆待在办公室外,自己跟何张正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你知道戚开盛是被欺负的那一方。你不想处罚那群打人的人,但也不想罚戚开盛。你放走了那群人,却要留戚开盛一天……”袁许低着头,说话声音很低,但足够何张正听清了。再多的话,她已经不方便说出口了,如果说出来,就太难听了。

“何叔叔,您一直尽心尽力为大家办事,不辞辛苦为熊犬山贡献了很多,大家都铭记在心,都很感激和信任您。我相信在很多人心里,您就是禁司的代表。如果您觉得很累了,不如就好好休息一下。”袁许始终低着头,而何张正背对着她也始终低着头。

袁许离开后,何张正也仍然如石像般站着,歪斜的肩膀,驼着的脊背,背影里忽然生出几分凄凉。

“袁许,你不会有事吧?”刚才鸦雀无声那场景真是把罗示荆给吓到了。

“我能有什么事?我的嚣张跋扈,大家都知道了,”袁许说得随意,满不在乎。“戚开盛很快就会出来了,你在这里等他吧,我先走了。”

“哦,好。”袁许没有多少精气神的模样让罗示荆心里的愧疚更重了。

将近两天一夜未合眼,袁许现在感觉自己的脑袋乱哄哄的。她沿着河沟街中央长街,踩着街旁的树荫,慢吞吞地往家走。河沟街上拉起的黄色警戒线,以及来来往往的禁司和单环都被她自动忽略了,但是在途径那段上坡路时,她盯着路旁的爬山虎看了好一会儿。

不久前,自己还和殷因走在这条路上。那时候虽然殷因也不开心,但一切还算是平常。那时候,盛夏的阳光仿佛都不是毒辣的,而是温暖的。

才短短几天,就截然不同了。

经过殷因家门前的时候,袁许无意间往路边那个被塞得爆满的垃圾箱瞥了一眼,却一眼瞥见了一件的熟悉的东西。她迟疑着走上前,把烧了一半的山神画像从垃圾桶里抽了出来,有点恍惚地盯着画像上的自己。

垃圾桶里塞满了一堆被火燎得黢黑的东西,于是她趴在垃圾桶边又翻了几下,又从里面拽出来一个松开口的黑色塑料袋,发现里面装的是残破不堪的笔记……

恰在此时,何关掣出现了。她刚审完殷因,需要再来“拜访”一下殷因的父母。

二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黑色塑料袋……

殷因的爸爸对酒驾供认不讳,他说自己昨晚喝多了跟妻子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摔碎了很多的东西,气得他都给屋子点着了,根本没注意殷因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男人深知,相比谎言,隐藏了细节的事实才是最难以被击破的。

“她妈和她姐,都有点……唉……”男人欲言又止,“精神问题……就是太较真了,心胸狭窄了,想得太多了,把自己困住了。我经常让殷因把心放得大一点,别想太多。但是,这是不是跟基因也有点关系?”

而殷因的妈妈躺在床上,窗帘紧闭,房间里十分昏暗,她拒绝见任何人。

院子里都是已经枯掉的花枝,与天空上逐渐堆积的阴云遥相呼应,生出一股败亡的气息。

“事发之前,殷因家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从家里跑了出来,很害怕。”

戚护岸的话再次回到袁许脑海里,她知道,殷因向禁司隐瞒了,昨天晚上殷因家里发生的事,肯定不止父母拌嘴吵架这么简单。

7

那天是大年三十。

有个人拿着把锋利的菜刀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我家院门,跟我爸妈激烈争吵了起来。

我害怕地躲在门后面,心惊胆战地盯着那把在半空中不停挥舞的菜刀。姐姐则镇定自若地在一旁的桌子上用胶水粘着福袋子。妈妈觉得丢人,骂了几句后就回屋了。

家门口挤满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手捧瓜子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更有一帮小孩已经跑进了我家院子里,在一旁挥舞着树杈,呲牙咧嘴怪声尖叫,学着大人剑拔弩张的样子追逐打闹。

众人好奇的目光让闹剧更难收场,甚至催着闹剧逐渐向悲剧演变。

现在很危险啊!为什么大家都不着急?我真的不明白。

所以我一鼓作气跑上前,使劲推着那个拿菜刀的人,但是一点都推不动。

那个人举菜刀举累了,就放下胳膊,继续跟爸爸吵。菜刀的刀面有一瞬间贴在了我的额头上,冰凉冰凉的。姐姐急忙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想把我拉走,但是已经后退无路了,因为终于有人上前劝架,然后那群小孩也都全部涌了上来,把姐姐和我堵在大人中间。

爸爸和那个人都已经吵得脸红脖子粗了,都似乎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终于有人来劝架了,二人偏偏还吵得越来越厉害了。

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就在大人们的大腿边来回晃动,就在我的头顶上晃动。

这个高度,正好卡在姐姐的脖子上。

那天是大年三十,我家的大红灯笼还没有挂起来,但再也挂不起来了。

鲜血流淌在铮亮宽大的刀面上,然后滴落在脏兮兮的雪里,渗进黄土地里。

从那以后,我永远被困高耸的巨人间;从那以后,在爸妈眼里,我就已经和姐姐一样死去了;从那以后,我就是孤身一个人。

我变成了姐姐的鬼魂。

爸妈一看到我,嘴巴里就念起姐姐,就开始流泪,爸妈忘了戚鸯,整天都在为戚鸳流泪。

我做到了一个女儿能做的所有,我尽心尽力伺候爸妈直到终老。

对父母,我问心无愧但是……我觉得委屈。我想让爸妈再爱我一次,最终是奢望。

爸妈临终前,都睁大浑浊的、溢漫泪水的双眼痴痴地望着我,然后口齿不清地喊:“鸳,我的闺女啊,你又来了……”

我杀死了姐姐,爸妈杀死了我。

病床上,戚鸯从昏迷中睁开眼,泪水从眼尾滑落。

房间里没开灯,光线很暗。戚鸯的床尾边坐着一位禁司。禁司翘着腿斜靠在椅子上,低头盯着一本医院的宣传册子发呆。

一张仪器环绕的病床,一把白色的木头靠背椅,一个躺着的人,一个坐着的人,昏暗、寂静且空旷的顶层病房里,唯有西天夕阳一丝微弱的光,照进来,照亮病床扶手以及禁司胸膛上的山神胸徽,又添凄凉……

热泪湿透了鬓角,戚鸯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鲜红的刀刃,宽的,窄的,都滴着血,她紧抿住嘴忍住哭声,再次合上了眼……

闷热的黄昏已然逼近眼前,高楼大厦外,危云高耸,山雨欲来。

8

天阴得厉害,是不自然的土黄色。

河沟街很“热闹”,禁司和单环给人的压迫感和不安感,被糟糕的天气完美诠释了。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微风吹拂着手背的汗毛,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疙瘩。

河沟街,哪里有过这么多的禁司和单环……戚开盛站到中央主街上,有些震惊地看着出现在河沟街的众多禁司单环,而恰在此时,有一名单环也回头盯着他。

河沟街人心惶惶。

有传言称单环已经在抓五年前涉事的禁司了,很快就会轮到河沟街的人了,所以大家都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小声地愤愤不平,时隔五年了,再次把戚酉扇一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头顶上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丝丝小雨穿透闷热的空气划在戚开盛脸上。他心思重重,一点也不为即将到来的大雨担忧,反而走出河沟街,沿广场北一直向西去,来到横跨大河的桥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灯光在一瞬间齐刷刷亮起,缤纷的光影倒映在宽阔的河面上,也映在荣华半眯的眸子里。

河上狂躁的晚风吹乱了二人额前的碎发,荣华托着腮惬意地趴在大桥的栏杆上,露出了高傲且玩味的笑容,而戚开盛冷着脸,眼里则满是警惕和敌意。

荣华身边站着的,是河沟街那群一直追着戚开盛打的人,是昨天晚上半夜就被禁司放走的那群人。

荣华笑着,托着腮眺望着美丽的夜景。他的手上贴着敷料——他为了除掉油漆,把自己的手弄得血肉模糊。

荣华转身看着戚开盛,拉住栏杆张开手臂,嘴角咧开似真似假的笑容,“何禁司的话不敢不听,你们快和好吧!”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