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怀远

何怀远身形高大魁梧,五官俊朗,穿一件京城当下时兴的墨绿色直裰,越发显得英伟不凡。他只在廊下站了一小会,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两个衙役押着林凤君出来,只听见手铐脚镣一阵乱响。何怀远立即迎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两位差大哥……”

衙役们熟练地将孝敬银子收入囊中,拿钥匙将手铐脚镣解开了。何怀远又向着后面的陈秉正一揖到地:“草民多谢陈大人。”

陈秉正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依然是面无表情:“我查问过了,一场误会。”

林凤君垂着头嘟囔道:“冤枉,我真的没有偷钱袋儿。”

“大人明察秋毫。”何怀远点头,“绝不会冤枉你的。”

林凤君的手脚都麻了,她伸出双手搓了搓,好不容易有了点血气,跟着便是一阵刺骨的酸痛。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样貌十分难堪,头发散了一半,乱哄哄地披在脑后,衣服本来还算体面,此刻灰一片黑一片尽是泥土和污痕。她偏过脸去将散乱的头发抿了抿。

陈秉正闲闲地说道:“拜帖我收到了。何公子,原不知道这位姓林的小娘子是你的旧友。”

“旧日相识。”何怀远很谨慎地回答,“她刚来到京城,不晓得规矩,冲撞了大人。她跟那帮毛贼确实毫无关联,还请您看在济州同乡的份上,原谅林姑娘。”

“这倒不要紧。只是小娘子行事出人意表,让我糊涂了。”陈秉正摆手,笑得不咸不淡,“既然何公子愿意作保,那就最好不过。”

林凤君一阵窘迫,偷眼看着何怀远恭恭敬敬地拿出一张请帖,“家父寿宴……”

陈秉正伸出双手接了,又客套了几句,听不出答应还是没答应。她看着自己脚下的鞋,被污泥糊住了,脚底痒得钻心。

她用脚互相蹭着除去鞋底的泥巴,何怀远轻声说道:“凤君,咱们走吧。”

她哦了一声,跟着他向外走,冷不防脚下发虚没有带住,一只鞋就落在原地。她慌乱地跳过去踩着鞋子穿上,几个路过的衙役都跟着笑起来:“好大的脚。”

陈秉正本来已经离开,他站在廊下远远地回过头来瞧了一眼,衙役们的笑声随即停了。

林凤君的脸腾地一声烧起来,从脖子到额头瞬间红了个遍。这两年昼思夜想能和师兄再见一面,想象中极美好的场景竟如此尴尬,只觉得尊严丧尽,再说不出话。

两个人闷声不响地走到街上,汇入人群。离着半丈远,她偷眼瞧着师兄的装扮,跟原来全然不同了,洒脱飘逸得很,从头到脚一派光鲜,衬得自己越发灰扑扑的。

何怀远咳了一声,“凤君。”

“哦。”

“要不要……买双鞋子。”

“不用了。”她胡乱摇手,“不能……真的不能用你的钱。”

何怀远笑了笑,“伯父很担心,我让他在客栈稍事休息。他见到你这样,一定吓坏了,只怕衙门里对你动了大刑。就算为了他,你也该打扮得光鲜些。”

她只觉得这段说辞毫无破绽,令人无法拒绝。俩人进了裁缝铺子,先选了一双合脚的鞋子。他想要缎面绣花的,她只是摇头:“这是坐轿子的贵人穿的,走路没几天就破了。”

何怀远在心里微微叹气,他想起近日母亲带着他频繁出入宣威将军府的宴请席面,这番苦心他不是不懂。隔着亭台水榭望过去,帘子后是娇艳美丽的富家女,面容天真,看向他的眼神不无爱慕……他及时在脑中停下了。

她换了件新衣服出来,青色素绫袄儿,白色潞绸裙子,头发简单地盘了个揸髻,脸洗过了,红扑扑得像是蒙着一层朦胧的玫瑰色,愈发清新可喜。

何怀远打量着她,身量颀长,相貌清秀,脸虽然黑了些,端庄的时候也很像大家闺秀,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拿不出手。

走到饭庄,伙计自然地招呼他们上二楼雅座。她絮絮地说道:“何……大哥,我家的鸟儿养得愈发好了,尤其是镖鸽,还是你教我的。对了,我听说你功夫很厉害,往来的镖师都夸奖你有本事,为人又好。”

“哦。”何怀远心里有点乱,只一味让她吃点心,“尝尝这大八件,枣泥馅儿的,福禄寿喜全齐。”

林凤君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乱响,她控制着吃相,尽量温文尔雅,“味道很好,我在济州也常吃的。”

何怀远轻轻笑了一下。大八件是宫里御膳房最新的点心制式,糕饼表皮上写着福禄寿喜的字样,只有这家饭庄的白案师傅会做。

她大概是不想露怯,他也不拆穿。可怜见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连累何家在衙门里丢了大人——然而她看着他的眼神,他全然明白,在她眼里他无所不能,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妥帖了很多。小家碧玉也自有好处,以后慢慢教就是。

她小心地发问,“那个陈大人,你认识啊。”

“他是济州陈家的公子,出了名的才子。两年前中了二甲前几名的进士,打马游街轰动一时,你不知道?”

“原来是他啊。”她回想了一下,那是个晴朗的春日,她和邻居家的女儿娇鸾两个人挤在一家点心铺子的门口,有衙役鸣锣开道,抬着“进士及第”的牌匾,马背上的人一身红袍,帽子上簪着一朵碗口大的红色芍药花,人山人海都挤着看他,她挤出一条道让娇鸾站在前头,自己都没看几眼。

“陈家……那可是出了名的大富户,他又当着官,怪不得这样凶,地煞星,没一点人味儿。你以后也少跟他来往。”

何怀远看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叹道:“这人可是才子,有些清高,乖僻得很。因为同乡的关系,我爹有心跟他结交,他总是推脱。我们帮里按规矩,是要给巡城御史逢年过节的孝敬银子,他次次不拿,惹得底下人也有些闲话。”

“人家家里有钱么。”林凤君小口小口地吃着,又将剩下的半匣子点心摆放整齐,“我想带给我爹。”

“再叫一盒给伯父,有什么要紧。”何怀远笑微微地看着她,从怀里掏出几条丝帕:“凤君,你拿着。”

她展开一看,帕子上绣着一副凤穿牡丹,色彩鲜明,栩栩如生,凤凰的眼睛都闪着金光。她愕然道:“这是……”

“寿宴上你只说是自己绣的,我母亲平日钟爱这个纹样,吉祥富贵。”何怀远微笑着说:“母亲喜欢贞静手巧的姑娘。”

一丝淡淡的喜悦从心底浮上来,像是水里加了糖,一点点蔓延到全身。她捏着帕子,又有些惶恐:“我手笨,我……试着学了,绣的像个胖鸭子。”

“不要紧的。”何怀远安慰她,“以后有的是工夫学。”

他送她到了客栈,林东华早已急得七窍生烟,见她平安回来了,险些要落泪,又拉着何怀远吃饭。

他婉转推辞,只说家中有安排,又道:“明天我倒是闲着,又是十五,我陪伯父和凤君出门转转,赏一赏京城秋景。”

林东华笑道:“我年纪大了,只想歇一歇。你带凤君去吧,她没来过京城。”

何怀远刚走,林东华追着问:“衙门里有没有为难你?”她一叠声地说没有,飞奔到窗前,开了一道缝。

京城繁华胜过济州十倍,街道上人流如织。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像是在暗淡的背景里一束流动的光。

等到人在街角转弯再看不见了,她才回过身,逗弄着那对锦鸡,嘴里不自觉地哼着曲儿。林东华见女儿嘴角带着笑,心就放了一大半,长长吐了口气。他本想再耳提面命一番,提醒她婚事未必顺利,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何必打扰女儿如此质朴简单的快乐。

她将食盒拿出来:“爹,这是怀远孝敬您的。”

“好,很好。”林东华拿起一块喜字饼,定睛瞧了瞧,“才觉出饿。”

嘈杂的叫卖声,马车驶过石板街道的轱辘声,轻微的交谈和笑声,混成街市的喧嚣一起扑面而来。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行李包袱里掏出几张帕子,上头也是她用心绣过的。

“野鸭戏水?”父亲调侃道。

“差不多吧。”她笑微微地展开,对着出了会神,又拿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是几朵红艳艳的凤仙花。她在自己的指甲上比划着:“娇鸾教过我,捣碎了和着白矾,一夜就染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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