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遇

天阴沉沉的,偶尔落着微雨,往锦绣胡同去的小道上全是泥巴。林凤君脚下一滑,险些就倒了:“爹,难为你了,这么偏僻的地方你也能找得到。”

父女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扇角门前,门口挂了个木牌,画着一个鸟笼。他敲了两下门,就有人来开。

这院子门口看着朴素,里面空间却大,假山流水样样俱全。刚进院门,透过浓烈的熏香,林凤君就闻见了独特的味道,鸟粪和羽毛特有的腥味:“这味道闻起来可真有家里的感觉。”

后面园子里小桥流水颇为精致,树上高高低低挂了好几十处笼子,有几只画眉鸟婉转吟唱。上来一个伙计接待,是个年轻人,略有点沉不住气:“您二位莫非也是养鸟的?京城的同行不能接待,这可是行规。”

林东华赶忙解释:“外地来京城的,济州人氏,想挑几只品相不错的。”

“看您说话没口音,我还以为是呛行的。这你们算是来对地方了,全京城论起养鸟,咱们家是这个,外头铺子别看花里胡哨的,可找不到这样的稀罕货。”伙计比一比大拇指,指着架子上的一只毛色油亮的红嘴绿鹦哥,它很识相地高声叫道:“贵客万福。恭喜发财。”

林凤君比划着说道:“我们要一只大锦鸡,公的,尾巴越漂亮越好。”

林东华在一溜大大小小的笼子前徘徊,背着手问道,“最近京城流行什么?”

伙计敲了敲一个小笼子,里面有两只白底红嘴的珍珠鸟,啾啾地叫着,“卖的最火的就是这个。”他打量着父女俩的穿着,看着不像贵客,“二十两银子一对,不议价。”

林凤君吐了吐舌头,小声道:“爹,咱家的鸟儿可从没卖出这么高价钱。”

“一分钱一分货,这还是便宜的,上百两的也不是没有,京城别的不多,大富大贵的公子哥多的是。”伙计带点不屑地说道。

林凤君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眼光就落在一对翠色鹦鹉上,那两只鸟身形滚圆,羽毛蓬松,可爱之极。“这个多少钱?”

“多少钱也不能卖。首辅叶家的大公子昨天刚下定,说是要送给……”伙计及时地闭上了嘴,“锦鸡……这里有几只。”

他从笼子里抓出一只色彩艳丽的锦鸡,要价三两。林东华还价还到二两三钱,觉得价钱还算合适,点头道,“就要这只吧。”

林凤君见笼子里还剩下了一只灰色雌鸡咕咕乱叫,闷闷地说道:“岂不是拆散了人家原配夫妻。”

伙计听见这话就笑了,“什么夫妻,这锦鸡跟男人一样,都是三妻四妾,一只公的多漂亮,得配许多母的,哪有原配。”

林凤君若有所思:“锦鸡倒跟鸽子不一样。鸽子要是配上了一对,那就一时一刻都离不开。”

“鸟跟人一样,那是各有天性。鸽子命贱,怎能跟锦鸡相比。”伙计取了一只竹编的笼子,将锦鸡装好,又送他们出去。

林东华摆手:“您请回,客气。”

伙计笑了:“我也正好出门看大场面。”

他带着父女俩出了胡同,走了没有百步,忽然大街上的人一起往外涌,有人敲锣打鼓:“肃静。”

万头攒动,人群像没有听见一样挤挤攘攘,瞬间将大路搅成一锅粥,衙役们拿水火棍吆喝着,好不容易开出一条道来。

道路尽头是一座极气派的宅院,门口左右两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她虽不懂,也知道是当官人家的宅邸,门上的匾额被两个衙役摘了下来,丢在地上。人群里议论纷纷。

“听说是抄家呢。”

“兵部尚书……一品官了。可真热闹,得抄出多少好宝贝。”

“世事无常啊,昨日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今日抄家灭族人头落地。凡人逃不过一个命字,要不要算一卦?”人群里有拿着幌子的算命先生在招揽生意。

“去去去。晦气得很。”

高墙内依稀有女人和孩童尖叫声传过来,声音极凄厉。人群里少不得一些得意的声音:“过几天教坊司就又有新人了。细皮嫩肉的小姐,平日哪能沾上一沾呢,这下大家都有份儿。”

围着的人都起哄似地笑起来。

她心中忽然起了点悲凉的感觉,脚下就停住了。涌过来的人将她推了个趔趄,她被父亲一把拉住:“你凑什么热闹。”

“在济州看不见这么大场面。最大的官也没这个大吧。”

“对,京城的官不值钱。”父亲阴沉着脸将她拉到一边,“小心人多眼杂,别吓死了那只锦鸡,二两多银子呢。”

“奥。”她掂一掂鸟笼,不舍地向外走了两步。她看父亲脸色不好,料想是又多花了钱心里不痛快,只得宽慰他道:“爹,你别上火,我手里还有些积蓄。上次师兄托人带了张银票给我,足有二十两。”

不说则已,一说父亲的脸更黑了,“凤君你糊涂,怎么能拿他的钱,平白无故叫人看低了。”

“他说想要点济州的小玩意儿,草编的花篮、香包,说京城买不到,我给他捎了好些。”

林东华在心里暗暗叹气,带着她绕开围观抄家的人群,到了菜市口身后的一条大街。今日不比寻常,茶馆酒楼到处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二楼视野尤佳,更是一座难求。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林凤君将锦鸡笼子小心地放在脚下。

林东华叫茶博士:“一壶雀舌,加椒盐饼、夹砂团各一碟子。”

茶博士打量了他们的穿着,笑嘻嘻地说道:“盛惠四钱银子,本店俗例,先结账。”

林东华诧异道:“这又是哪里的规矩。”

茶博士笑道:“自打小店开业便是如此。三楼包厢,二楼雅间都可以挂账,大厅里人来人往,我们忙不过来,只怕眼错不见,有人吃霸王餐也未可知。”

林凤君听这话阴阳怪气,冷笑道:“京城的茶楼果然不一样。”

父亲摆摆手,掏出散碎银子给了,又道:“凤君,不必计较,都是小钱。”

她虎着脸不言语,林东华放软了声调:“当爹的这几年没挣下什么,只打了一套黄杨木柜子,置办了几件衣裳首饰。我也知道寒酸。”

她心里一酸,刚想说话,父亲摇摇头:“俗话说抬头嫁女,现下是我们高攀何家,所以越发要自尊自重,不能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叫人笑话。”

她喃喃道:“爹,当年你救过何伯父的命呢。”

“施恩之人不可图报,不然反生了怨尤。凤君,你性子直爽泼辣,嘴又快,真嫁到何家,要吃大苦头的。”

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心事,她闷着头只管喝茶,喝得猛了,猛然咳嗽起来。

“怀远倒是个好孩子,只是……真要嫁给他,你得学会隐忍。不说别的,何家要是主张给他纳妾,你……”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眼尾都红了。林东华知道女儿烈火一般的性子,万般无奈,只得开解道:“做人媳妇难得很,心里头再不情愿,脸上也不能露出来,明白了吗?”

林凤君嗯了一声。不一会上了两碟茶点,她吃了几口,又酥又甜,心里的委屈尽数消融在茶水里,顷刻间随着美食化解了一大半。

林东华见她捧着点心狼吞虎咽,又笑眯眯地提醒:“你跟别人吃饭,尤其是跟何家人,吃饭可要斯文,若他们问什么,只说以前吃过用过,不能露怯。”

忽然楼上一片起哄,又有此起彼伏的叫好拍掌声,不知道抄家进行到了哪一步。林东华将杯里的茶水喝尽了,慢慢说道:“凤君,我们做万全准备。你听好了,等寿宴一过,何家再不给准话,咱们俩打道回济州去,只当没有这头婚事。”

林凤君心里酸涩不堪,半晌才说道:“爹,我知道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她转过头去,冷不丁在人堆中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件宝蓝色道袍,打扮得像个书生的样子,手却飞快地从旁边的人身上抽出一个灰色绸子钱袋儿。

那小偷出手如电,失主全无察觉,不一会就得手了三四个。正得意之际,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凉风,一粒花生从他手腕边擦过,打在旁边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他转头过来,刚好和林凤君对上了眼神。

这一下力道不大,小偷左右观察着,冷不丁瞧见茶楼门口走进来两个人,都穿着簇新的官服,顿时生了误会,以为都是道上的人好心提醒,便笑眯眯地向着他们俩的桌子拱了一下手。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林东华低声道:“傻子,莫管闲事。”他扯了一下女儿的袖子,“别说话。”

茶楼门口走进来两个人,都穿着簇新的官服,正是头一天见过的。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将脸扭到一边,将耳朵竖起来听着声音。

伙计是见惯世面的,立时打躬作揖:“大人安好,今日不巧没有包厢雅座了,还请您宽宏大量,略将就些。”

他俩在旁边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了,伙计又小跑着端上四样果干,呈上来一壶龙井。

陈秉正将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锁着眉头一声不吭。郑越把声音压得很低:“都是城里阁里的斗法,你又参合什么。全京城这么多官员,咱们连蝼蚁都不算,何必搅这摊浑水。”

“只恐不能服天下。”

郑越摇头,“仲南兄,这天下乃是天子的天下。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郑越笑了,“你做文章起承转合自然好我十倍,可这里头的弯弯绕,怕是比科考题难多了。做官跟做诗文一个道理,先学会破题。如今京城的风向你看不出来?”

“咱们可是御史,辨明冤枉乃分内之事。”

“御史又如何,月不过米二石,端好自己的饭碗要紧。”

陈秉正面沉似水:“从今而后,庶几无愧,这话我不敢忘。”

他们聊得渐渐深入,仿佛对身后的事全然不觉。小偷却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在林家父女俩的桌前站住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到林凤君手里,压着声音道:“多谢关照。”

林凤君慌了,又摆手又摇头,两个人正推让之际,冷不丁陈秉正转过头向这边望了一眼,目光如电。

他先是只觉得这姑娘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待眼光落在她那双明辉有神的眼睛上,瞬间想起前日在船上……

还没等他回过神,楼梯上有个姑娘带着哭腔叫道:“哎呀老天,我的钱袋儿……”

人群骚动起来,陆续有人发现钱袋丢了,焦急地叫:“伙计,有小偷!”

小偷见状,叫了一声“谁的钱在地下”,就将手里的几个钱袋儿丢了出去,落在地上当啷作响。上上下下几百人一时全都乱了起来,有捡钱的,有争抢的。

林东华做了个后撤的手势,凤君猫着腰将锦鸡笼子提在手里,悄无声息地向门口溜去。眼看就要跨出门槛。

陈秉正猛然起身,对着柜台里的掌柜吩咐道:“快叫伙计关门。”

他穿着官服便有权威,掌柜立即点头。门在林凤君眼前重重地关上了。

林凤君垂着头往后退,没等走到墙角,忽然胳膊一沉,一只大手伸过来扣住了她的袖口。

她急忙拉扯了一下想往回收,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位小娘子,怎么没吃完就要走。”

她惶急地抬眼,看见陈秉正冷峻的脸,似笑非笑地站在眼前。

她顿时慌了三分,脚下只管往后躲,陈秉正放了手:“怎么不认得我了?这位小娘子前天还是身怀六甲,才两天的工夫,已经生出来了?男孩还是女孩?”

她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三分:“对对对。”

“产妇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还没出月子呢,当心受了风寒。”他回头叫人:“带走,让孩子的爹过来赎人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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