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私盐

晨起时河上吹着凉风,一阵透骨的冷。几个商人被赶到甲板上的一角,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船舱里桌椅板凳翻倒的声响。有人偷眼往后面瞧着,看守的军士立时便踢了他一脚,喝道,“乱看什么。”

被喝住的人往后缩了缩,嘴唇抖个不停:“官爷爷,我们都是小本生意……”

不多时,一个把头跑上来报告,略带点不耐烦的神色:“大人,船舱里确实只有细布。”又补一句,“还有几只鸟。”

领头的官员是巡城御史陈秉正,字仲南。他点点头,后面的那个官员凑上来道:“他们是做小买卖的,胆子不大,估计没什么。”

陈秉正不置可否,转身刚要走,忽然扑啦啦一阵响动,一只五彩尾巴的鸟儿从船舱的一侧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两圈,迅速飞远了。他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身影从窗边闪过,他心念陡然一闪,指着叫道:“去查查,后面还藏着人。”

几个军士奔了下去,一会儿工夫,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带上甲板,还有几个麻布袋子,里头已经空了。把头陪笑着解释道:“后舱里还有个女人,我们一时没留神,还好大人慧眼。”

林东华一看,是女儿没错,竟然是大着肚子,约莫怀胎七八个月的光景。他心中顿时一派狐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商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陈秉正弯腰将麻袋拎起来一看,扎口的草绳还是好的,底部却戳了几道长长的破口。他轻轻一抖,里面便纷纷落下白色的粉末,在甲板上积出了一小撮。

他心下顿时雪亮,贩运细布是幌子,实则这是群私盐贩子。刚才查不到什么,必定是这女人在后舱趁乱做了手脚,在官差搜查前,将私盐透过后面的小窗户倒进河水里,动静极小,神不知鬼不觉。想到这一层,他便笑着对后面的官员轻声说道:“观霖兄,你怎么看?要不要都带回去,仔细审一审。”

那位跟他差不多年纪,是御史衙门都事郑越,字观霖。他五官温润柔和,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仲南兄,都是小事,随你处置便是。”

陈秉正盯着眼前这个孕妇,“抬起头来。”

她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黝黑,瞧不清五官,只有一双极亮的眼睛,在火把下黑白分明,却毫无害怕的神色。

他心中一凛:“你是何人?”

“民女叫林凤君……是从济州到京城的,来找我相公的。”

他端详着她的大肚子,真假实难判断,若要查验,也是要带回衙门由稳婆验看。他又走近了一步,眼光落在她的手上,“将手张开给我瞧瞧。”

一双粗糙的手,横纹断掌,十个指肚上都有磨损的茧子,右手尤为明显。掌心边缘划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滴还在向外冒。想必是刚才慌乱之下割破的。

“你相公呢?”

“我……我相公在京城做买卖,我爹带我去京城投奔他,一家团圆。”林凤君伸手托了一下鼓胀的肚子。

“一个快生产的妇人,为何到处乱跑?”

“我……”林凤君瞬间卡了壳,眼睛眨了两下,伸手抹泪,“他走了好几个月了,听同乡说在京城养了个小的,也不往家里寄钱,叫我一个大肚婆日子怎么过呢?我这会算是豁出命去,他是要我还是要那个狐狸精,总要辩个明白……”

她边说边从眼角流泪,说到后面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跪得离陈秉正很近,又不自觉地往他身边蹭,眼泪鼻涕险些便蹭在他的袍子下摆上。把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林东华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只得走出来跪在她身边:“大人,这是我女儿,我女婿在京城做点小生意……”

“哦。”陈秉正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脚尖踢一踢空了的麻袋:“这又是?”

林凤君犹豫了一下,“这麻袋早就坏了,以前是装米面的,就是蒸馒头的白面。”

陈秉正看她漏洞百出地辩解,一股火气直窜上来,当场便要发作,郑越却将他拉到一边,压着声音道,“仲南兄,我看不值得跟他们纠缠。”

陈秉正摇头,“你也瞧见了,这一行人分明有诈。”

“就算拿住了又如何,律法明文,贩卖私盐要拿赃。咱们都清楚,贩子见人不见盐者,不能定罪。这帮人都是市井无赖,女人大着肚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滚刀肉似地闹上衙门,咱们都是有功名的人,反被她闹个没脸,上官查问起来又要骂小题大做。江上商船来来往往,这样的小船一天几百条,哪里查得过来,不如……”

陈秉正拧着眉头道:“这女人无赖得很,胆子又大。”

郑越想了想,又劝说道:“带着官船一干兄弟出动,劳累整晚,都指望拿个大的。老虎不抓,抓这种乌蝇,他们心里岂不憋气。”

陈秉正听他说得入情入理,又看一众军士里不少人已经打起了哈欠,终于叹了口气,对着林东华挥挥手道:“你先起来。”

林凤君跪在甲板上,腰里捆着袋子,顶得她呼吸都有些艰难,脸色也渐渐转白,汗水从额头流下来,跟刚才的眼泪混在一处,在脸上划出几道痕迹。陈秉正瞥了一眼,轻声道:“你也起来回话。”

林凤君看他话语松动了,心中一喜。陈秉正看见她唇边偷偷露出一抹笑,透出一丝得意,终究气不过,俯身捡起一个麻袋,在手里掂量着分量,几粒白色的盐巴就落在他手上,“你刚才说这是白面袋子。”

“是吃的白面,大人。”

“伸出手来。”

“是。”

“听说白面能治伤止疼,不知道真不真。”

林凤君惊愕地抬头,陈秉正伸手一抖,一缕白花花的粉末从麻袋中倾泻而下,准准地落在她右手掌心的伤口上。

她立时身躯一震,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林东华脸色登时变了。

疼,筋肉撕扯着的疼,像是小刀在伤口里乱搅,将血肉糊成混沌的一片。她紧咬着牙,嘴唇一阵阵发白,额头上渐渐沁出大滴汗珠。陈秉正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是波澜不惊:“看来有些疗效。”

她直视着他冷漠的脸,疼得牙齿咯咯乱响,好不容易从里面挤出几个字:“多谢……大人。”

陈秉正再不说话,回过头去,一阵风似的离了船,军士们一无所获,嘴里骂骂咧咧,林东华一路陪笑:“官差慢走。”

等官船走了一阵子,肉眼再瞧不着了,林凤君才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爹,疼死我了。”

林东华从船夫那里劈手夺过酒壶,给女儿用酒冲了手掌,又用棉布密密地缠起来:“傻孩子,你这……”

商户们围过来,看着地上的麻袋长吁短叹,“这怎么办?”有人捶胸顿足,“二十来天都熬过来,怎么就差这么一抿子……”

领头的商人看着那破了的麻袋,脸色阴沉着说道:“天意如此,林镖师,咱们契约上怎么说的。路上出了岔子,货物损毁,你们还要赔的。”

林东华铁青着脸,垂着头争辩:“一路我们父女两个尽心出力,各位也都看见了,官船……往年镖行也有派人打点,不晓得这次是出了什么差错。也幸亏我女儿将盐都倒进水里了,万一被官差抓了,都是罪名。”

“这趟生意赔了,算是天命,我们认,你们也得认。你们最讲究一个信字,对吧?”

林凤君忽然插话:“也不见得全赔。”

一行人惊讶地看向她。她拨了拨头发,伸出左手从腰里拽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布袋:“爹,那麻袋是双层的,我腰上捆了半袋,还有一袋,藏在我的床底深处暗格里,他们没有搜到。”

托这一袋半私盐的福,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总算拿到了原定镖银的一小半。父女俩在码头雇了板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向京城驶去。

林向东坐在车辕上,手里掂量着空空的钱袋,心中一阵凄凉,又看着女儿的手:“伤的不轻。”

“都怪我,手脚还不够麻利,藏得太慢。运气也差,正好他们踢翻了笼子,一只鸟飞了出去,不然多赚十两银子稳稳的。”林凤君叹气。

“怎么还是这样莽撞,那官差不是省油的灯,这次侥幸放了咱们一马,已经算是运气好了,不然……”

“咱家的运气就没有好过,那个地煞星真不是人。”林凤君看着身边的鸟笼,“爹,随身的镖鸽倒是没有事,只是……给何伯父祝寿的一对锦鸡,如今只剩下一只了,花钱也买不到这么好的。”

林东华看着那只灰突突的雌鸡,“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大不了花钱再买一只漂亮的。这是咱家的寿礼,一定得帮你在何家挣个体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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