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灯火通明。
师承允负手立于窗前,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秋雨,心情算不上好。
这场雨已经接连下了三天,师明暄的队伍一早便出了城,明明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心中却没来由有些焦躁。
“陛下,人马已经安排妥当。”
冷风刮过,他背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道人影,单膝跪地,态度恭敬。
师承允“嗯”了一声,脸上并无轻松之色。
师明暄答应的太快,反倒让他心中不安。
他的这位皇叔,向来心思深沉,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此番竟主动踏入陷阱,究竟有何倚仗?
他手中摩挲着一块纯白的暖玉,眉头却不自觉蹙起,半晌才回过神来:“那些人是否可靠?”
跪在身后的暗卫恭敬道:“皆是江湖上认钱不认人的亡命之徒,手脚干净,即便失手,也绝对查不到陛下身上!”
师承允满意的念念头,长舒一口气。
“陛下,”一位上了年纪的臣子从阴影中走出,朝他恭敬行礼道,“摄政王虽嚣张跋扈,但其能力毋庸置疑。冀州水患汹汹,非能臣干吏不能平息。倘若他在途中-出事,那冀州百万灾民,该当如何?后续正在治水,又该派何人前往?”
此人乃是吏部尚书李国安,他乃两朝元老,虽然也是坚定的保皇党,但同样心系百姓。
最重要的是,他的女儿乃中宫皇后,这也是他为什么能站在此处的原因。
师承允转过身,半张侧脸埋在阴影里:“国丈多虑了,朕难道离了他师明暄,这江山就转不动了?”
“冀州之事,朕自有安排。怀化大将军许越忠勇可靠,朕已经令他暗中调度兵马钱粮,一旦生变,他即刻便能接手冀州一切事宜!”
李国安为官多年,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师承允没有派文官去治理水患,反而派武将镇压,恐怕灾民一旦发生哗变,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冀州当地有府兵,维持秩序、镇压暴动绰绰有余,当下最重要的是运送赈灾钱粮,处理底下官员的贪墨之风。
这样的事,哪里是一介武将能处理的好的?
师承允踱步回到御案前,看了一眼摊开的奏疏,冷笑一声:“至于师明暄,不管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一次朕绝不会让他再有翻身的机会!他必须死!”
师明暄活着,他永远都只能是龙椅上的傀儡。只有师明暄死了,他才能真正成为这江山社稷的主人!
水患固然要紧,但倘若能借此收回政权,一切牺牲,便都是值得的。
李国安只觉得脊背发寒,还想要再劝,却见师承允望了过来:“师明暄目无法纪,私下处理了多少吏部官员,国丈心中难道全无芥蒂?”
“他连当朝丞相都敢杀,朕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国丈觉得朕错了?”
李国安哪里敢说话?他忙低下头,垂首道:“臣不敢。”
师承允深深看了他一眼:“待除去师明暄朝,堂上必定会迎来一次大清洗。吏部主管官员调度,其中诸多事宜,还要劳烦国丈费心。”
“臣遵旨。”
*
骤雨初歇,晴空万里。
师明暄的车队已经远离京城,雨后的官道上泥泞不堪,行进的速度却不慢。
喻珩换下那身普通侍卫的装扮,着一身玄色劲装,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护卫在师明暄马车前方。
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取下,为了不暴露身份,带了半块银制面具,只露出那双格外出众的桃花眼。
他今年刚及冠,眉眼与燕绥有九分相似,却好似未经过雕琢的璞玉,纵使表现得再沉稳,仍透着几分青涩。
车帘偶尔被风吹起,师明暄一眼便能看到他紧绷着的侧脸,当真是赏心悦目。
617蜷缩在柔软的垫子上,舔着爪子:【小皇帝派来的人已经在路上,按照这个速度,最迟明晚,我们就会进入埋伏圈。】
师明暄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上:“知道了。”
617抬头看他:【你打算怎么应对?那群人个个都是好手,动起手来,必定损伤惨重。】
虽然有官兵押送粮草,但这群人哪里能同刀里来血里去的亡命之徒搏杀?
【还是说,你打算让喻珩出手?虽然他武功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
师明暄放下书,轻飘飘看了它一眼:“谁说我要让他出手?有些事,要动脑子。”
已经知道对方设有埋伏,还往上撞,那是蠢货。
617一时无言,老老实实舔毛。
行程枯燥,除了必要的修整,车队几乎日夜兼程。
越靠近冀州,沿途的景象便越发荒凉。偶尔能见到三三两两的灾民拖家带口,步履蹒跚的向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逃离,脸上尽是茫然和绝望。
师明暄先行一步,只带了喻珩和两个侍卫。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他握着缰绳的手不由收紧。
上辈子他刚登上那个位置,也是去民间看过的。
燕氏抛下江山社稷一走了之,将烂摊子扔给年岁尚浅的他,他眼睁睁看着百姓们饿得只剩一副骨架。京城之外的山野都秃了,草根树皮也无,饿得很了,捧起地上的泥就往嘴里塞。
人哪能吃泥呢?
可是那些灾民,已经算不得人了。
泥吃多了,腹部就隆起一个大包,像是怀胎十月的妇人。灾民们哪里管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只想填满肚子,以为腹中有东西,就不觉得饿,吃泥活活撑死的大有人在。
大旱之后又逢大涝,他变卖所有家产,又将皇宫内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恨不得将地砖都抠下来,才换得赈灾粮款。本以为能叫百姓们好受些,岂料官员层层剥削,他费尽心思换来的活命粮,根本到不了百姓手上。
从此师明暄便悟了,对付这些国之蛀虫,唯有一个字——杀!
那段时间他杀了多少人已经数不清了。当然这些也成了他后来的“罪证”。
先从地方豪强下手,又到贪官污吏,家产全部充公,亲族无一例外,斩首示众。
当真是杀了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昔日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师明暄狠狠闭了闭眼睛,胸中戾气愈重,连617都退避三舍。
角落里有一双双枯瘦的手伸出来抓它,它灵巧地避过,不远不近缀在几人身后。
几人当中唯有喻珩心情最复杂。
他是丞相府的公子,虽然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但如此近距离看到灾民流离失所的惨状,仍是第一次。
父亲在世时,经常教导他当官应以民为本。倘若此时父亲在,定会竭力赈灾、安抚灾民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师明暄。
对方这一路上安静异常,只打马往前走,从不为谁停留。
他和其余两个侍卫看不下去,时常将手中银子、粮食分给沿路百姓,偏偏这位奉旨赈灾的摄政王却无动于衷。
此人狠辣无情,视人命如草芥,当真会用心治理水患、赈灾济民?
喻珩下意识皱起眉,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
很快便到了冀州境内,一行四人轻装简行,越往冀州腹地行进,官道两旁便越发荒凉。
原本应是秋收后略显萧索却还算整齐的田地,如今大多被浑浊的黄水淹没,只剩下些许枯黄的秸秆,还顽强地探出头。
屋舍倒塌,漂浮的杂物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水腥味,夹杂着难言的腐朽气息,叫人作呕。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逐渐出现稀稀拉拉的树林。树干上还残存着被水淹过的痕迹,干涸的泥土粘在树皮上,足足有人大腿高。
附近的房屋虽然也没逃过洪水,但残存相对完好。
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活人,只有偶尔从门缝里露出的几双眼睛,死死盯着这行衣着不凡的过客。
“吁——”
师明暄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踢踏几下,打了个响鼻。
冀州已经快入冬了,树叶枯黄,打着旋儿被风吹落。低矮的灌木稀疏得几乎藏不住人。
他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朝喻珩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下一瞬长剑便已出鞘。
“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
喻珩目光一凝,朝身后两人示意保护好师明暄,自己飞身下马,提剑往前探去。
四周安静得出奇,连鸟雀也无,好似一切只是错觉。
喻珩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愈发警惕。
忽然传来希微的摩擦声,他忽地一扭头,只见一只削尖的竹箭贴着他脸颊飞过,狠狠没入身后的土地中。
喻珩回头一看,箭身坚韧,竹箭中空,那力道之大,几乎半截都贯在地里。若是被击中,少不得重伤。
“咻咻——”
紧接着又是几根竹箭,喻珩提剑格挡,将箭矢轻松挑飞,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脚尖点地,飞快朝小土坡掠去。
土坡后忽然蹿出一个人来,被他吓得后退几步,栽倒在地。随后躲在后面的几个汉子像是一条线上的鱼,纷纷被牵了出来。
喻珩出剑又快又急,本就是奔着取人性命而去,谁料出手的不是山匪,竟是一群瞧着老实巴交的汉子,想收手已经来不及。
只听“叮”地一声,什么东西击中剑身,叫那人躲过一劫。
喻珩下意识望过去,一枚碎银子在地上滚了两滚,消失在土坡下。
师明暄神色不变:“他们是流民,不是惯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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