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好痛。
海浪的每一回涌动将躯体内断掉的肋骨一次又一次扎入血肉,每一次溢满血腥味的呼吸,都像是受刑。
救命啊。
妈妈,爸爸,哥哥……
“陆少逢……”
浮浮沉沉的汪洋的最后一次奋力挣扎,纪明意尝到了咽喉上涌的腥甜味,暖流润湿着干裂的唇,涣散的目光低垂,映入一片晕开的红。早已僵冷的身体仿佛破损的容器,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随着唇齿间溢出的鲜血一点点流逝。
然后,便是无休止的下沉——
“小意!”
哗——
一双温热宽宏的手紧紧托住了他的腰,液体那种滑腻冰冷、无孔不入的虚无感,被滚烫坚实的怀抱取代。
有人将他抱上了岸。
纪明意睁开眼,恍惚中,这张面孔与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重叠。
毫无生机的,血肉模糊的脸。
陆少逢。
啪!
纪明意的巴掌毫无预兆地落在陆少逢的脸上。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偌大空旷的游泳馆,格外明显。
陆少逢的脸被扇得偏向一侧,他似乎也呆住了,舌头顶了顶腮,扭过脸来,反手一把推开他,不可置信:“你就这么讨厌我?”
猛然失去支撑力,四肢本就无力的纪明意冷不丁往后一仰,掌根下意识地撑住身体,湿滑的瓷砖地面却再次叫他狠狠一滑,尖锐的痛感叫他霎时脸色白了个度。
匆忙赶来的魏溯还没来得及察看纪明意的伤势,便揪住陆少逢的衣领,“你他妈干了什么?!”
陆少逢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目光再次停留在纪明意身上,久久不动。
“我问你你他妈为什么在这?你又想对小意做什么?说啊!”
“…魏溯…过来!”
胳膊的剧痛已经叫纪明意来不及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急需冷静一下。
魏溯这才反应过来,比起问罪,纪明意现在更需要照顾。
他推了陆少逢一下,恶狠狠地道:“你给老子等着!”
魏溯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只将自己的外套拿来披在纪明意身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
纪明意一开始觉得这个姿势别扭丢脸,但疼痛实在叫他无暇他顾。
“纪明意,我没有恶意。”
路过时,陆少逢冷不丁开口。
魏溯一听,火气就有点压不住,正想一脚踹过去,却被纪明意出声拦住。
“送我去校医室。”
魏溯听着那有点发抖的声音,显然是极度忍痛下才会有的声线。只能咬紧牙,点头,阔步匆匆离开。
*
“张嘴,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纪明意一脚踢在魏溯的大腿上,“你配吗?”
魏溯脸色绷得很紧,但是,当视线触及纪明意带血的唇角和高高肿起的手腕,剧烈震颤的瞳光还是暴露了他的慌乱与心疼。
“你不是游泳拿过奖吗?怎么还差点溺水?”魏溯还是没忍住念叨,“还有你这舌头,怎么搞的啊?”
“今天你非要闹着游泳就够诡异的,还非要来学校游泳馆……”
“腿抽筋,一紧张咬到舌头。”
纪明意心里烦得很,胡乱搪塞道。
在来的路上,他大概弄明白了,自己重生的情状。
重生。
只有在他爱看的小说里才见到的词汇,难道自己其实才是手握重生复仇剧本的男主?
可是,他重生的时间点一点也不“戏剧性”啊。
纪明意记得自己的这次溺水,因为这次游泳课十分诡异的溺水,他一个参加过游泳比赛的人开始恐水。
他的父母心疼坏了,给他办理了休学。
回家休养的半年后,便是那次……恐怖的车祸,那是他毕生噩梦的开始。
魏溯知道他在敷衍,识趣地闭了嘴。
医生拿来双氧水,刚喷在掌心上,纪明意便忍不住“嘶”得倒抽冷气。
魏溯心疼坏了,嚷嚷着叫医生“轻点轻点”。
医生眼一瞪,下手却依旧毒辣不留情,“长痛不如短痛,你是想疼死他是吧?”
魏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把胳膊伸到他眼皮底下,“小意,你疼就咬我,别忍着……”
纪明意咬紧牙,硬生生忍住了,看着医生将溃烂的皮肉擦去,一声不吭。
“你这个左手手腕,尽快去医院拍片看一下,可能是骨裂。需不需要开转诊单?”
魏溯气得脑袋冒烟:“你怎么不早说?浪费时间出了问题你负责吗你这个庸医!”
医生将垃圾一丢,眼神也懒得给他,“疼宝贝疙瘩似的,一点就着,现在的大学生啊……”
纪明意拽住魏溯的手腕,满头冷汗,有气无力,“好了,把我手机给我,我打电话叫司机来接我去医院,你回去上课吧。”
纪明意的手机一向都是放在魏溯那里保管,因为自己老是丢三落四。
魏溯斩钉截铁:“不行!什么课不课的,不上也没事,我陪你去医院!”
纪明意白了他一眼,“你这样光着去医院,不丢人吗?”
刚才魏溯抱着他来医务室,就招了一路的回头率,他可不想出去再成为人群焦点,以这么狼狈的模样。
更何况,他去医院,不仅仅是为了手腕。
他需要确认一下,自己的身份。
魏溯却丝毫不在意似的,从外套口袋里抽出自己的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说:“那怎么了?我身材又不差,哪里你不满意,我以后再练,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不管你叫哪家司机,我都必须先回宿舍和纪家。”纪明意已经无力与他争辩,“必须。”
魏溯张了张嘴,没说话。
*
纪明意回纪家换了身干衣服。再次上车的时候,扔给魏溯一件干净外套和长裤,“现在是秋天。这是我哥的旧衣服,你应该能穿。”
魏溯眼睛霎时一亮,恨自己不能像狗一样贴在纪明意手边蹭他,只能用力抱了抱纪明意,脸上的笑意压不住,“关心我啊?”
纪明意浑身不自在:“怕你丢人。”
“嗷。”魏溯挑挑眉,也不拆穿他。
纪明意清了清嗓子,将一直藏在口袋里的东西递给他,“等下到了医院,帮我办件事。”
魏溯正在琢磨怎么在纪明意存在的空间体面地更换裤子,看见那递过来的东西,微微一怔,“这是……?”
“你不需要问,也不需要知道它们的主人。三根头发,一只牙刷,分好了三组样本,A和B分别和C组鉴定,都要做。”纪明意沉声道,“在你家医院做,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魏溯神色正了正,郑重接过,“好,明天给你结果。”
*
纪明意骨裂的消息很快就惊动了纪家父母,毕竟他所在的私人医院便是纪家的产业。
纪家父母匆忙赶来的时候,纪明意正望着窗外发呆,魏溯在一旁削苹果。
纪容风一向严肃,竟然罕见地红了眼眶,叶凝玥本就对这个小儿子娇养,见人脸色苍白地躺着,手上还裹着石膏,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心疼得直掉眼泪。
“小意,我的小意…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照顾好你……”
叶凝玥一贯如此。每每纪明意受伤,不论是谁的错,她都会将人紧紧抱住,首先陷入深深的自责。
纪容风是很典型的严父,此时此刻,却也抹了下眼角,摸了摸纪明意的额头,关怀地问:“小意,还痛么?”
纪明意鼻子一酸,竟然扑进她怀里,伏在叶凝玥肩头放声大哭。
极度混乱的思绪如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下,淹没纪明意的,是孑然漂泊在汪洋困厄而死的无助与绝望,更是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又遭身世重击的崩溃与痛苦。
嚎啕大哭的时候,纪明意一味地抱紧叶凝玥和纪容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在极度崩溃和痛苦的时候,只有哭才能宣泄。
魏溯默不作声地退出了病房,纪容风紧随其后。
“纪叔叔。”魏溯声音也有些沙哑,满脸歉意,“抱歉,没照顾好小意。”
纪容风拍拍他的肩膀,“小溯,叔叔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更何况小意平时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叔叔只是觉得,方才小意的状态不太对劲…他最近在学校有遭受什么重大的打击吗?明意这孩子性格别扭要强,出了事从来不愿意和我们说…也是不得已,叔叔才来问问你。”
魏溯握了握拳,手指便触碰到口袋里的东西,他顿了顿,还是没有说出来。
“没有,可能是这次意外吓到了。”魏溯说,“您放心吧,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一定及时通知您。”
纪容风叹气,点点头,“好吧。谢谢你,代我向你的父亲问好,有空来家里吃饭。”
魏溯强撑出一个微笑,应下来。在纪容风走后,立刻拨通电话。
*
纪明意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是这段时间来,罕见的安稳觉。
梦里不再是重重噩梦,而是一些绮丽梦幻的画面……空前盛大的婚礼上,入目漫天皆是圣洁的白,他看见两道身影在廊道的尽头无声对峙。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是你的弟弟!”
“如果你妄想阻拦我,你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好熟悉的声音……
“你不怕他知道真相吗?如果他知道纪容风与叶凝玥是因为谁而死……”
这是……
陆少逢。
“你怎么在这里?你还敢出现在小意的面前?找死是吗?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以后再靠近纪明意,我他妈弄不死你!”
嘈杂的争吵和打斗声叫纪明意的意识渐渐苏醒。病房里空无一人,床头昏黄的灯光光线柔软,映在他的肩头。
自从小时候被绑架过以后,他便开始怕黑。
喉咙干燥得难受,而一墙之隔,仍然有若隐若现的争吵声。
应当是在套房的客厅。
纪明意用右手费力将软绵绵的身体拖着坐起,摁响床头的呼叫铃。
魏溯闻声而来,“小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叫医生?”
纪明意:“……渴。”
魏溯一拍脑袋,连忙服侍人喝水。
魏溯向来顾前不顾后。正用纸巾给纪明意擦拭嘴角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陆少逢推开门进来。
“你怎么还不滚!”魏溯一点就着,蹭的一下站起来,架势吓人,“你今天真想死这里是吧?!晦气东西,每次遇见你准没有好事!”
纪明意被吵得脑瓜子嗡嗡响,他揉了揉眉心,“魏溯,闭嘴,吵死了。”
语毕,他抬头看向门口的身影,不耐烦道:“滚。我不想说第二遍。”
“我来…看看你,只是看一看。”
陆少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灼灼,盯得纪明意浑身发毛。
魏溯刚想开口骂他,便被纪明意制止:“你先出去,我自己处理。”
他攥紧拳头,离开时,用肩膀狠狠撞开陆少逢,“注意点分寸,认清你自己的地位。”
这是重生以来,纪明意第一次认真地,以肉眼观察陆少逢。
前世自从溺水以后,直到他死,再也没有见过陆少逢一面。死了以后,他看到的陆少逢都是俯视的视角,匆匆几面罢了。
纪明意和陆少逢的孽缘始于一年前,班级团建,那封当众读出的告白情书。
纪明意觉得那是一种羞辱。是谁都不会让他如此气愤,除了陆少逢。
其他同学连忙解释:“这只是一次真心话大冒险的恶搞整蛊游戏而已,明意,不要这么紧张。”
纪明意更觉得恼怒:“陆少逢,你恶心死了!”
从一开始,每每相遇,陆少逢虚情假意的寒暄,故作淡泊的谈吐,都叫他觉得作呕——他看得见陆少逢眼底的**、野心与厌恶。
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感知陆少逢的能力。
于是,他开始屡屡为难陆少逢。
纪明意知道陆少逢最大的窘境与弱点——尊严与金钱。自小在名利场里浸淫已久,他最懂得以什么样的腔调羞辱人。
他一次次地“不小心”弄坏陆少逢的生活用品,“不小心”搞砸他的兼职、勤工俭学,然后一次次把价值翻倍的红色钞票砸在陆少逢的脸上,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喏。赔你的。赏你的。
陆少逢的反击是沉默的,却也是致命的。
纪明意被所有同学、老师所厌恶、排斥。
纪明意不在乎。
他从小便不讨喜,这几个人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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