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逢仍然是清瘦的。小时候长期的营养不良留下的底子不佳,即使健身锻炼,也难掩病态。
但是不得不说,陆少逢的基因是优良的。近一米九的个子,高他两个头,骨架宽阔,四肢修长,五官也是优越的漂亮。
纪明意可以从陆少逢的面容中窥见他的父母的影子。
双唇薄红,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立体。更何况那双眼睛……澄澈干净的如琥珀,不掺一丝杂质,定定地望着你时,叫人心颤。
纪明意在这场眼神对峙中无声溃败,落荒而逃似的收回目光,“如果你是怕我以后找你麻烦,现在人也看完了,你放心,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虽然,纪明意并不能保证他俩以后的人生不再发生交集——毕竟如今两人身世扑朔迷离。
但是,他真的倦了。
细微的脚步声在静默中响起,纪明意撇到一旁的视野中,蓦然闯进不速之客。
陆少逢在他面前下跪。
纪明意瞳孔一震,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定格——陆少逢翻身越过护栏,在风中轰然坠落。
神情一样的落寞颓然。
“陆少逢,你又在搞什么鬼把戏?装可怜么?叫所有人可怜你?”纪明意讥讽道,“你省省吧,这里没有你的观众,何必白费力气呢?我告诉你……”
“我很想你。”
纪明意所有的话都被他堵回咽喉,他惊愕地看着陆少逢捧起他裹着纱布的手,犹如信徒虔诚地亲吻神祇,将额头轻轻贴在他的指尖。
额前的碎发硬硬地刺着他僵冷麻木的指腹,带起轻微的瘙痒感。
“你疯了?!”
纪明意浑身的血液刹那间沸腾,他奋力甩开陆少逢的桎梏,右手反手一个掌掴落下——
陆少逢抬起眼看他。
不一样。
如今面前的陆少逢,比起前世,眼中多了些什么,炽热的,像是毫无波澜起伏的水面下,潜藏着熊熊燃烧的火。于是水滚沸了,蒸腾起一片朦胧的雾气,氤氲的、湿润着,叫他捉摸不透。
可还是难以自抑地发抖。
于是手一抖,原本应当落在颊面的掌印便落到他的脖颈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痕。
“滚开!你叫我恶心!滚!”纪明意声嘶力竭地吼他,“陆少逢,你别叫我恨你!”
前世,归根结底,是他纪明意欠了陆少逢的。
谁叫他占了陆少逢的人生。
他不能恨。
可是今生,如果他查出了真相,有机会拨乱反正……他怎么选?
一股彻骨冰冷的恐惧瞬间蔓延四肢百骸,纪明意觉得自己像是踮脚立于独木桥上,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纪明意突然开始声嘶力竭地呼喊:“魏溯!把他赶走!魏溯!”
陆少逢想说什么,还没开口,便被应声而来的魏溯和保镖“请”出去。离开时,他回头深深望了纪明意一眼。
纪明意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
他的张牙舞爪,他的顽劣刻薄,他的蛮横嚣张,重重包裹的,是他深深埋藏于内的贫瘠与干涸的灵魂。
纪明意又开始哭。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将被击溃得粉碎的自己从层层封闭的茧缚中剜出来,一点点拼凑起来。
可是他不是纪明意。
他是谁。
魏溯回来的时候,纪明意已经再次陷入睡眠。满额的薄汗淋漓,原本柔软细碎的墨发黏在白皙的皮肤上,在暖黄的光下闪烁。
窝在枕头里的睡颜并不安详,眉头紧锁,浓密的睫毛像沾湿的蝶翼,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洇漫出来。
心脏像是被手紧紧攥住,魏溯探出去为他擦汗的手都在颤抖。
魏溯始终,不敢触碰他的眼泪。
他知道纪明意厌恶陆少逢,可他并不明白,纪明意是否讨厌同性。
魏溯将叹息收紧,化成断断续续的吐气,生怕惊扰纪明意的梦。
他摸了摸纪明意柔软的头发,原本的顺毛此时已经卷翘起来,像纪明意养在家里的那只白色塞尔凯克。
因为两家的世交关系,魏溯自打记事起,便肩负起保护纪明意的重任。
小时候的纪明意漂亮得像洋娃娃,雌雄莫辨。魏溯一直以为,他们是童话里的公主和骑士。
直到那一场诡异无比的绑架。
十岁那年,纪明意因为一次马术比赛没有获奖离家出走,莫名失踪,直到一个星期后又莫名其妙出现在纪家门前。
找不到凶手,一点线索也无。唯一的知情人却因为刺激失忆,从此极度怕黑,身体也不好。
从此,纪家夫妇便对这个小儿子极尽偏宠,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长大。
魏溯从此更是对纪明意寸步不离,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人弄丢了。
他自己也快要分不清对纪明意是一种什么感情。
喜欢太浅薄,亏欠太势利,爱又太沉重。
“纪明意,做个好梦吧。”魏溯小心拨开他额前的湿发,指腹轻轻落在他眉心,权当一个晚安吻,“晚安。”
*
纪明意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趴在床边的魏溯,他的手正盖在自己的伤手上,很轻,似乎是在给他暖手。
前世的最后,也是魏溯帮他做的鉴定报告,疏通关系给纪家补资金链,甚至魏家因此也差点被牵连,自始至终一直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
但他再次被绑架的时候,也是从魏溯安排的房子里被绑走。
纪明意不愿意再想下去,他不愿意怀疑魏溯,死也不愿意。
“醒了?”魏溯被他起身的动作弄醒,揉着眼睛,“牙膏挤好了,水和毛巾也准备好了,去洗漱吧,我去叫早餐。”
纪明意怔了怔,“你…没睡?”
魏溯伸了伸懒腰,起身给人把被子掀起来,拖鞋摆好,“掐着点儿呢。七个小时睡眠,感觉你快醒了,先准备好。”
纪明意觉得很神奇,魏溯竟然比他自己还了解自己。
他抿了抿唇,“你…你没必要。”
魏溯打字的手一顿,转而淡笑道:“咱俩谁跟谁啊,都是兄弟。下次我要是打球瘸了,你也得这么照顾我,知道么?”
纪明意撇了撇嘴,“想得美。”
“想想也不成?”魏溯戳了下他的脑门,跟着人一路送进卫生间才止步,“上厕所用帮忙么?”
“滚。”纪明意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魏溯哼笑一声,“虾饺,凤爪,粉蒸排骨,糯米鸡要不要?水果还是柚子?”
“我要吃油条。”纪明意在刷牙,含含糊糊地说,“橙子。”
“你不是肉食动物么?一日三餐缺了肉哪儿成呢?”魏溯在他语气里觉出一点撒娇气,笑意更深,却成心逗他似的,“不行哎,阿姨给你提前安排了荤素搭配的沙拉。”
纪明意硬是犟上了:“吃不着想吃的,我情愿饿着。”
“小孩儿似的。”魏溯笑着走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正碰上保镖送完早餐,魏溯脸色有些怪,纪明意问他怎么了,魏溯摇摇头,往他对面的座位一坐,掰着纪明意的手,把他夹起的橙子往自己嘴里塞。
纪明意眉头皱起,筷子一丢,“你饿鬼投胎啊?”
魏溯忙不迭递给他双新筷子,把他摔到桌上的筷子捡起来自己用,“一天没吃了。”
纪明意想起来,魏溯这一天确实一直在他附近徘徊,昨天他哭完睡睡醒哭的,除了喝水没吃东西,魏溯似乎也没吃。
于是他别扭地夹了一只虾饺放在他碗里,“饿死你算了。”
魏溯明白他这是关心,只是别扭,说不出嘴,但这样已经让他觉得喜不自胜。
他立刻将虾饺塞进嘴里,“真好吃。”
纪明意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嗤笑一声,“又没有人和你抢。”
意思是,别急,慢点吃。
魏溯这顿饭吃得甚是满足,整个人像是在云端上飘似的。
吃完饭,纪明意一口一口地喝牛奶,放下杯子后,轻飘飘地开口:“饭也吃完了,什么事瞒着我,说吧。”
心事被看破的滋味晦涩,魏溯抿了抿唇,将外套口袋里叠好的四张纸拿出来,久久凝视着他。
“小意,这是谁的,不能告诉我吗?”
纪明意瞥了他一眼,眉心微蹙,向他伸出手,“不能。”
魏溯咽喉一噎,将带着余温的纸张摊平放在他掌心。
“A样本与B组内的两个样本,鉴定结果都是存在亲子关系。”
“C样本与B组……”
“不要说了。”纪明意打断了魏溯的话,出奇的平静,像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不用说了。”
魏溯在他的眉目间捕捉到了瞬间的皱褶,转而,他看见血色的丝缓慢地攀上那双澄澈的眼眸。
“小意……”
其实,他见过那只牙刷。
“是…陆少逢么?”
魏溯握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小意,是陆少逢么?”
纪明意的沉默代表着默认。
“你为什么总是揪着他不放呢?小意,我不明白,你对他究竟是讨厌吗?你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怎么,现在还要关心他的身世了吗?你是在搞什么?人文关怀?行为艺术?”
“够了。”纪明意的双眼低垂,声音低哑得细如蚊呐,“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在预想中,他以为自己会大脑一团乱麻,会歇斯底里地质问所有人,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么玩弄自己。
可是当他真正面对结果时,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或许是他早就在前一日的哭泣中发泄到筋疲力尽,疲惫到自己无法再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纪明意!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哗——
牛奶毫无征兆地,泼了魏溯一身。
“我需要你在这对我指指点点吗?”纪明意冷眼看他,“你算什么,凭什么管我的事?”
魏溯在这一瞬间,感知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寒冷,彻骨透心的冰。
“纪明意,你没有心吗?如果你和他都可以……”
“出去!在这演什么烂俗剧情!我不想看到你!”
纪明意的音调平静,话语却尖锐,像一把刀生生扎进魏溯的咽喉,呼吸里都是血腥味。
魏溯气红了眼,低垂着头,悲凉地笑了:“好,算我犯贱!我以后再管你一次,我魏溯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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