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千灵心怀戒备:“你来这儿做什么?”
“自当是来处理后事的。”暮子来缓缓走向孤山千灵,目光哀伤,欲言又止:“作为公主的驸马,此乃下官份内之责。”
“母妃……”
孤山千灵放下戒备,神色恍若游离未归,步子微不可察地向后退。
只是,当目光落到暮子来的刹那,她转念一想,脚下骤停。
抬起双狐疑的眼:
“驸马与我,未曾有过夫妻之实吧?”
暮子来微顿,扯起个淡淡的笑:“公主,下官悉听尊便。”
他当然知道孤山千灵质问的,是他们那段婚姻关系。
她还在怀疑。
困此他故意不正面回答,假意曲解,变相承认,硬是向她直接坐实彼此身份。
孤山千灵果然一滞,微微蹙眉,径直越过暮子来。
众宫侍见孤山千灵走近,很识相地停下手中动作,悄悄退去。
孤山千灵看向断气的姬存,身体莫名发抖,步子欲前不前。
她耳边回荡起剧烈的心跳声,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费力而艰苦。
她怎么也不相信母妃会自刎。
明明当日山洞,她是那么,那么的想活,想逃,想带她离开……
她小心伸出手,想覆上姬存那双可怜又可怕的眼。
“公主,节哀顺变……”暮子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脖颈处,仿佛也融了周遭寒意。
一时间,身后有了支撑,恍惚心就要坠下。
她不觉靠在暮子来身上。
与此同时,沈自寒强忍着剧痛,匆匆赶来,他看见眼前一幕,心跳微滞。
而孤山千灵与暮子来也像是察觉到什么,齐回头。
“你来做什么?”暮子来的声音响起,分外不友善。
沈自寒死死盯着暮子来,咬牙切齿道:“与你何干?”
他目光一沉,墨眸仿若燃着妒火,几乎要将眼前人撕碎。
受伤的掌心悄悄攥紧成拳,鲜血不要命似流下。
孤山千灵怒了,一下挡在暮子来身前。
沈自寒眼中郁色浓烈,眼尾逐渐泛红,语气变得小心:“公主……”
孤山千灵冷笑:“怎么,只许你为我母妃的杀人凶手挡剑,不许我为我的驸马挡剑?”
声音空又细,字字句句可怕得让人难以回答。
沈自寒的心被莫名揪了一把,如鲠在喉:“公主……”
他凄然地闭上眼,似忍受着被千刀万剐般的痛楚,又睁开:
“可还愿相信在下?”
桃花眼战栗在凛冽的空气中,他仿佛正极力压制着什么,哑声问。
孤山千灵一怔,脸色微动,她显然没想到沈自寒会问出这句话。
“我……”
“信你?”暮子来忽然拿出一封血书扔至三人之间,吼道:“你勾结奸人监视公主动向,如何信得!”
血书上歪七扭八地写着八个大字:
沈,将为眼,泄踪,于,暗!
此话如惊雷劈下,劈得孤山千灵被死死定住,整个人如坠冰窟。
上面的八个字歪扭出血痕,那么深,那么重,仿佛有千百种冤屈,千百种久久积压的冤屈,要透穿纸刻进地里……
刺得孤山千灵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她摇着头,不断喃喃:“不会的,不会的……”
泪眼逐渐潸然,她的心似被来回辗过。
“这封血书是下官带人进来时,从娘娘手中抽出的……”暮子来低下头。
空气骤凝,飘飘然的耳边话,成了刽子手。孤山千灵任由它一遍又一遍,于自己的心上凌迟而过。
沈自寒喉咙发紧,神情悲怆:“公主……”
血书上昭昭然写着他的罪,他辩不得也不能辩。
昏暗的角隅上天光顷洒,不过须臾,便将他与所爱分隔开。
孤山千灵红着眼,哑声看向沈自寒:“你,当初救我、帮我,都是假的吗?”
沈自寒看向她的眼神,不禁吸了口凉气。
答案就在嘴边,但他,不能说。
他绝决又痛苦地闭上眼,泪光沾于羽睫处闪动,握紧拳,却是连疼也欲弃他而去了。
麻木了吗?
可为何心却还在痛呢……
一弯珠红自嘴角蜿蜒而下,血腥气混着碎牙在口中漫开。
孤山千灵踉跄着扑而去,抓紧沈自寒的衣袍,泪水连串打落,质问的话变成哀乞:“你说啊,你说啊!”
“你说啊!你说,啊!”
为什么不说呢?
明明,明明只要你说,只要你说……
字音逐渐被哭声淹没,孤山千灵拽着衣袍的手脱力,缓缓滑落至地上。
暮子来悄悄抬手,示意躲在天牢外的人进来将两人分开。
孤山千灵被暮子来扶着身子出去,她脑中昏沉,浑身冰冷,勉强撑起几分清醒,只是站着,浑身的力气好似皆被抽离了。
月夜风涌,恍若寥寥几步,便又嗅一树桃花。
孤山千灵动起身子,刹时望去,但见栖瑶殿前,不知何时,竟种了满片的桃树。
艳色无边……
她笑了。
笑得开怀,笑得心酸,笑得悲怆。
世人皆说,睹物思情,睹物思……
呵,可她如今却已无泪可流。
暮子来见此,开口:“这桃树上的桃花,公主原喜欢么?”
喜欢么?
风乍来,漫天桃色零落,她空空望着,心中恍若有什么东西断了,笑意更甚。
……
直至榻头的宫灯被点起,孤山千灵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她呆呆望着天花板,目光呆滞。
宫灯一闪一闪,照得人也一暗一亮,可孤山千灵没有丝毫感觉,就连痛苦,也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方才发生在天牢里的,不过场梦,稍纵即逝。
暮子来俯身帮她掖着被子,犹豫开口:“公主……”
话音未落,幽寂的黑暗中忽然飘起一声冷笑,惘然哀凄,令人心颤,似自嘲又似求问。
孤山千灵眼尾噙着颗泪:“这一切,原来都是假的,假的……”
暮子来不忍:“公主的心是真的。”
“我的,心?”孤山千灵哑声,认命般释然地再度笑起来,一颗晶莹划落眼尾:“错付了。”
沈自寒一顿,眉头微皱:“人皆有真心,只是他的真心不在公主身上,可下官!”
此话半,孤山千灵眼前一亮,察觉到不妥,她忽然想起什么,猛然撑起身扒住暮子来。
杏眸盈着泪光盯向暮子来,她质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暮子来与她对视,幽幽目光中,他反抓住她的手腕,缓缓蹲下身,神色认真:“公主,可知正一品武官拜封振国大将军的曹谦曹大人?”
孤山千灵一脸疑惑。
暮子来道:“曹谦原为前朝北疆都域的一方节度使。太初年间,先帝孱弱,宦官权力扩大,朝廷内有天灾,外有敌国动乱,尤以漠北为重,而太子孤山候主动请绥,未料其起兵谋反,幸曹谦策反漠北,化敌为友,终兵胜于燕华城。时年,沈将犹效漠北,未曾听过大京。”
孤山千灵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丝诧异:“你的意思是,沈自寒入大京,背后的靠山正是这位曹大人?”
二人对视,目光如炬。
……
暮子来收回目光,合上殿门中间的细缝,他转身,殿外细雨斜飘。
提灯宫女撑着伞,走到他面前。他接过宫女手中的灯,“今夜,我还得前去御书房一趟。”
宫女撑着伞,小心跟在他身后。雨丝泛起水汽,初春的夜棠悄悄结霜,冰晶瓣一簇簇缀在深色丛中,直待水珠打落,参差摇曳。
“乍暖还寒,雨里夹着冷意就这么来了,真是难为暮卿。”
皇帝负手立于案桌前,烛台上的火苗颤颤巍巍,他看向暮子来。
暮子来知道皇帝畏寒,想尽早入榻,于是恭敬谢恩后便迅速禀报了天牢一幕。
孤山千灵与沈自寒决裂后,量来也终于能安分下来了,可暮子来不然,她觉得孤山千灵非朽本而为好刃,一把能助他佐皇帝、步青云的好刃。
他对皇帝道:“周大人已去,接下来便轮到曹大人了。”他想起孤山千灵的贸然苏醒,浅笑,“事以至此,陛下何不也利用公主一回,再次‘祸、水、东、引’?”
未尾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虽常驻沿海十三州,可当初,暮子来为了回京真谓费尽心思,只肖嗅得一丝机会,他便能脱开累赘,重上天阙。
奈何如今,在朝廷终究势单力薄,那些表面做派的同列们又私心打压,他岂可不紧紧献媚于上?
他时刻关注着皇帝的表情,却听见一句:“再议罢,朕倦了。”
暮子来低头,心下一动,拱手默声后退。
“对了!”就在暮子来快退到殿门时,皇帝出言,“天牢大火致使罪犯有逃,这几日正派人捉拿,刑部那边,朕恐人手不够,你去协他们核实案牍。”
暮子来微微抬眼,暗笑应道:“是。”
*
孤山千灵从被褥里钻出头,天将欲明,她仍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干脆坐起身子,本想叫暮子来,谁料小圆说他一早便奉命前往刑部整理案牍了。
“整理案牍?”孤山千灵喃喃,忽然,她掀开被子下床,让小圆赶紧准备些吃食陪她去刑部。
小圆:?!
她快步走在回廊上,心叹:公主何时变得如此亲近驸马了,居然记挂着驸马用早膳呢!
提着食盒到了刑部,入目不是乱糟糟的案卷就是慌忙忙的官员。
孤山千灵身着新做的宫裳,袖口稍大,宛如彩蝶翻飞,误入野丛。她神情急迫又茫然,只扭头一瞥,竟撞上个熟悉的身影。
骄阳烈烈,照得她眼疼。
那人侧身靠着桌角,双手环胸。有那么一瞬,他转过头来,色如春花,凛然生寒……
“公主?”
孤山千灵晃了下神,再看去,才知青竹幻春花,那人原是柳榴。
她喉咙发紧,抬手掩住日光,缓缓走去。
可放手刹那,想起什么似……
步子一顿,悄然朝柳榴身后仓皇扫了眼。
柳榴察觉出她的异样,冷声:
“公主在找,沈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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