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阙天处的小阁里,孤山千灵眼前坐着个正低头的女子。
孤山千灵拉开凳子,顶上徒然变大的白光刺得她眼晴生痛。
模糊中,她听见阿吾道:“奴婢看见了,亲眼目睹,贵妃举起玉壶砸向周大人。”
“什么?”孤山千灵没想到对方如此直白,她试着完全睁开双眼,发现对面坐着的女子仍低着头。
“你,抬起头来。”
阿吾没抬头,自顾自继续道:“当日,奴婢到宫里替禧宁王府给太后送礼,没想到路过户部衙署时,竟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异常的动静,像是打斗。可众所周知,户部衙署,除大人们外就是用以存放财政档案,常人等严禁入内,怎会突生事端。奴婢好奇,于是凑上前去,起先只敢隔着门听,后来里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呼喊,奴婢了才悄悄地拉开条小缝。"
阿吾的身形让孤山千灵莫名熟悉,她抬眸看向阿吾。
“我看见周大人倒在血泊中,而贵妃娘娘就站在里面,就站在周大人身前,手捧玉壶……”
阿吾缓缓抬头,只见她上身连到鼻梁处皆裹着一层棕布。在对上那双眼晴的刹那,孤山千灵几乎大声喊出来。
“落水!”孤山千灵紧盯着眼前人,“你是那天落水与我博斗的女奴!”
“公主,奴婢不是什么落水女奴,奴婢名唤阿吾,在禧宁王府当个扫地的差,今日头回进宫。”
孤山千灵站起来:“不对,你就是女奴!”
孤山千灵见她眼色稍有异动,“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
“什么假的!”阿吾快嘴应道:“奴婢就是阿吾,存贵妃就是杀了周大人!”
“……”
“奴,奴婢没半点假话!”
“……”
“奴,奴婢身子不适,公主得罪了。”
“别走!”孤山千灵语速极快地喊了声,阿吾下意识回过头去,眼前一闪,脸下飕凉。
棕布被扯开,露出她下半张脸上可怕的烫疤。
“你,就是桃花节那日受禧宁小王爷指使,与我博斗的女奴!”孤山千灵阴着脸,一时间吓得阿吾也有些无措。
阿吾捂脸,慌不择路地冲开房门。
孤山千灵见状,连忙追去。
两道身影从眼前闪过,阙天处新任掌事官,司阙郎——柳榴神情淡漠,悠悠看向身旁的沈自寒。
“禧宁王府找的人,看来不妥。”
沈自寒侧头,对上柳榴的目光:
按理说,禧宁福晋安排的这个新奴婢——阿吾,应当是禧宁王府上奇丑无比,又鲜有人见的才对,不可能出错……
他皱了下眉,无言,匆匆飞身追上檐顶。
檐顶,孤山千灵对阿吾穷追不舍。
她一鼓作气,蹦起个大跳翻身于前,却在右手臂即将碰到阿吾的刹那,被阿吾忽然伸出右肩后侧的左手握住。
就在阿吾欲压下身,用力一拉,将人拽着翻来前面之时,孤山千灵左手臂绕过阿吾的脖子向后绞。
阿吾瞬间松开左手,谁料孤山千灵立马用脱困的右手击向她胸口。
阿吾猝不及防挨了孤山千灵一掌,身子猛然向后退。
千钧一发之际,她左脚勾住檐上的金兽像,右脚刹定,稳住身子。
她作怪地看了眼孤山千灵,没想继续僵持,迅速转身跳上对面内墙。
孤山千灵急忙跟去,一时间,两人再度对打起来。
阿吾踢向孤山千灵,孤山千灵闪身一侧,反手戳去剑指:“你究终有何阴谋?”
阿吾侧头躲过:“我没有阴谋。”
“那你跑什么?”孤山千灵将剑指收回眸角。
“说!”
“……”
阿吾不言,欲弹身而逃,却被手急眼快的孤山千灵一把拉下。
“够了!”阿吾伸拳,重重打在孤山千灵胸口上:“我只是遵主人之言办事而已。”
她皱眉瞥了眼孤山千灵:
“公主,得罪了。”
“你,别走!”
孤山千灵捂着胸口,直起腰道。
金砖红瓦,叶惊枝颤,两只雀从地上追到地下,从檐顶飞到梢头,从你方青瓦闪到我方白砖。
这一主子追奴子的场景,可真是让殿前,廊中的宫女、侍仆们开了眼。
遥遥望去,更见两人逐渐消失于禧宁王府前。
“你主人是谁?何人要害我母妃?”孤山千灵挡回突如其来的一掌,只听得阿吾咬牙切齿道:“真是固执!"
“啊!”强烈的气流从胸前击来,孤山千灵口吐鲜血。
她看着阿吾不屑的背影,心生不甘,于是不顾三七二十一,踉跄着再度跟上。
孤山千灵轻巧落地,拧眉不爽,她绕视四周,入目之处皆为楼阁亭台。
一时被困在禧宁府内失了方向,她只得硬着头皮探路。
圆日昏黄,赤红当映,静谧的院落里霞光流转,角隅皆簇拥着四色树冠。须臾,寒气化烟,堪堪薄雾间竟闪过一瞬青光。
“在那!”
孤山千灵拔腿追去。
衣诀翩翩,拂过墙角,惊得枝条娇花碎纸云尘。
孤山千灵见青光消失,喘着气停下,她抬眼,看到一座嵌着花窗的精巧厢阁。
阿吾难道躲在里面?
孤山千灵疑惑着靠近厢阁,树叶曳动,她发现那花窗上似乎停了只五彩斑斓的小雀儿。
一路跟来,孤山千灵记得自己并未听见有鸟类啼叫。正疑惑着,眨眼,青光再次闪过……
那花窗上的小雀儿竟蓦地消失了。
孤山千灵顿住,猛然冲至殿门前,却见雀影缘窗飞壁。
里面有人!
她推开殿门,不想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尊镶金玉雕双面绣。
薄薄的蚕丝上,正面绣着麻雀,反面绣着凤凰,金丝勾银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幻真幻假,栩栩如生。
孤山千灵皱眉,回头望向花窗,才发现压根没有什么小雀儿……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禧宁王府!”
惊!孤山千灵转身,但见一袭萸紫华裳僵僵立于眼前。
“我是宫里的千灵公主。”
孤山千灵打量起女子,总觉得她与阿吾有几分道不明的相像。
“今日有事拜访阙天处,一时迷路,误闯此处。”
“千灵公主?”女子一改前态,似笑也不似,“那位害我弟弟被伤的公主?”
孤山千灵的嘴唇微微张口,紧张道:“我……”
“伤得好,他生性跋扈,早该给点教训了。”女子打断,语气得体。
她谦卑道:“民女单名一个‘芜’,太后的亲侄女,生母乃禧宁福晋 。敢问公主何事,兴许民女能献上微薄之力?”
“寻个名唤阿吾的婢女罢。”孤山千灵道:“就不劳禧宁小姐费心了。”
“阿吾?”禧宁芜神色微变。
“民女回府不久,昨夜曾清点过丫鬟下人的名目,记得自己并未见过这个名字啊。”她自从被特地宣入宫中陪伴太后以来,便鲜少回禧宁王府。
“没有这个名字?”孤山千灵微怔,“禧宁小姐会不会记错了?”
“不会的,民女习舞,记忆力自幼不错,且不说对动作、音律等记得极快,就说这单单几个名字,还是昨夜才清点过的。”禧宁芜认真道。
闻言,孤山千灵心生不妥。
她想着“阿吾”的身份绝没有那么简单,于是便对禧宁芜匆匆告辞。
“竟如此,说来好笑,那人长得与禧宁小姐还有几分相像,真是多扰了。”
话毕,禧宁芜眉头一紧。
在确认孤山千灵离开后,她连忙吩咐丫鬟前来。
“去年,城郊的宅子失火,你可还记得?”禧宁芜紧紧盯着丫鬟。
“回小姐,记得,那场火可真大,将宅子都烧尽了。"
将宅子都烧尽了……
禧宁芜的眼神似毒蛇般隐匿在光影交错间,紧缠着又欢跃于花窗上的小雀儿。
那,她呢……
可也烧了个干干净净?
*
殿外,孤山千灵突然想起母妃的一句话
——皇上口谕未下,你们这群与禧宁福晋蛇鼠一窝的腌臜,怎敢拿本宫当替罪羔羊!
她背后一寒。
“这阿吾,到底是禧宁王府的人……”
正思忖着,脚下不觉加快,忽然,一道清幽绵长的琴声传来,孤山千灵脸色骤变,放缓脚步。
穿过回廊,拨开繁叶,她见这舞阁后的大树下竟躲着个背影。
待看清那人的脸后,孤山千灵愣了一秒,勾起唇角。
她随手摘了片叶子,折出剑式。
“咻——”叶子飞着擦过,几滴血珠在孤山千灵眼中分明飘出,可明明只是额角被划破,眼前人却轰地倒下。
“不对!”孤山千灵反应过来,迅速侧身。
回头,一支利箭狠狠插在身后的木柱上。
孤山千灵急忙来到那人身前。
阿吾目光一顿,艰涩启唇:“是散骨毒,救,救我!”
话毕,未及孤山千灵开口,阿吾便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见状,孤山千灵呼吸微滞,她看了看向木柱上的利箭,打算将阿吾带回去。
正当她准备扶起阿吾时,两道男女分明的声音齐齐响起:“公主。”
孤山千灵抬头看向前来的两人:““沈将军,柳阙郎,这阿吾曾受命于禧宁小王爷与我博斗,想必身份有误。”
“博斗?”柳榴不解。
“是桃花节那日落水。”沈自寒抢答道,声音不如往常欣然。
“桃花节那日,不就是亦寒你负伤那……”柳榴声音少有起伏,脸色显然暗了几分。
沈自寒见此,脱口打断:“此人如今受了重伤,不如先带她回宫,等醒来后再细细盘问?”没曾想与孤山千灵异口同声。
孤山千灵悄悄看了眼沈自寒,见他仍是挂着张笑脸,并无波澜。
目光又转到柳榴脸上,她其实注意到了柳榴的变化。
孤山千灵背手,悄悄贴近沈自寒,故意往他后腰掐了一把,又装乖弹向柳榴身旁:“柳阙郎,你看怎么样啊?”
柳榴:“倘若被人发现我们私自将禧宁王府的人藏在宫里头,作何解释?”
孤山千灵看向沈自寒,却见他一脸纯真无害,丝毫不受影响:“在下有处空宅,置于城郊,倒不介意借给阿吾姑娘养伤,只是在下与柳阙郎公务缠身,那邻院老太又常来偷李子,那便……”
他突然玩味似地看向孤山千灵,眸子晶亮,让孤山千灵莫名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害怕感。
“要劳烦公主搬块板凳坐于门前,好好‘掐人’了!”
“你!”孤山千灵脸颊一红,又羞又气,“李子遍地,偷了便偷了,沈将军何必如此小气!”
沈自寒恢复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委屈又挑衅,道:“可那邻院老太总爱将毒李子偷去市场卖。况且依在下看,公主很有‘掐人’的天赋嘛。”
“沈!”
孤山千灵瞪了他一眼,认输似地点了点,举起手:“本公主宽宏大量,认。”
柳榴叹了口气:“现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在她命人将阿吾抬走的同时,孤山千灵与沈自寒聚到那根插着利箭的柱子前。
“这箭上果真沾了散骨毒……”沈自寒拔下利箭,仔细观察。
“什么是散骨毒?”孤山千灵问。
“散骨毒是一种相当少见的毒,由蝎子、蜈蚣、蛇虺、蜂、蜮‘五毒’制成,虽有解却毒性迅猛,中者,有钻心蚀骨之痛。”沈自寒敛了敛笑意,一双眸子黯淡下来,“此毒源于山匪,非常人所能见。”
“可阿吾一介女子,如何会与山匪有联系呢?”孤山千灵百思不得其解。
正当此时,那位常侍禧宁芜左右的丫鬟恰巧从舞阁内走出。
“拜见公主,拜见沈将军,”她恭敬道,眼里全然不觉意外。
沈自寒注意到丫鬟手中披着红布的大玩意,叫住她:“等等,你手里的是何物?”
丫鬟转身停下步子:“回将军,是小姐的古琴落在了舞阁处,特令奴婢来取回。”
孤山千灵的视线落到红布下,虽心中莫名别扭,但还是将人放了。
丫鬟拧过头,后怕地松了口气,夜色渐浓,她看着手中的古琴,加快步子。
穿过小路,流光溢彩的雀影掩映着花窗内的烛光。
“如何?”
禧宁芜的背影立在绣着凤凰面的苏绣上。
“回小姐,您真是聪明,只用琴声一引,便果然将她引到了花阁外的那棵树下。”丫鬟眼里满是掩不住的得意,“还有千灵公主。”
“哼!”禧宁芜不屑地笑了声,“那毒箭呢?”
“回小姐,射中了,奴婢眼睁睁看着她倒下的,必死无疑。”丫鬟眼露凶光,“孤山千灵等人只有给她收尸的份儿。”
“呵,还真是好笑。”
禧宁芜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缓缓回身,伸手轻抚过绣面上的凤凰,自语:
“妹妹啊妹妹,你躲得过那场火,躲得过这支箭吗?”
“麻雀是变不成凤凰的。”
因为……
惨落西山的凤凰可比不上偷龙转凤的麻雀啊!
火光中的凤凰隐隐透出麻雀,烛影轻漾,禧宁芜一双深潭似的眸子映出同样的火光。
焰火烈烈,熏得她灰头土脸,那时的她正被逼着跪在灶台前生火。耳边的辱骂与催促照常冲入耳边,可她今日却反常得不想哭了,而是嘴角咧起,笑声再也忍不住。
“狗日的,她怕不是疯了!”
“扫把星,真晦气——”
“难怪都不要她,离远点,离远点!”
郊院的下人们一时皆被这笑吓出了门,只留她自己坐在杂院里,她就这么坐着,笑着,等着,等着日落西山,等着她的孪生妹妹,等着真正的禧宁芜。
等到禧宁芜真的来了,她便趁机一棒子从背后将人打晕。
她换上禧宁芜的华服,手指摸了又摸,仿若幻梦。
这种感觉,我都忘了自己曾经也拥有过……
她又笑了,是对命运的嘲笑。
看着一身粗衣脏布的妹妹,她眉眼盈盈:“从今往后,我是禧宁芜,你是禧宁芙!”
她放开步子,夕阳衔风吹过,无数噩梦般的残影被她抛至身后,最终随着这此宅院一同淹没在火海中。
跑出来后,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终于清醒过来,战栗着回头望去。
火光远远跃上瞳孔,一滴清泪落下。
*
效外,一处宅子内药香四溢。
“她能醒来的机率有多少?”
孤山千灵等人围在阿吾床前,阿吾满头冷汗,表情病苦,裹紧被子躺在榻上。
关于“阙天处”:
阙天处乃新设机构,看似独立行事,位卑权重,秘密监察百官百位,实则直接听令天子,券养天子暗卫——“默使”。
阙天处里,以“司阙郎”(柳榴)为首的监察组与以“默使统领”(厉)为首的默使队明暗并存。
两者相互独立,直接听命于皇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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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真假难辨今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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