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沈!
来人身披墨甲,摘下假面,是张陌生的脸。
他神色恹恹:“因为她是您的孩子,姬存娘娘。”
什么?!孩子!
孤山千灵脸色煞白,震惊地看向姬存。
“公主,在下乃阙天处统领,厉。”厉来到她面前解开红绳。
“滚开——”姬存强撑着冲上来,将刀尖对准厉。
她吼道:“你们这群禧宁王府的走狗!谁也不能伤害灵儿,谁也不能伤害本宫的灵儿!本宫要带灵儿一起逃……”
“姬存娘娘,还请您跟在下回去。”厉打掉小刀,听若未闻。
“回去?回到天牢里,任由你们拿灵儿的性命来威胁本宫去帮禧宁王府顶罪吗?”
此话一出,孤山千灵脸色忽变。
“本宫未曾谋害户部的周辅恩,禧宁王府阻止本宫面圣,你们凭什么抓着三两无稽之物就来抓本宫!呵,更不提老天开眼,灵儿才刚捡回一条命,你们便来威胁本宫!”
姬存口吐鲜血,仿若连命也要当作冤屈呕出来才痛快。
“皇上口谕未下,你们这群与禧宁福晋蛇鼠一窝的腌臜,怎敢拿本宫当替罪羔羊!”
她噙着泪,声嘶力竭:“本宫掌六宫事,乃堂堂贵妃!!”
前不久,惊雨夜,姬存一个出身乐伎的小小贵人莫名被连升了贵妃。
众人何曾见过姬存这副模样,饶是将将反应过来的孤山千灵也不敢动,哪知此时,竟来了一道尖细的声音划破僵局。
“圣、旨、到──”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唯独姬存眼里却浮起一线希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贵妃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然今贵妃姬存宫闱失德,扰乱朝纲,谋害朝中重臣,是大不敬宗庙社稷,难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今朕念及昔日情谊,特免去死罪,罢其贵妃之位,褫夺六宫之权,钦此。”
此话宛若睛天霹雳,姬存“咚地”一声坐倒在地:“不可能!”
“绝不可能!”她嘶吼着,双目慌乱,恍如死水前的最后一丝沸腾,“一定是你们,一定是你们见本宫要带着灵儿逃离,怕诡计泄露,功亏一篑,便联合禧宁福晋在皇帝面前诬陷本宫!”
“母妃……”孤山千灵不忍,挪着步子向前。
厉见此:“姬存,废话少说。你已不再是贵妃,若不速速跟我们归去,那便休要怪我们动手了。”
“你们!”孤山千灵怒目一瞪,强忍愠气,“我母妃虽被夺了妃位,可你们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就敢来抓人,是妄图屈打成招吗?”
厉面无表情:“回公主,从阙天处到天牢的提审,严明磊落,天子脚下没有白白吃冤的道理。”
“我们在汐月殿搜出了带血的特贡玉壶,此玉壶乃澹州刺史赵窦赵大人所贡,取岭峰山之崖,集百匠,侯千时而琢。皇上特以此置户部,以集金银,聚财宝,增益国运龙息。”
“而户部尚书周大人正是被钝物重击所伤。”
孤山千灵脸色一僵,气势弱了几分。
“除此以外,还有侍女阿吾出面揭发,乃亲眼为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姬存你有何狡辩?!”厉眸中寒光闪过。
“不是本宫杀的,不是本宫杀的!”
姬存见侍卫们就要来抓自己,一激灵,连忙爬向孤山千灵。
她此副狼狈的模样生生刺痛了孤山千灵:“母妃……”
孤山千灵欲伸手去扶起姬存,可姬存却紧紧抓住她的裙角不放。
姬存摇起头,神色慌乱又疑惑,重复着自语:“皇上明明……”
她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嘴,双手插进乱发,疯了似摇头:“答应过会查清此事,放本宫出去的呀,皇上明明答应过会查清此事,放本宫出去的呀,皇上明明……”
“母妃!”孤山千灵蹲下,猛地抓住她双手,泪水盈满眼眶。
姬存直勾勾盯着孤山千灵,自嘲地笑出声,一下脱力,颓然倒在孤山千灵怀里:“灵儿,我们逃不掉的,母妃会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母妃,你在说什么傻话?”小心翼翼的手终于搂紧怀中人,孤山千灵看着她,连心同悲。
姬存涕泗横流,貌容早不复往日风华,泛红的眼里只剩无边悲痛与哀怜:“可怜本宫再怎么挣扎,也终究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
她睁眼看着洞顶,入目一片灰蒙,恍若入宫前夜的那顶破帐子。
那时的她年十四,一个小乐伎,只因贪玩掉了队,便被三皇子捂昏拖进封庙。
那夜,她强忍剧痛,任身旁的皇戚子弟们如何哄笑,只敢望着上方肮脏破烂的帐顶。
自那夜后,她以秀女身份入了三皇子阁门。
站在手拿绢花的秀女队伍里,她不知,她该笑吗?
也许该的,因为其实乐伎皆羡慕她能当主子了;也许不该的,因为她心里实在是痛,比那夜还痛。
咳出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大片华裳:“本宫自入宫后,受尽冷眼听尽嘲讽,无一日安生。本以为灵儿出生,日子便终于有些慰籍了,谁知他们连灵儿也要抢去!本以为被连封妃位,日子终于熬出头了,谁知一切不过是场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姬存闭上眼,埋进孤山千灵怀里,闷声落泪:“宁郎啊宁郎,你午夜梦回时,就不会怕吗!”
孤山千灵心头酸涩,自觉落下的泪灼烫着皮肤,她很想说些什么,可刚开口,喉咙便被哽住,怎么也发不出声。
“母妃,母……”
她拼命发出声音,正试图推开母妃,却发现怀中人已然晕了过去。
“母妃!”
她骤然摇起姬存的肩膀,任由泪水决堤,化作尖刃剜过抽痛的心脏。
“母妃——”
“公主……”厉命人扯走孤山千灵怀中的姬存。
孤山千灵想用力拽住姬存,可纵使手指被掰得发白,也只得眼睁睁看着姬存被拖走。
她跌靠在石壁上,恍惚被抽了魂魄。
“唉……”宣旨的公公看了眼孤山千灵,无奈叹息:“户部的周大人乃前朝重臣,他的死,皇上难以容忍。”
“母妃宁死也不认罪,父皇当真就认定了真凶身份吗?”
“公主!”
此话一出,孤山千灵似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敢如此自然地说出此番质疑。
难道是自己的心里话吗……
孤山千灵死水般麻木的眼神里起了丝波澜。
公公低声忙道:“公主慎言!”
“……”
孤山千灵咬着牙,愤愤眼前。
“多谢公公。”
愤怆划落,风干出一片泪痕。
*
“公主,去哪?”
“千灵公主!小心——”
孤月高悬,孤山千灵二话没说,一股劲捡起红绳冲出山洞,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用力将红绳甩向押着姬存的几个待卫。
孤山千灵倾身赶上,揽住姬存就近上了一匹马,策马扬鞭,红绳甩在空中,格外清脆。
马儿痛地仰首长吁,撒开蹄子便跑。
“追!”众人反应过来,在厉的命令下即刻上马。
而厉盯着队伍中的马,缓缓上前。
夜黑风高,马蹄声纷纷沓沓,一双桃花眼在乱影中凝起令人胆颤的寒光,他死盯着前方,从追兵中缓缓后退。
“沈将军。”马尾碰上厉的马头,沈自寒从厉手中取过自己的银制假面。
“驾!”他从马背上跃起,拔剑砍掉前面几个待卫的头颅。
“真挡道。”血腥味浊染了空气,白骨被踩碎的声音骤响。
众兵回首,但见少年面覆银具,骑马破开人群,势不可挡。
孤山千灵几次回望,她听见姬存气若游丝的笑声:“灵儿,母妃还能撑住,母,母妃再也不要和你分离……”
树曳枝动,寒鸦惊飞,沈自寒飞身落在眼前。
“吁——”马儿被拦停,孤山千灵瞧见沈自寒手中的剑,正沾着红血连串滴下。
“厉统领,别来无恙。”
孤山千灵握紧红绳,坚毅的眼神里透着丝来即必杀的狠劲。
沈自寒嘴角微勾:“此话该当是在下问公主才对,我们好心前来营救,公主怎么倒挟罪人以逃呢?”
“罪人?哪门子的罪人?”
孤山千灵讥讽着,将红绳的一端缠在手腕上绕了几圈。
沈自寒耐心又好脾气地解释:“残害忠良之罪,纵火劫人之罪。”
“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孤山千灵手握红绳用力甩向沈自寒。
烈风冲开气流劈来,沈自寒微微一笑,旋身窜起,脚踩竹枝,三步踏上松顶。
袖裾翩翩,鸦声唳鸣,他收身无迹,余却墨丝扬风飘散。
孤山千灵不甘,又朝沈自寒击去,“啪地”一声,红绳落地,挑起无数残叶杂草。
红绳绞住沈自寒的剑,尘土飞扬,她露出个得意的笑:“捉住了。”
“是么?”缠在手上的几圈红绳徒然收紧,孤山千灵神色惊变,连忙扯住这端。
红绳在空中绷直,身后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孤山千灵下意识转头。
不料对面一个放手,缠着红绳的剑登时缩回来,险些将她弹出马背。
眼看侍卫们即将追上来,孤山千灵后仰,顺势将红绳用力甩了个大圈。
正当被红绳缠住的剑刺向沈自寒时,一声闷哼响起。
那端,顺着剑渡过红绳的怪力宛若一只从深渊伸出的大手,直接将孤山千灵扯过来。
“灵儿!灵……”姬存见孤山千灵被扯走,眼皮越来越重,细微的呼喊逐渐被马蹄声掩盖。
天际吐白,风尘石沙被第一缕日光刺散,孤山千灵跌入沈自寒怀中。
“母,母妃……”扑鼻而来的迷香让她没了挣扎的力气。
姬存被押进囚车,枷锁扣上的声音在孤山千灵心中掉了个响。
泪水再也忍不住。
“真傻,逃什么呢,只有心虚的人才想逃,敢说自己是蒙冤的,皇上信吗?”假面另一侧响起清朗的声音,隐隐掺着桃花香。
孤山千灵下意识怀疑自己死头临头,出现幻觉了。
可在她双手垂坠之际,半枚晃眼的腰佩荡入眸中,分外眼熟……
马一匹接一匹地调过头,厉从队尾现身:“且不说能如此快的反应过来凶手是谁,就说这一石二鸟之计,当真精妙。”
时至晨晖,天光大亮。
“像沈将军这般人才,能主动投诚,真乃大京的福气。”
“多谢厉统领的默使。”沈自寒摘下面具,清俊明秀的模样让人想起他不过弱冠:“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厉统领说笑了。”
“沈将军……”厉顿了顿,不由笑出声“还真是聪慧啊。”
沈自寒报以微笑,就如他的回答那般滴水不漏。他听出厉这段话里藏着替皇帝或试探,或监视的意味,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姬存杀害周辅恩”牵扯多方势力,他戴上假面:
一“石”,可借阙天处待卫之名抓住替罪羊姬存,救下孤山千灵。
另一“石”,可解决皇帝不想让孤山千灵靠近姬存的忧虑。
皇帝的话犹在耳旁,沈自寒低头看着孤山千灵,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
他可不想让孤山千灵恨上自己。
*
正午,栖瑶殿。
“公主!公主!!”
耳边再次传来熟悉且急促的呼唤,孤山千灵醒过来,一阵疼痛席卷全身。
“嘶——”,她合上眼皮,待终于呼出口凉气后,才又缓缓睁开。
孤山千灵动了动干涩的唇瓣,茫然的眼神胡乱看向周围。
好一阵后,又敛了目光,只剩沉默。
“公主,您浑身都湿透了,多亏沈将军搭救,才没染上风寒。”小圆将茶递到孤山千灵身前。
没染上风寒吗?
可她为什么,好冷。
孤山千灵拿起茶杯,用指腹摩挲着壁上的纹路,光圈游走在杯沿上,她用力一摔,完好的瓷杯便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公主!”小圆冲上前抽出丝绢,她小心地擦起白千灵的手,委屈的泪水连串掉下。
瓷片咔嗒咔嗒的碰撞出声响,明明就在脚边,可为何,为何自己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孤山千灵沉默着端坐在榻沿,谁也没曾想她竟一时间站起来,破出人群就要向外冲。
“公主!”殿门被用力推开,向两边来回翕动。
孤山千灵停下脚步,手僵在半空。
“公,主?”小圆等宫侍愣在原地,皆欲动不动。
好几日凉风终于有了暖意,单薄的身子透着阳光,孤山千灵垂下悬在空中的手,一双杏眸微漾。
“公主醒了,不如来喝点粥吧。”
石阶下,沈自寒转过身来,粲然一笑。
沈,沈将……!
孤山千灵整个人被惊得定住。
栖瑶殿的门大敞着,近在眼前,她下意识想说出那个“不"字,可话到嘴边却被打断。
“想要面圣申冤,也得先吃饱才有力气。”
热粥飘旋上一串白雾,沈自寒的笑赛过三月初春……
恰如此刻,暖风拂过。
她几乎忘了后来两条腿是怎么自愿走回殿内的,只记得温热的瓷勺触到唇瓣。
“烫!”她抬眸看向沈自寒,一张俊美又委屈的脸生生摆在眼前,还是扬着个不值钱的笑。
也不知是怎么了,孤山千灵这下竟也被呛出个笑来。
她红了耳根。
对面像是感应到什么,又向孤山千灵靠了靠。
小圆踏出一步,双手交叠着兜在腹前,像是想将那颗不安的心给牢牢兜住,“公主,您身子本就弱,这会儿又淋了雨,太医劝您还是休息几日为好。”
孤山千灵想起昨夜之事:“可!”
“下官已向皇上请示再度彻查此案,公主想来可以安心休息了。”沈自寒搅着碗里的热粥,认真地看向孤山千灵。
“沈将军……”看着看着,孤山千灵忽然觉得这样动情的目光有些刺眼。
她似是想起什么,隔开距离,怀疑地冷声问:“昨夜去哪了?”
“嗯?”沈自寒神色一动,仍笑着,“去抓纵火犯了。”
孤山千灵心下忽变。
“可惜,抓错了。”俊逸的眉眼间染上几分忧愁,沈自寒无奈道:“下官去天牢前转了一圈,自作聪明地以为猜到了,不曾想人家早已躺在家中呼呼大睡。”
“啊?哦。”孤山千灵应着,松了口气,她本以为自己想多了,可即刻又反应过来:“那你的镜佩为何……”
“丢了,沐浴时丢的,正找着呢,指不清是哪个宫女太监偷的。真难懂,都闯进下官的浴池了,竟不觊觎下官的身体,反去觊觎一块腰坠?”话音未落,沈自寒接道,声音莫名其妙地蕴了几分醋意。
“嗯……”孤山千灵思索着,一语难言的表情变成个奇异的笑。
“嘶,也许沈将军这通身气派里……”她尾音拖得绵长:“就数那块坠子最值钱?”
众人爆发出一片笑声。
沈自寒微勾唇角,冷不丁来了声:“公主这样问,难道看见了下官的镜佩?”
孤山千灵一惊,顿时汗毛竖立,她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心想:
难道厉才是偷走镜坠的小贼,可为什么呢?厉跟沈自寒又打不到一杆子去。
她心中一团乱麻,觉得现下不是个说出来的好时机。于是,支支吾吾道:“其实我,我也觉得你那坠子挺值钱的。”
“是吗?那我赶日送给公主可好?”
这话仿若蒲公英的绒毛,轻荡于两人之间,只有孤山千灵能听见。
她握紧掌心,犹豫着借口将宫女们打发出去,洋忙转移话题:“这,这是你第三次帮我,为……”
“为什么?嘶,也许是因为下官……”
沈自寒夺过话头,故作神秘地伏至孤山千灵耳旁。
“喜欢公主!”
此话一出,孤山千灵的小脸登时红起来。
“喜欢我?”
她用手指着自己,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公主,信吗?”沈自寒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孤山千灵,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你竟敢!”孤山千灵小脸涨红,气鼓鼓的声音不知为何又弱下去,“逗本公主……”
“本公主要砍你的!”
浓郁的米香再度凑到面前,孤山千灵被气得说不出话,一时竟像只赌气的小野猫,分外不服输似,狠狠咬住勺子不松开。
沈自寒嘴角笑意更浓,他眉眼弯弯,温柔又耐心地一下一下喂着粥。
暖意顺着喉咙,流经心田,孤山千灵乖巧地配合着沈自寒动作。
如此情景让她不觉恍惚,孤山千灵顿了顿,又拭了拭嘴角,叫小圆进来:“皇上那仍是没有消息吗?”
“回公主,没……”小圆小心翼翼地答道。
“知道了。”孤山千灵强颜欢笑起来,“我们先打点些银子送去天牢吧。”
银子是今早叫小圆姨娘出宫换来的。将这些靠着狄夷首饰与狄夷华服换来的银子送给牢,一时半会,总还是能保母妃平安的。
待小圆退出去后,孤山千灵抬手揉了揉额角,阖上眼皮。
“人证物证具在……”孤山千灵想起昨夜厉告诉自己的话,正灵光一闪。
沈自寒打断:
“公主,可知阿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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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劫之不为为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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