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如此关心沈将,可别忘了自己还湿着身子,仔细风寒啊。”皇帝笑着转身,几个婢女上前。
她们有的拿着绒巾,有的端着暖炉,迅速将孤山千灵围起。
黑发髻高高矮矮,纵使孤山千灵掂起脚尖,伸长脖子,也抵不过婢女们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推我一挤。
沈自寒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孤山千灵撇了撇嘴,心有不悦,目光在被收回的瞬间,恰巧对上皇帝。
反应回来皇帝还没走,她立马开口,怯怯试探:“父皇,儿臣只是因为被沈将军所救,实在记挂他的伤……”
“灵儿有心,只是别忘了暮都尉,他不日便要赶回大京。”皇帝挥挥手离开,独留下这么一句让孤山千灵不解的话。
暮都尉?
朝廷命官?
跟她一个久久昏睡于后宫的深闺公主会有什么联系?
孤山千灵心不在焉,加之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又累又倦。
她捶起脱力的肩膀,正悠悠叹出口气,竟冷不丁打出个喷嚏。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风吹得后颈一凉,孤山千灵缩缩脖子,没多想便准备跟侍女们回轿。
可刚抬起步子,她忽觉脚下硌得慌。
孤山千灵定住,疑惑着移开脚,低头一看,满地杂花中赫然躺着支镜簪子。
不知何时从手中掉落的。
她将之拾起,又轻轻吹走覆在上面的残瓣,颠了颠,含笑呢喃:
“这簪子,才一点也不破呢!”
*
与此同时,溪亭通幽处,一袭皇袍晃夕光,来人停下,向后挥挥手。
沈自寒坐在石潭边,花影流殇,清浅中逐渐倒映出张皇帝的脸。
“陛下,公主与禧宁王府间必然会结下梁子。”沈自寒眼神阴鸷,与方才在孤山千灵面前判若两人。
皇帝看向他光洁的后背:“沈将天才,非沙场而已。”
草药顺着硬朗的线条划下水痕,纱布在左臂处反复绕了几圈,层层叠叠中透出血迹。
沈自寒咬着牙,弯起的笑眼隐入霞光中半昏半明,闪过几分难以捉摸的阴狠:
“能为君解忧,实乃自寒之大幸。”
“好!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皇帝用指腹摩挲着玉扳指:"姬存早已按耐不住,你我如今只待灵儿中计。”
沈自寒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的落水大戏。
他其实躲在暗处观察已久。
他故意将腰佩借给禧宁小王爷玩,就是为了让禧宁小王爷刁难孤山千灵。
他知道禧宁小少爷的脾性,也知道孤山千灵正在寻找另半块碎镜……
“沈将。”皇帝将目光移至沈自寒左臂,话锋忽转,“你可知朕为何要挑起灵儿与禧宁王府间的矛盾?”
“回陛下,臣不知。”
沈自寒一双眼透过水面紧紧盯着皇帝,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潭水微澜,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
他似蛰伏于暗处的狼,时机一至,便狠狠将人咬死。
“朝事复杂,臣为名利而来,只知自己应如何完成陛下交待之事,只知陛下又该赏臣何物。”
皇帝闻言大笑:“沈将啊沈将,果然年轻气盛。众人皆道年轻不好,可朕却觉得年轻好得很,比那群揣着心眼的老货好!”
他接着调侃:“如此风貌,难怪沈将能讨女子欢心!”
沈自寒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陛下说笑了。”
皇帝夺声:“谁说的,朕看灵儿就与你有缘!”
沈自寒忽儿一滞。
“勿忧,朕无别的意思,只想问沈将……”皇帝走近沈自寒,将手搭在他右肩上,沉声:
“可愿替朕‘照管’她?”
沈自寒愕然:“照管?!”
浓密的长睫下眼色微颤,他知皇帝所言,不过是“监视”罢。
“照管。”皇帝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你知道灵儿既牵制着姬存,又关联着禧宁王府……朕希望灵儿跟它们的联系仅此而已,万万不可节外生枝。”
沈自寒思度着皇帝的话,幽深的眸底翻涌起几分喜色。
能跟在孤山千灵身边,不被怀疑,得来全不费功夫。
春池荡漾,头上桃枝摇曳,晃散水中人一闪而过的笑影。
*
另一半碎镜当真是沈将军捡的?
若是,那他半月前才自涿北入大京,难道……
当年一事后,祸手便离开了大京?
既如此,祸手曾经到过涿北,他会不会一直留在那儿?
倘若我要去涿北,沈将军可愿带我去?
若不是,那沈将军为何骗我,又何必在众人面前许诺帮我寻凶呢?
问题仿若数条通不到头的线,在孤山千灵心中打成一个结。
她意外捡了个又强又帅的队友,似乎是好事,又似乎是坏事……
回廊上,夜风刮过鬓边,垂坠的珠串相撞,发出脆响,孤山千灵眉梢微动。
她正出神,身后人一拍,肩膀猛地抖了下。
“公主。”宫女小圆与孤山千灵情同姐妹,不久前出宫探亲,一听闻孤山千灵醒过来,五天的归程缩成三天,马不停蹄赶回了宫。
“您不会还在想着沈将军吧?”
小圆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孤山千灵手上的小白瓶,笑吟吟道。
“才没有!”孤山千灵握着小白瓶的手往背后缩了缩,小脸倏忽红起来。
那是她特地取来的药,对外伤有奇效。
“这药,不,不过是为答谢沈将军罢!”孤山千灵指尖微颤,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双含露杏眼眸光动漾。
说着,有道红光乍然出现在草丛中,忽明忽灭,如蛇沿着草线自四面八方窜涌而上。
孤山千灵揉了揉眼睛,旋即听见小圆指着前方,大惊失色道:
“着火了,那边的天牢着火了,火烧到这了!”
火苗越燃越烈,前方的建筑逐渐被红海淹没,孤山千灵定睛一看,红海溅出的焰浪正朝她们滚来。
“快退后!”
火光照得人不由发汗,孤山千灵反手将小圆护在身后,她们小心挪着步子,边退向石柱阴影处,边拼命喊人。
“公主!”
恰于此时,孤山千灵嗅到血肉焦糊的气味。
一个披枷戴锁的男子从火光中走出,铁链被高温熔成赤红色,烙得皮肉滋滋作响。
“救……”
他嘶吼着字音,焦黑的赤脚踩在草上拖出血痕,又抬起一截连血吊肉的手臂,拼命伸向眼前两人。
孤山千灵被浓烟呛到,她强装镇定:“别过来,我,救不了……”
话半,男子突然倒下。
准确来说,是被踩下的,只见更大一团火碾上他的背,火中是只白森森的大脚。
“公主,当心!”小圆的尖叫刺破天际,孤山千灵被一股气流甩到后边。
小圆挡在她身前倒下,双手死死抠进草泥。
一只左手从火光中伸出扣住小圆的脚踝,火焰顺势攀沿而上,小圆发出凄厉的惨叫,她不想被拖入火海。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家人既然见死不救,就别怪我拉着你们一起死!”
眼看恶囚的手即将朝小圆落下,孤山千灵将小白瓷瓶狠狠砸向恶囚的面门。
“啪嚓——”瓷瓶碎裂,恶囚被药粉迷了眼,他庞大的身躯摔在火堆中滚出铺天灰烟。
孤山千灵呛出几声轻咳。
她艰涩睁开双眼,却见小圆没了身影。
“小圆,小圆?”浓烟滚滚,孤山千灵不断呼喊。
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人声,她透过红光茫然一瞥,见宫侍们提着水桶的身影不断闪过。
眼前逐渐清明起来,她听见有人道:“这不是小圆吗?!”
她顺着声音跑去,浓雾掀起厚纱将她与小圆隔开,她张口欲喊:“小……”
话音未落,一股热气带着苦涩灌入喉中,孤山千灵被人用粗麻布团捂住口鼻。
她瞪大双眼,挣扎着发出声音:“唔!唔……”
天地正以极速融作一团,在上下眼皮即将阖闭之际,孤山千灵徒然清醒。
她拼命转头,四目相对,一阵熟悉感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滚滚沈烟的另一边,几个前来清点死伤人数的宫侍怨声载道:
“好端端的天牢怎么突然着火了?”
“初春还寒,兴许是这鬼天气引起的。真笨,这些趁乱出逃的罪犯折腾什么?火势这么大,早晚里外都得死!”
“这是人为纵的火,与天气无关。”沈自寒半蹲在地上,捻了捻焦黑的灰烬后起身。
今夜,他被皇帝特留宫中商议军务,才从御书房出来,正欲归府,岂料竟遇此事。
“此乃秸秆焚烧的痕迹,近来春雨频繁,空气湿润,恐难以引火。”
沈自寒沿着草线走向石柱,神色凝重。
“若想让火种燃起来,只有在四面封闭的天牢里点,加之草铺编制常常会掺些秸秆……”
“因此,多半是囚犯纵的火。”
闻言,众人震惊。
毕竟沈将军说得还真没错,可天牢极刑,能被困至今的早就老实了。
“那群该死的日日吃极刑,谁有这胆儿?”
沈自寒无言,他走近中间那具被烧焦的大尸体,发现半个碎瓷瓶。
他捏起碎瓷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残余粉末,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你们记得前几日提审到天牢的……”
话半,几个抬着小圆的宫侍招呼着众人让开。
讨论声顿了顿,再次响起:“这不是千灵公主的人吗,怎会大半夜在此?
“呦,你快看她那小腿!”
沈自寒顺着这声音往小圆的方向一瞥,发现她小腿处正有烧伤。
沈自寒踩了踩草丛,果然看见几条用秸秆灰铺成的草线。
他眼前一片阴冷森然,握紧小破白瓶,匆匆消失于暗夜中。
此刻,先前的讨论声似乎反应过来,再次响起:“前几日提审到天牢的——”
“姬存娘娘啊。”
“几个弟兄已经在清查了,也不知道她死没死……”
其中,有消息较闭塞者惊呼:
“姬存娘娘?那不是千灵公主的生身母妃吗!”
*
石洞中,木棍支起的小火堆噼哩啪啦,孤山千灵躺在席上,一动不动。
焰光靠近秀丽的五官,她猛然睁眼,狠狠抓住上方的手臂:“你是何人?”
烛泪滴在腕间烫出血泡,眼前的陌生女人眉毛紧蹙,眼神晦暗不明。
孤山千灵心中戒备,质问:“你为何迷晕我,又为何纵火?”
“灵儿都知晓了么?”女人没回答她,反而低头自语起来。
女人一身脏污华衣,不似宫里人,亦不似牢中囚。
孤山千灵踉跄起身,边盯着她,边悄悄往石壁下退:“初春乃多雨时节,如此大的火势,若非有人蓄意纵之,难以解释。”
“你究竟是何人?掳我来这山洞里做什……”
话音未落,洞外响起金戈之声。
女人朝洞外谨慎看了眼,扔出藏于身后的红绳,红绳在空中绷直,牢牢套住孤山千灵,收紧。
孤山千灵一惊,挣扎道:“老虔婆,你,你个山精鬼怪,快放开我!”
女人无视她,径直过去拽起红绳,往洞口外拖。
孤山千灵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皮肤被粗绳擦红,她使出浑身力气咬向女人的耳朵。
女人叫了声,吃痛松开,她捂着耳朵,一把拽过红绳。
骤然收紧的红绳将孤山千灵勒得生疼,她咬牙吐出几个字:“你、休、想、挟……”
话半,一个揽腰,冰凉的尖刀抵往孤山千灵的脖颈,她僵住,瞬间流露出慌乱又惊惧的情绪。
也在此刻,山洞外映出红光,巨大的气流袭来,女人松手推开孤山千灵。
“您果然不会伤害她。”洞外声音渐近,绕耳生寒。
孤山千灵撞上石壁,她艰难地蹦起身子,抬眼瞬间,却见壁面溅着大片腥红。
她回头,发现女人半躬着腰,背上插着三支黑毛箭。
重重叠叠的人影中,勾金靴履悠悠然踏出声响。
孤山千灵看过去,目光在落至银制假面的那刻定住,一股若隐若现的笑意似乎正朝她投来……
是,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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