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纪身子一滞,偏头瞧去,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垂落的衣袖。
轰隆隆巨响,一道闪电宛如一株树木捣向地面,刺目的白光一瞬间透过门窗倾进屋中。
他通红的眼眶,苍白的面色终于完完全全地落在她眼里。
在雷声之中,她听见可怕得如同世界迸裂的心跳声。
那声音沉重、急促、带着巨大的轰鸣。
那不是她的心跳声,那是大地的心跳声。
她脚下的土地正跟随着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大地的心脏也会与她的心脏一同破土而出。
他固执地抓着她的衣袖,哀声道:“不要走……别再留下我一个……”
这句话语是那样的可怜,仿佛她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韩纪失了力气,停住脚步,正想同他说些什么,衣袖上却忽然传来一股力量,将她拉得向后倒去。
她倒在充斥着浓重药味与血腥味的榻上,双手撑住锦被正欲起身,烛火一暗,一道人影遮住了满室的光亮。
冰冷而柔软的唇瓣印在她的嘴唇上,淡淡的苦涩味与血腥味透过唇瓣传入她的口腔中。
在这一瞬间,韩纪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浑身的皮肤都在颤栗,仿佛与他唇齿相接的不是她的嘴唇,而是她的血液,她的肌肤,她的骨骼,她的一切。
她甚至能察觉到从他唇齿之中溢出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与苦涩的药味是怎么从唇瓣流到舌尖,又从舌尖流到喉咙,最终流遍她的五脏六腑的。
这对于韩纪来说,实在是一种太过苦涩而不可思议的滋味。
洛渭,是半妖,是她亲手从他母亲肚子中剖出来的婴孩。
她看着他,从双手双脚撑在地上爬,到扶着墙根慢慢学步。
她看着他,从需要人抱的孩子,长成林间奔跑的少年。
她答应过他母亲会照料他!
可此时此刻,他伏在她身上,亲吻她,向她求欢。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韩纪圆睁双眼,看着黑夜之中他模糊的轮廓,看着他两鬓飘落的发丝。
她猛地推开他,从榻上爬起,拔足往外奔去。奔至门前,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洛渭自床榻之上重重跌落,伤口迸裂,血珠溅落。
韩纪顿住脚步,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痛苦至极的呼喊。
“韩纪!”
她没有回头,没有停步,眨眼之间如烟消散。
洛渭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奔至门前,推开紧闭的木门,只见凄厉的闪电如同裂痕一般在天空中炸开。电光之中,乌云滚落,千万根雨线如同无数箭矢一般刺入大地。
天地之间,除了这磅礴的雨,再不剩下什么。
方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他在濒死之际产生的幻觉。
洛渭跌坐在门前,没有颜色的雨、随风飘落的雨、顺着屋檐滴落的雨都尽数落在他脸上。
雨丝渐弱,乌云翻开,东方的天幕彻底吐出了一缕金光。
初升的太阳透过推开的竹窗,照过人身,在屋内投下一道斜斜的人影。玉决明强撑着身体伏在书案之上,一笔一笔改着手稿。
竹林里,雨珠顺着竹叶滴落,声音清脆透亮,一道熟悉的人影从竹林小径中缓缓走出。
玉决明余光瞥见这道身影,连忙拉开竹门。
“师姐。”
她浑身都湿透了,就如同竹子一般从上到下的淌水。一阵晨风自竹林中吹来,吹得无数修竹沙沙作响。在这阵晨风之中,她的身子宛如一株断折的竹子般倒下。
韩纪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坐起身来,只觉头昏脚软,身体无力,阵阵冷汗。
一个声音在屋内响起:“快将榻边矮桌上的汤药喝了,一会儿韩月要来,没喝的话她又要吵嚷。”
韩纪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窗边木桌旁玉决明一手按纸,一手握笔,正在一叠书稿上勾勾画画,不知在改些什么。
她端起药碗,将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这才掀开身上的薄被,翻身下床,走到玉决明身后。
玉决明在看这百年来韩昭韩月修订的龙霜苦胆花培育方法。
韩纪蹙眉道:“你会种龙霜苦胆?”
玉决明道:“会种谈不上,当年我曾帮药田的师傅打过几年下手,确实见过他培育龙霜苦胆花,如今只能依照记忆中所见所闻修改一二,希望能帮他们解决一些问题。”
韩纪听他声音虚弱,关心道:“你伤势未好,如此劳心劳力的事情过几日再做,别没被打死被累死了。”
玉决明轻轻一笑道:“总不能再让寒山宗宗主以自身精血灵力喂养龙霜苦胆,让龙霜苦胆一夜开花吧。”
韩纪怔住。
玉决明摇头道:“堂堂寒山宗宗主,因为受寒发热晕倒了,传出去不知道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韩纪正欲开口反驳,韩月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屋了。
“宗主,师兄,喝药。”韩月将两碗药放在木桌上,偏头看着韩纪,问,“宗主,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韩纪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抿唇道:“什么事情?”
韩月道:“如今寒山宗修为最浅的弟子都会使避雨罩,怎么你就淋得湿漉漉的回来?你去哪里了?”
韩纪不语半晌,片刻后煞有其事地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说罢,一溜烟地逃回了自己的住处。
关上门,坐在竹椅上,韩纪望着窗外飘摇的竹影出了会儿神,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当下又坐在榻上打坐运功。
清澈而寒冷的灵力顺着她的丹田游走,转遍周身穴道,心口的疼痛才缓解了些许。
韩纪将这疼痛归结于昨夜耗费大量灵力培育龙霜苦胆,待到疼痛缓解,便走到桌案前,拉开抽屉,看着里头残破的碧玉银狐链。
灵力包裹着碧玉银狐链飘至半空,却无法将它复原。韩纪凝视着链子上破碎的狐狸头的铃铛,思绪又回到漫天风雪之中洛渭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刹。
她忽然想起了卫长风,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他和她的过往,而是因为关于他的隐秘旧闻。
曾有传言说,卫长风曾被妖女所惑,险些迷失心智,后来幡然醒悟,痛改前非,重回正道。那个时候她不懂,他那般道心坚定,修为高深的仙门弟子怎么会被妖族迷惑,又怎么会困于那无聊的情爱之中。
可是现在,握着这沾满了鲜血的碧玉银狐链,韩纪有些懂了。
忽听得脚步声响,韩纪抬眼看去,只见玉决明一身白衣立在窗外,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师姐,你在想些什么?”
韩纪拉开抽屉,准备将碧玉银狐链放进其中,却不料他一手按住窗台,一手扶住窗扇,跃进屋中,用手截住了下坠的手链。
韩纪见他身姿轻盈,伤势显然已好了大半,心中也为他松了口气,翻手要将手链夺回,却听得玉决明疑道:“从前见你戴过这串手链,当时还未细瞧,如今仔细一看,这玩意儿当真精巧,应该是悟元子的作品,你怎么会有?”
韩纪反问:“悟元子是谁?他的东西我怎么就不能有了?”
玉决明绕到韩纪身后,道:“法器灵宝除了天生的,还可人为锻造。悟元子可是当世最出色的灵宝锻造师,大多为一些没有护体灵宝的仙门弟子或是妖族中人锻造。若是选材得当,不计消耗,经他手锻造的灵宝甚至可以和天生灵宝相媲美。而你,我的师姐,这世上还有比神谕更厉害的灵宝么?”
韩纪眉头一皱,伸手夺回碧玉银狐链放入怀中,淡淡道:“不用你操心,好好想想怎么和明霞宫交代吧。我先前去明霞宫找你的时候,云宫主可是对你抱有厚望,明霞宫的弟子们更是轮番守在你的榻边。”
玉决明不禁一呆,随即叹道:“这一百年来,明霞宫待我不薄,待到伤势痊愈,我自然是要回去交代的。”
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伤人,未待他说完,韩纪便找补道:“云宫主曾说过,明霞宫永远会为你敞开大门。而我要对你说的是,不管你走了多远,不管你作何选择,寒山宗永远都是你的家。”
玉决明眼眶不由得湿了,韩纪见他落泪,当即便坐在竹椅上装作十分忙碌地查看先前韩月拟好的弟子名册,面上不显,心中直骂:“韩玉这小子,怎么一百年不见这么爱哭?难道是人老了之后心真的会变软吗?”
半晌后,玉决明甚是欣慰地说:“师姐,百年不见,你还会安慰人了。”
韩纪不自在道:“人是会变的,就好像你从一个讨厌鬼变成了个爱哭鬼。”
玉决明在木桌另一侧坐下,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看着韩纪在弟子名册上圈圈画画,他张嘴欲言,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韩纪将他这奇怪的神情收入眼中,合上名册,问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别唉声叹气的吵人。”
玉决明微一沉吟,道:“师姐,你昨晚是去救洛渭了吧?”
韩纪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玉决明面色一沉,又道:“这碧玉银狐链也是他送你的?”
韩纪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玉决明叹道:“洛渭就是当年你带上山的那个叫阿随的小孩对吗?”
韩纪没有说话,而玉决明已清楚答案。
这一回,轮到玉决明默然不语了。
良久,他低声叹道:“我早该知道的,在我尝试进入落霞地为寒山宗弟子收尸,也找寻你与神谕的下落之时,洛渭来找过我。那个时候,这个世上还没有万法妖宗,我也绝对想不到他在短短几年后会名动天下,成为妖族领袖。”
韩纪抚过名册的手停住,抬眼看向说话的玉决明。
玉决明继续道:“是他同我一起埋葬了寒山宗战死的弟子,也是他和我一起把你的尸体自陨魔洞封魔台之上搬出。尸体搬出之后,他趁我不备,打晕了我,带走了你。后来,我再次看见了他的名字,那时我才知道他是万法妖宗的宗主。这些年来,仙门道盟和万法妖宗矛盾不断,仙门道盟几次围剿万法妖宗,逼得万法妖宗不得不迁移总坛,也是在那时,我潜入万法妖宗夺回了你的身躯。”
韩纪听着他说这些话,耳边又响起了越明溪说的那些话。
她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当年小小一只的小孩一步一步背着她的尸体行走的模样。
这么重的身体,他怎么能一个人背这么久,这么远的?
玉决明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淡淡道:“我本以为他心怀不轨,世间亦有传言,说他搜集千百种秘药,要将你炼成最可怖的阴尸为他所控,可如今看来,他待你倒是很好,你待他也是不差。”
韩纪默然半晌,低声道:“他三番两次救我,我便是当真冷血无情,也不能见死不救。”
玉决明再没说话,起身往外走去。手指抚上竹门之时,他还是停住脚步,偏头看向韩纪,目光中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缓缓道:“师姐……你是不是对他动了感情?”
韩纪听了这话,几乎从竹椅上跳了起来。可她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
感情?真的一点都没有吗?她不知道。
从前她只以为是妖皆恶,有过必杀,可如今,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玉决明叹道:“寒山宗与妖族有着不可磨灭的仇恨,寒山宗杀妖无数,也有无数弟子死在妖族手上,你与他之间,最好还是不要有什么瓜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