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僻的小径上，韩纪背着洛渭疾奔出阵。

她应该要杀了丁展再走的，她必须杀了丁展再走的，可如果那样洛渭就必死无疑。

“洛寻川，你不许死，你听见没有！”

“你不许死在我手上，我不允许你死在我手上，你听见没有！”

可无论她如何严辞厉色，那向来看她脸色行事的半妖都没有回答她。

泛着寒霜的鲜血染红了韩纪的肩背，顺着她揽住洛渭膝弯的手滴答滴答的落下。

神谕剑贯穿心口，除了祈灵山的医者外，无人能救。

可现下，无论是万法仙宗还是祈灵山都太远了。即使她已经用半身灵力给洛渭续命，洛渭也决计撑不到那个时候，她必须立刻找到一家医馆给他止血，再图以后。

漆黑一片的小镇正在安详的沉睡着，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的夜，随之响起的是砰砰砰的拍门声。

韩纪大呼道：“店家开门！开门！有人要死了！要大夫！”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焦急而响亮，可即使她的手将粗糙而厚重的木门砸得凹陷，医馆里依旧死气沉沉。

韩纪再顾不得其他，她一脚踹在木门上，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的木门飞进医馆之中，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叫。

“妖怪来了！妖怪来了！神医快跑！”

韩纪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伙计躲在药柜之后，正要往外奔逃。

一道灵光自她指尖飞出，钻入伙计脚下，伙计立时跌倒在地。

他颤颤巍巍抬起头来望着韩纪。

店里没有燃灯，漆黑一片之中，他看不见韩纪的脸，只依稀凭着朦胧的月色看见她背上那个形容可怖的男子，赶忙高呼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韩纪急得满头大汗，哪里有功夫和他解释，只道：“你口中的神医在哪里，快带我去！”

她话音未落，便有一人掀开后院的门帘快步走出。

那人气喘吁吁地问道：“哪里有要死的人？！”

韩纪捻诀施法，店内烛台一时亮起，殷红的烛光照在来人脸上，正是祈灵山医者越明溪。

“寻川！”未待韩纪开口，越明溪连忙掀起门帘，急声道：“快随我来！”

韩纪将洛渭放在木床之上，挥手点亮屋内所有的灯盏，又将灵力灌入他体内企图为他续命。

越明溪提着药箱赶来，一个身穿白衣，白纱覆面的祈灵山医女立在越明溪身后，动作娴熟地替他打着下手。

天色渐渐亮了，烛台上只剩蜡油凝成的残泪，晨光透过门窗上的油纸射进屋内。

越明溪抬手拭去额间冷汗，锐利如刀的目光凝注着韩纪如死尸一般苍白的脸庞，一字字道：“若非我与师妹行医至此，他昨夜就必死无疑了。韩纪，我恳请你，哪怕不爱他，也可怜可怜他，还是说你非要将他杀死才肯罢休？！”

疗愈术向来最耗灵力，韩纪强撑一夜已是十分虚弱。听见越明溪说洛渭的性命保住了，她才停住了手中施法的动作。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认不出他，她明明是去救他的，却差点亲手杀了他。

她偏头看了一眼洛渭灰扑扑的脸，缓缓道：“你守着他，我回寒山宗取龙霜苦胆花。”说着，她捂着渗血的腹部，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越明溪喊住她，垂首道：“上次那两个小弟子送来的龙霜苦胆我找到了，两株都被我炼成药丸，方才已经给他服用。”

目光滑过她腹部的伤口，他朝外面唤道：“师妹，你来给这个不要命的寒山宗宗主治治伤。”

韩纪靠着床柱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瞧着床上之人的脸。

她实在太累了，等到再醒来时，腹部伤口已经缝合好了。

越明溪依旧坐在床边守着洛渭，医女则正在一侧的木桌上收拾药箱。

“明溪哥，方才医馆门口有人来请，说是冬云村有个女子难产，孩子生不出来，我得立刻去一趟。这位病人伤得很重，你怕是走不开，就不用陪我去了。”医女将药箱背在背上，手中攥着地图，便要出门。

越明溪扫了一眼韩纪，咳嗽了一声：“韩宗主，冬云村离这里很远，去晚了便是一尸两命。这两天不少百姓都说遇见了妖怪，我师妹第一次下山，若是出什么意外也不好，麻烦你送送我师妹。”

韩纪心中牵挂着洛渭，自是不放心离去，可洛渭的命是命，那要生产的妇人的命也是命，她没办法置之不理。

越明溪补充道：“你放心吧，寻川这边我会守着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他性命。”

韩纪站起身来，施法在房屋四周布下结界，叮嘱道：“我回来之前，不要带他出这个屋子。”说罢，她快步走到医女身侧，接过她手上的地图扫了一眼，伸手揽过她的腰，脚尖轻点，身影掠过重重屋脊，向群山之中的冬云村飞去。

不多时，二人便落在传来痛苦的尖叫声的小院之外，两个大汉正焦急地守在院门口，见韩纪与医女从天而降，又见那医女肩上背着药箱，连忙快步走过来，将二人迎入院中。

“神医您终于来了，我媳妇从昨天半夜开始说肚子疼，接生婆都请来了两个，可就是生不出来！您快救救她吧！”

亲眼见着医女进了妇人生产的小屋，韩纪本想在屋前守着，可她看天的瞳孔紧缩一瞬，随后指尖缠绕的光线猛然断裂——她在小泉镇医馆外布下的结界被人破开了！

韩纪纵身跃上屋檐，身影刹那之间消失在乳白色的天幕之下。

医馆后一片狼藉，伙计瘫倒在地，吓得不轻。

韩纪急声道：“他们人呢？”

伙计慌慌张张道：“有个书生模样的人闯了进来……将他们掳走了……往白石山的方向去了！”

一股寒意顺着韩纪的脊背滑落，她不敢停留，纵身往白石山追去。

天光已亮，白石山上的雾气稍散，寒风吹过，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翻滚，隐匿在其间的暗石便现了出来。

韩纪循着血气一路追踪，掠过几片坟地，来到一个山洞入口。

枯黄藤蔓遮住山洞入口，韩纪斩断藤蔓，俯身钻入洞中。

山洞之中极为昏暗，方走入两步，周遭一切便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她掌心燃起一团火焰，不远不近地漂在身前一丈之处，却也只能勉强照亮前路。

转过一个拐角，微弱的火光下现出人影，韩纪奔近了看去，只见几个书生模样的尸体蜷曲在地上，脸色发青，双眼圆睁，尸身冰冷僵硬，显然已经死了许久。

韩纪叹息一声，替他们合上双眼，这才又抬脚往山洞深处走去。

她燃火引路，越走越深，越走越冷，忽然望见前方有一间石室，石室中隐隐有火光闪动。

她连忙翻手灭去莲火，贴着冰冷的石壁快速逼近，身影闪过石室入口之时，带起的疾风吹得石室内燃着的烛火熄灭一瞬。

也正是在这一瞬之间，韩纪的目光扫过石室各处，终于在墙角发现了洛渭的身影。

他背靠石壁而坐，双眼紧紧闭着，脸上灰蒙蒙的一片，胸口的伤口正缓缓渗出红血。

他的呼吸是那样微弱，微弱到韩纪都不敢确认那是不是他的呼吸。

她大步朝他奔去，却见昏暗的石室之中，一个白衣人手持利刃飞速地自一侧向洛渭掠去。

刹那间，神谕出鞘，寒芒一闪，击向那女子后心。

往昔记忆在脑海之中浮现，神谕剑锋在那女子颈侧一寸处停住。

薄纱滑落，剑光照亮了那女子的脸。

这张脸，韩纪只见过一次，却也见过千次百次。

只是在一个个黑黢黢、阴森森的梦中，这张脸都带着刺目的血红色。

烛火一暗，一声凄厉的惨呼在石室中响起，待到烛火亮起，女子的肩背上骤然出现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身影犹如落叶一般跌落。

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快得韩纪没有时间思考其中的诡异之处，便鬼使神差地扶住了她的身影。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韩纪偏头看去，越明溪踉踉跄跄地奔进石室之中。

“韩纪，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妹！”

韩纪惊愕地垂目看去，只见神谕剑不知何时已经刺穿了怀中女子的身体，而那女子正是先前她送去冬云村救治产妇的医女。

越明溪冲至医女身侧，恶狠狠地瞪视韩纪，怒道：“你这个杀人凶手，你给我滚开！”说罢，他伸手按向韩纪左肩，试图将韩纪推开。

他是医者，本就没有什么力气，韩纪方在吃惊，见他伸手朝自己推来，也不加防备，谁料那只手竟在刹那之间化作利刃洞穿了韩纪的肩膀。

烛火的光闪烁着，变作如血一般刺目的残阳挂在洞口，越明溪的脸宛如树皮一般枯萎下去，花白的胡须自他嘴角长出。

卫长风靠着石壁的身躯跌落在地，蛇妖的身躯在地上断成两截，鲜血自医女的身躯之中溢出，名医抱着阿珠哀嚎。

韩纪口吐鲜血，跌坐在地。

名医赤红的双目里泛起滔天的恨意，怒吼道：“韩纪，我要杀了你给我的女儿报仇雪恨！”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阿珠的尸身放倒在地，手臂化作冒着邪气的利刃朝韩纪刺来。

神谕剑颤动着，却没有动作。

韩纪望见名医那痛苦的面庞，不忍地闭上双眼。

名医在韩纪身上连刺了数刀，刺到第七刀时，他停住动作，厉声道：“韩纪，你明明知道这是幻象，为何不还手？”

韩纪睁开眼睛：“陈大夫，这里的一切都是万仙阵的幻象，可您却不是。您死前曾说过，一定会化为恶鬼纠缠我生生世世，这些年，我一直等着您来找我报仇。如今借着万仙阵聚集的怨气，您来报您的仇了，我自然也当偿还我的罪孽。”

名医踉跄地站起身来，后退几步，痛苦地抱住花白的头颅，怒吼道：“你不要叫我大夫！我不是大夫！我不做大夫！我今日是来杀你的！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韩纪双手握紧神谕剑，横在胸前，靠着石壁站起身来，缓缓道：“陈大夫，当日错杀您的女儿，是我之错。让您死后不得安宁，成为孤魂野鬼，也是我的罪业。”

她缓缓跪倒在名医脚边，将神谕剑双手奉上，道：“若杀我能消您半点心头之恨，韩纪也愿死在您的手中。可如今万仙阵不解，方圆百里的生灵都会沦为阵中冤魂，还请您先用神谕剑斩去我一臂，待到我收服阵中妖魔，再来索我的命。”

神谕剑发出凄厉的嗡鸣声，韩纪顿首，将脖颈、后背全部暴露在他脚下，等待着他的裁决。

名医并没有接过神谕剑，韩纪也没有等到利剑穿身。

她听见沉重的叹息声，听见脚步声自身侧经过，震惊地抬起头来，望见名医抱着自己女儿的尸骨缓缓走出山洞。

韩纪艰难地自地上爬起，跟上名医的步伐，颤声道：“陈大夫……”

名医顿住脚步，花白的发须被残阳映成血红色，双眼之中的恨意与身上的妖气都如同燃了一昼的烛火一般一寸寸地熄灭下去。

良久，他苦笑道：“当日你错杀我女儿，让我家破人亡；如今我杀了你，却又不知道会害得多少丈夫失去妻子，多少父亲失去女儿，多少人家破人亡。我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可现在我几乎忘记了，我的手只救人，不杀人。”

他顿了顿，长叹一声道：“韩宗主，一百年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陈大夫了，你是第一个。当日你刺了我女儿一剑，如今我刺了你六刀，以后莫要再梦见老夫了。我该走了，你也该醒了。”

他抬眼看向远山的残阳，苍老的面容在霞光的映照下渐渐消散。

韩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残阳凝固成血红的轻烟，山峦在夜风之中散开，黑暗中翻滚着的草浪不断地拍打着韩纪的双腿，浓重的乌云压在白石山顶。

一切都不过幻境一场。

夜还很长，万仙阵中黑烟弥漫，韩纪身后，陡峭的悬崖上刮起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