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深，四处都是断树乱石。
韩纪小心翼翼地往万仙阵深处走去，暗暗想到：“我修炼多年，当世仙门之中难逢敌手，落入万仙阵中，却也次次命悬当场。若是真让这妖魔重返人世，只怕整个人间都会成为他手下的万仙阵。”
她一路往前探去，衣袂在重重黑雾与猎猎寒风中上下翻飞，仿佛一只在深渊中翱翔的燕子，掠过乱石上空，卷起草浪层层，飞入早成一片废墟的清寒道大殿。
大殿之上，黑雾翻腾。
韩纪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铃音，停住脚步，往铃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在翻腾的黑雾之中，一点绿光悬在半空，宛如即将逝去的夏日流萤一般美丽。
“碧玉银狐链！”
借着碧玉银狐链水微弱的光亮，韩纪隐约望见一个人影。她奔至黑雾之中，只见洛渭笔直地立在正中，双眼微微睁着，漆黑的眼睛里看不见半点光亮。
黑雾正源源不断地钻入他的身躯之中，封住了他的五感，无论韩纪如何呼喊，他毫无所察，一动不动，只是眼泪一滴一滴自失去神采的眸子中滑落。
他似乎极为伤心，身子剧烈颤抖，正在幻境之中经历十分可怕的事情。
韩纪心中焦急，挥剑向团在半空的黑雾斩去，剑光一闪，黑雾如浪潮退去，转眼又卷土重来，只是碧玉银狐链失了黑雾的托举，自半空中坠落。韩纪伸手去接，却不料碧玉银狐链骤现绿光，刺入她双目之中。
待到绿光散去，她睁开双眼，已然来到了万法妖宗。
韩纪环顾四周，在回廊尽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意识到此处正是洛渭的幻境，连忙向他追去。
既然她在外面无法唤醒他，便在幻境之中唤醒他。
韩纪一路追到了洛渭卧房的暗室之中，奔入暗室之时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隔着屏障，韩纪望见了自己静静躺在寒玉床上的身躯，也看见了跪在寒玉床旁的洛渭的背影。
越明溪立在寒玉床旁，沉声道：“寻川，一百年了，韩纪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你放弃吧。”
洛渭背对着韩纪，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得他说：“自我记事起，她教我念书识字，教我诵读经书，教我行善积德，独独没有教过我放弃。”
越明溪听了此话，长叹一口气道：“可是没有办法了，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你这一百年来，除了处理教中事务，就是在各个险境、各种传说之中寻找起死回生之法，可起死回生这种事情，没有人能做到的。”
洛渭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寒玉床上。
半晌过后，他握住韩纪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近乎痴狂地说道：“明溪，我昨日做梦，梦见阿姐醒过来了，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同一百年前一样，骂我，打我，拿剑刺我……这是这一百年来我第一次梦见她……她向来讨厌我不服管教，气恼我惹是生非，她不想见我，之前她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昨夜她入我的梦……一定是因为她快醒了……”
他止不住地重复道：“她一定要醒了，她要回来了，她还没有放弃，我怎么能放弃，我不能放弃……”
越明溪脸色微变，缓缓道：“寻川，如果还阳之术那么容易，人世间早就乱了套了！你想要救活她，可是你知道这代价有多么沉重吗？你可以付出什么代价救她？！”
洛渭斩钉截铁道：“我的所有。”
越明溪垂下眼帘，似乎再耐不住洛渭的请求，长叹一声，道：“韩宗主死了百年，身躯虽然外表看上去完好无缺，但内里的五脏六腑已经**了。我师傅曾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已死之人重回人世，只不过这种办法需要一个献祭之人。此人必须心甘情愿地献祭自己的血肉与魂魄，只有如此，已死之人方可重生。”
洛渭黑黢黢的眼眸凝注着寒玉床上冰冷的面庞，缓缓道：“万事万物皆有代价，如果这就是救她的代价，我愿意做这个献祭之人，我愿意献出我的血肉与魂魄。”
韩纪的心在胸膛之中重重跳了起来。
她猛烈地拍打着身前无形的屏障，焦急地大喊道：“洛渭！洛寻川！不要信他！他是骗你的！”
可无论她如何呼喊，洛渭的身子都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凝注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他的耳朵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洛渭！不要相信他！是假的！”
“都是假的！”
她这样喊着，心中却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为了救活她，真的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屏障在一次又一次地冲击中松动开来，韩纪抓住时机，冲上前去，想唤醒洛渭，却不料她伸出的双手直直地穿过了洛渭的身体，待到转过身来，她已经回到万仙阵中。
寒风呼啸，黑云压顶，仿佛万千恶鬼在半空盘旋哀嚎。
风吹过洛渭的脸，吹动他垂落双肩的墨发，他的右手颤了一颤，唤出了忘情剑。
他缓缓跪下，毅然决然地将剑锋举至自己颈边。
在他身下，代表着献祭的血阵发出猩红耀眼的光芒。
韩纪踉踉跄跄地向他奔去。
洛渭一字一字道：“苍天在上，罪妖洛渭，愿献三魂七魄，筋骨血肉，只盼她能重临人世。”
狂风滔天，血光大作，献祭之阵将成，韩纪却在最后一刹握住了锋利的剑锋。
鲜血自她掌心滴落，缓缓滴在洛渭的手掌之上。
韩纪抬眼看向洛渭，眼睫颤动，双眼泛红，道：“洛寻川，你听清楚了，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替我死！醒过来！听见没有！”
剑锋依旧在上举，剑身嵌入韩纪手掌，剑尖抵住洛渭咽喉。
“阿随！”
“醒过来！”
“我命令你给我醒过来！”
“我不许你死！不许你替我死！你听见没有！”
忘情剑上，二人的鲜血汇成一条红线。寒风之中，二人的发丝缠做一根琴弦。
在韩纪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声中，洛渭漆黑的眼眸颤动一瞬，轻轻一转，闪出光来。
四目相对，他痴痴地凝望着韩纪的面庞，喃喃道：“我是在做梦吗？”
韩纪恨不得抬手给他一个耳光，可余光瞥见他割破的脖颈，竟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
她重重地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骂道：“我什么时候教你不要放弃了？我什么时候教你可以用献祭的邪术了！我什么时候教你……”
忘情剑骤然消散，洛渭已经将她牢牢抱进怀中，韩纪的话没有说完，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她从来没教过他不要放弃，从来没有教过他献祭之术，更从来没有教过他爱，可是他却爱她，不顾一切地爱她，心甘情愿地爱她。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我的气……我都会改的……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走……”
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紧紧环绕着她肩膀的手臂也在颤抖，攥着她衣服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似乎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害怕他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
韩纪听着他带着乞求意味的话语，胸膛中的那颗心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她叹息一声，用力推开洛渭，垂眸道：“我没有生你的气，也不会走。”
洛渭彻底从幻境之中挣脱出来，他看着韩纪手掌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眸中溢出痛色。
身侧传来脚步声，丁展的身影自黑雾中浮出。他的目光在韩纪与洛渭身上冷冷扫过，讥诮道：“寒山宗宗主居然和一只低贱的半妖纠缠不清，真是千年难得一见——”
韩纪本欲提剑将他斩杀，可唤出神谕剑时，心口忽然传来刺痛。
她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阿姐！”洛渭慌忙扶住她，焦急问道，“你怎么了？哪里痛？”
韩纪擦去嘴角血迹，目光直视着丁展，低声道：“我没事，应该是在万仙阵中待得太久，被黑雾影响了。”
丁展没好气地说道：“喂，你们两个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寒山宗就是这样教你们待人处事的？”
洛渭扶着她的肩膀，凝视着她侧脸的目光无限温柔，只道：“你等等我，我这就去把他宰了。”
丁展勃然大怒：“有没有礼貌啊！我说话你不理我就算了，还当着我的面说要宰我？杀我就杀我，干嘛用宰我这句话！我好歹也是万年大妖，你当我是牲口吗——”
洛渭温柔的眼眸骤现狠厉之色，身影自韩纪眼前一闪而过。
白石山上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忘情剑重重砍在丁展肩膀上，无数黑烟自他身躯之中溢出，犹如大海的浪潮一般将他淹没。
浪潮散去，忘情剑劈入巨石之中。
丁展的大笑声从夜空中传来。
“杀我？哪有那么容易！白石山境内都是我的万仙阵，踏入其中的生灵都是我的贡品，你不过一只半妖，用什么杀——”
忘情剑铮的一声击穿巨石，飞旋着劈入韩纪身后的黑雾中，嗤的一声斩进丁展肩头。
黑血溅落，丁展望着眼前瞬间出现的人影，颤声道：“你好没礼貌……能不能听我把话……”
洛渭握住剑柄的手猛地下压，丁展的肩膀上瞬间涌出无数的血雾。
“死物是不会说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