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之中，洛渭正在与丁展厮杀。

鲜血洒入黑雾之中，又源源不断地流入丁展体内。

“洛渭，放弃吧，在万仙阵中，你杀不死我的。”丁展仰天大笑着，身上的伤痕都因热血的涌入而愈合，“你是妖，在阵中损耗的每一分妖力，溅落的每一滴妖血都是我的养分，你的每一剑都会让我变得更强。倒不如让我吃了你，还能少受些折磨，你不是喜欢那个韩纪吗？我吃了你，再吃了她，到时候不就是你中有她，她中有你，你们一人一妖就可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了。”

洛渭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冷冷道：“想吃我，要看你胃口够不够大。想吃她，先过我这一关。”

巨大的狐尾在白石山上显现，洛渭的脸上浮现出血红的妖纹。原本围绕丁展不散的血雾开始在洛渭妖力的吸引下钻入他的身体，丁展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惊惧之色。

“你疯了吗？半妖之体吞噬万仙阵内聚集的残魂邪气，你会爆体而亡！”丁展嘶声大叫道。

洛渭偏头望向黑雾之外的身影，没有回答他的话。

心口的剧痛缓解些许，韩纪捂着胸口看向黑雾之中。

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洛渭胸膛中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在这生死攸关之时所想的不过是让她多看自己一眼。

万仙阵的残魂邪气源源不断地涌入洛渭的身体，一直支撑着死去身躯的力量被逐渐抽离，丁展墨黑的发丝渐渐变得灰白，白皙的面庞上也出现腐烂的尸斑。

他软下声音与洛渭商量：“只要你停下来，我放你走，我不吃你了。”

黑风吹过，那抹身影消失了。

洛渭凝望着她身影消散之处，冷声道：“现下不是你要吃我，而是我要毁了这万仙阵，杀了你。”

丁展强压着火气问道：“你我同属妖族，为世人所不容，又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杀我作甚？”

洛渭偏转目光直视着他衰败的脸庞，沉声道：“她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她要杀谁，我就要杀谁。”

丁展自然听出了他口中的“她”是谁，他脸上挂起的那抹笑容终于变为刻骨的愤怒与滔天的恨意，大吼道：“你是妖！你知不知道她手上沾了多少妖族的血！总有一天，她会连你也杀掉，而你竟然要帮她杀我！她该死，她该杀！”

洛渭冷笑道：“她身为寒山宗宗主，杀妖除恶，那是她的职责，那不是她的错。错的是你，该死的也是你。”话音未落，洛渭的身子突然一阵急颤，下一刻便哇的吐出一大口黑血。

眼见他似乎晕了过去，丁展大喜。

方才顾及离得太近，体内的残魂邪气会被洛渭吸走，他一直刻意地保持着距离。此刻洛渭因吞噬太多残魂邪气而晕厥，他便可以趁机将洛渭吞吃入腹。

丁展来到洛渭跟前，张开大嘴正欲将洛渭一口吞尽，却不料洛渭忽然抬起头来，眼尾浮现一块血斑，漆黑的眼瞳也已变得血红。

嗤的一声，洛渭的手穿过了丁展的胸膛，挖出了那颗已经腐烂的心。与此同时，丁展体内流出的血雾也将洛渭的手瞬间侵蚀得只剩白骨。

这具身体不过只是丁展妖魂的容器，丁展自然感觉不到疼痛。他抬眼挑衅地看向洛渭，意图从他脸上看出被血雾侵蚀的痛苦神色，却不曾想那双血红的眸子从始至终一直紧盯着他，眨也不眨。

诡异得如同牵线木偶的笑容在洛渭布满妖纹的脸上荡开，血红的牙齿一颗一颗的显露出来。洛渭没有说话，可丁展却听见了他身体里的声音。

“我……要吃了你……”

丁展是万年大妖，曾几何时也雄踞一方，便是昔日寒山宗的宗主韩浪也是利用了他的信任才将他诛杀，可如今，眼前这只半妖身上溢出的力量却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

血瞳转动，须臾之间，万仙阵易主。

血雾一寸一寸凝结在白骨之上，为洛渭重塑了新的血肉。

丁展转身想逃，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不能动了，洛渭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想弃壳逃生，却发现自己的魂魄被牢牢束缚在这具身躯之中。

洛渭眨了眨眼睛，狂笑道：“我要吃了你！”

丁展喷出一口黑血，魂魄与血肉被血雾撕扯着源源不断地涌入洛渭体内。

忽然，白石山上传来铮的一声利响。

神谕剑插入了万仙阵的阵眼。

自剑锋之下，无数寒光蔓延开来，顷刻间覆盖了整座白石山。

寒芒沿着妖气追寻，自百里之外向上空伸延，重新化为无数金线收回神谕剑柄之中。

万仙阵覆盖的范围，都被这张金线巨网拢住。

巨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回拢，万仙阵上空盘桓的妖鬼之气都被密不透风的金线锁住，缓缓向白石山上收缩。

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隐隐透出金光，宛如太阳升起时的朝霞。

刺目耀眼的光彩映着丁展**的脸，他掀起眼帘，看着这近乎将他灼伤的光芒，喃喃道：“一千年……没想到我还能见到金光伏魔阵……”

他闪动的眸子缓缓落在身前扼住咽喉、控制着自己不能逃脱的罪魁祸首身上，灰白的脸皮如同墙灰一般簌簌而落，早已腐烂的筋骨溢出脓血。

血眸之中，金光一现，丁展敏锐地察觉到洛渭体内那股可怕的力量沉寂了，刹那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源源不断吸走的力量终于停住，扼住他咽喉的手骤然松开，洛渭一口血喷出，捂住胸膛，跌倒在地。

没了那股可怕力量的加持，血雾已经开始侵蚀他的胸膛。

丁展得了自由，转身欲逃，却发现万仙阵已经被金光伏魔阵锁死，随着阵法的缩小，韩纪的身影已经出现不远处倒塌的大殿之上。

他逃不了，除非杀了韩纪，拔出神谕剑，破了金光伏魔阵。

金线不断回缩，不过刹那，丁展已经可以看清韩纪的眼睫。他犹疑一瞬，转身看向同样身负重伤的洛渭，低声诱惑道：“半妖，你为了她不惜和我以命换命，可是她呢？她要把你和我一起杀了！寒山宗金光伏魔阵，凡具邪气，不论妖魔，不论善恶，尽数斩杀！你有如此能耐，不如随我一齐闯出这金光伏魔阵，事成之后我听你驱策，助你一统天下。”

丁展顿了一顿，补充道：“如果你想要那个女人，我也可以帮你蛊惑她，让你得到她的心。到时候，她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洛渭单手唤出忘情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缓缓道：“你开出的条件很诱人。”

丁展眉头一挑，洛渭突然闪现至他身前，忘情剑刺穿他的身体。

洛渭抬眼看着他，冷冷道：“可是我不需要。”说罢，他猛地发力，将丁展牢牢钉死在石阶上。

神谕剑已经来到了丁展身后。

万仙阵的范围已经被金光束缚至丁展身下的方寸之地，万千残魂妖气在上空盘踞，想挣脱漫天金光束成的巨网，却终究只能无能为力地嘶吼干嚎。

丁展握住忘情剑剑身，正欲回击，金线却一寸一寸爬上了他的身躯。他心知必死，便也不再抵抗，只可怜而憎恶地看着洛渭，讥讽道：“你杀了我，自己却也得葬身在神谕剑下，可怜得很！”

洛渭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神谕剑，透过神谕剑剑身反映的光芒，望见了那双蕴藏着无边海水的眼睛。

平静而漆黑的海面似乎已映出他完全妖化的模样，赤发翻涌，眼眸猩红，宛如一只吃人恶鬼，果然可怖可怜。

洛渭淡淡一笑，道：“这就足够了。”

金线浸入丁展体内，宛如烧红的烙铁一般一寸一寸地点燃他的残魂，他痛苦地嘶吼起来，眸子却紧紧盯着洛渭。

金线同样灼烧着洛渭的血肉，他的面容也因彻骨的疼痛而变得扭曲。

丁展不顾一切地大笑着，大喊道：“寒山宗宗主，真是了不起！”

他的笑声停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呢喃道：“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在金光伏魔阵收拢的最后一刹，一缕灵力包裹住洛渭的身躯，护着他脱离了神谕剑剑下。

插在丁展胸口的忘情剑与洛渭一同飞出，神谕剑出现在那剑洞之内。

丁展的身躯已经化为一滩流动的血雾，不断地在金光织就的巨网之中挣扎。

他的惨叫声与咒骂声时不时地从神谕剑下传来。

“韩纪，为什么你要救他！你救妖，你算是寒山宗宗主么？！”

“你为什么要救他！”

神谕剑下，万千妖雾鬼气聚拢在一起逐渐散为灰烬，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在韩纪眼前一闪而过，随即扑入灰烬之中。

丁展的残魂彻底被神谕剑诛灭，只有他的声音还在白石山上回响。

“洛渭，终有一日，你会为今日后悔！”

“你是妖，她一定会杀了你的！”

“一千年，一万年，年年如此！次次如此！从无例外！”

韩纪拔出神谕剑，只见地上的剑洞之中凝成了一块似水非水，似玉非玉的石头，在夜色之中，宛如一滴晶莹的血泪。

韩纪拾起这滴血泪，认出这正是水之灵宝，蕴魂泪，可孕至纯精魄，可纳天下残魂。

正是有了这蕴魂泪，丁展才得以在白石山上布下这万仙阵。而此刻，这万仙阵中成千上万的残魂皆被蕴魂泪包裹其中。

只需一剑，她便可将蕴魂泪中的残魂尽数斩灭，从而将蕴魂泪收为己用。

韩纪犹疑一瞬，抬手驱散神谕剑，将蕴魂泪收入怀中，转身朝昏迷不醒的洛渭走去。

没了乌云的遮盖，月光倾洒在布满湿滑苔藓的石阶上，照亮了洛渭蜷缩的身影。

白石山上的星空宛如连绵不绝的灯火一般包裹着他，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的脸，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无处可去的小兽。

韩纪走到他身侧，蹲下身子，正欲查看他的伤势，却发现他不知何时醒了，微微偏过头去，躲避着她的触碰。

他的脸掩在阴影之中，只有可怖的妖纹宛如流动的鲜血一般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韩纪微微一愣，轻声问道：“你躲什么？”

星光下，他被血雾侵蚀的伤口溢出鲜血，肩膀因疼痛而轻轻颤抖，良久，他咬着牙颤声道：“我现在……很丑……你不要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只冰冷的手便捏住了他的下巴，强硬地将他的脸转了过去。

皎洁的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脸庞散发出冰雪一般的圣光。

洛渭透过她的眼眸，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样，飞扬的头发，诡异的妖纹，猩红的眼眸，张着血盆大口，丑陋得不成样子。

像人，又不是人；像妖，又不是妖，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他害怕，怕她厌恶自己，怕她终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惭愧，惭愧让她看见自己如此可怖的一幕，为此感到无地自容。

他转身想逃，可她触碰着自己的手上传来淡淡的苦香，似乎有种不容他拒绝的魔力，让他动弹不得。

洛渭垂下眼帘，乞求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滴答一声，他的泪水滴落在韩纪手背上。

韩纪心中一痛，松开捏住他下巴的手，单手捻诀，一道灵光打落洛渭眉心。

灵光落下，洛渭体内翻滚的妖力得到压制，发丝下落，妖纹退散，血眸也重新变为黑瞳。

他像是失力的风筝一般跌坐在地，像是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察觉到韩纪的目光依旧紧紧地注视着他，却不敢抬头。

往日他有多希望她看着他，此刻便多希望她转身离去。

他方才在最爱的人面前暴露了自己最丑陋最可怖的一面，即使此刻恢复了如常人一般的皮囊，却也不敢回头看她的眼睛。

他见过太多畏惧的目光，厌恶的目光，同情的目光，那些目光如一把一把的利剑刺向他，他都无所谓，可她的目光可以刺穿他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洛渭察觉到她的目光移开了。

他苦涩一笑，她的影子却盖住了他。

“伤口疼不疼？”

洛渭低头看着她的裙摆，察觉到肩背上涌入一股冰凉的灵力，正替他祛除方才吸入体内的血雾。

他眼眸颤动，撑在地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显得苍白。

在百年前的寒山山道石阶上，她朝他伸出了手，牵着他穿过了妖族无法进入的寒山宗山门。此刻，那只手再次伸到他面前，那个人朝他说：“能走吗？不能走，我背你。”

洛渭终于抬起头来，凝望着那一百年前一模一样的脸庞。

他眼眸震颤着，几乎要落下泪来，哑着声音问道：“阿姐，你……我刚刚……”

他想问：“我刚刚是不是很丑？你是不是很厌恶我？”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泪水便从面庞上滚落。

这一次，他的泪水还没落地，便被那只手温柔的擦去了。

韩纪平静地说：“我是寒山宗宗主，我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妖怪比你要可怕千倍万倍，你已经算是我见过长得最漂亮的了。如果我每天见到的妖怪都和你长得一样好看，我做梦都要笑醒。”

韩纪没有说谎，洛渭确实是她见过长得最漂亮的妖怪，也是她唯一觉得漂亮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