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笼罩的白石山,没了凝聚不散的妖气鬼气,倒显得有几分山清水秀。
苍穹高远,星芒垂落,荒草翻滚,寒风悲鸣,一股绵延了数千万里的悲凉孤寂随着白石山的夜景漫上韩纪的心头,却又被韩纪背上温热的躯体驱散。
她在狂风的呼啸声中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意识到这偌大的世界里,有一个人的生命与自己紧紧相连。
刹那之间,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也为自己的心意感到可悲。
原来像她这样无情无义,罪孽深重的人,竟也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顾一切向自己靠近。可笑的是她一生杀死的妖怪不计其数,她甚至因一念之差错杀了一个与妖相恋的无辜女子,可最后走进她心中的却是一只半妖。
一只从小到大叫着她阿姐的半妖。
这是上苍对她的惩罚,也是命运对她的拷问。
她该如何回答呢?她没办法回答,她只能一个人往前走,一直走到罪孽清算之时。
韩纪背着洛渭沿着山道往山下走,沿路的枯草翻滚着亲吻她垂落的衣裳。泪水一滴一滴地自她脸上滚落,她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师姐!”
行至山脚,韩纪听见林子里传来一声呼唤。她停住脚步,偏头看去,只见灌丛之中冒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韩纪向那圆滚滚的脑袋走近几步,抿了抿唇,低声道:“阿昭,你没事吧?”
韩昭的脸上已经挂了彩,眼睛亮晶晶的,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我好得很呐师姐,我看到金光伏魔阵就知道你来了,还以为你收完妖会直接走呢……师姐,你背上的这位是……”
韩纪打断他的话,问:“那几个书生呢?”
韩昭偏头看向身后,冷冷道:“几位,给我打成这个样子,还不出来和我师姐打个招呼?”
十余个圆卜隆冬的脑袋从韩昭身后的灌丛中钻出,只看脑袋倒是没受什么伤。
一个书生凑近韩昭的耳边,轻声道:“大仙,小心是妖魔设下的幻境!”
韩昭白了他一眼,骂骂咧咧:“你还好意思和我谈幻境?老子脑门上这个大包谁打的?”
书生心虚地偏过头去:“这不是着了妖怪的道,把你看成乡里欺男霸女的恶霸了嘛也不能全怪我……”
韩昭冷哼一声,道:“要不是看你们几个书生细皮嫩肉的,老子早就一巴掌给你们扇晕了。”
韩纪见韩昭这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心知这一天他为了护住这十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伸手敲了敲韩昭的脑门,将韩月嘱托自己交给他的锦囊递给他,道:“带着他们下山吧。”
韩昭见到锦囊脸上一喜,正想拆开,余光瞥见身后那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反手就各给了他们一个爆栗,没好气地说:“愣着干什么呀?这白石山上喜酒好喝吗?还不赶快跟我下山,再被妖怪掳上来,老子可没空管你们!”
他伸手将藏在灌丛中的书生们一个个拎了出来,赶鸭子上架一般赶着人下山。
一行人来到韩昭租住的小院门前,太阳已经在小镇的东方升起,稀薄的日光未能驱散寒气,几个书生冻得打起寒颤。
韩昭抢在韩纪前面推开木门,指着正前方的屋子说道:“师姐,你去那间,那间屋子里备了炭火和被褥,一会儿我买点吃食回来,你吃了也好休息休息。”
韩纪道:“你把这些书生安置好就去镇上请个大夫。”
韩昭的目光落在洛渭身上,虽有疑虑,但还是迎着韩纪的目光点了点头,道:“好。”
他转身伸手拦住想走进院门的书生,道:“你们几个吵吵嚷嚷的,影响我师姐休息,跟我去别的地方。”
书生们衣着单薄,先前在山上随时可能丧命倒还能忍受,如今见院子中有遮风避寒的房屋,哪里还能忍得住,个个被冻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却又碍于韩昭的冷脸不得不跟着他往别处走去。
“大仙,别的地方在哪儿啊?”
韩昭双手叉腰,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啊,我现在去给你们租一个。”
“现在?”一个书生满面苦色,哀声说道,“我们就在这里休息,我们几个挤一个屋子,绝对不会打扰大仙的师姐休息。”
韩昭冷笑一声,指着自己眼下的乌青,道:“老子记得你,昨晚非说老子科考作弊给老子邦邦两拳的不就是你。怎么,捍卫公道的斗士也会冷么?”
书生面色涨红,哑口无言。
韩昭的目光扫过一群书生的脸,咬牙切齿道:“依你们昨晚一个二个鬼鬼祟祟偷袭我的模样来看,这么点寒风根本奈何不了你们,走吧,趁老子还有闲钱,一会儿老子请了大夫没有闲钱了,你们都给老子去睡大街。”
他旧事重提,书生们哪敢说话,毕竟昨天晚上他们实打实地对这位护自己安危的大仙重拳出击。
韩纪背着洛渭走到屋前,伸手正要推开屋门,却察觉到颈后一凉,推门的手停在半空。
几滴泪水顺着她的脖颈滑进了衣领之中,缓缓地沿着脊背滚落。
韩纪确认,洛渭依然昏迷着,却不知道他究竟梦到了什么,才会在梦中落泪。
让天下仙门谈之色变的妖宗宗主居然是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爱哭鬼哭,韩纪暗暗想着,无可奈何地又叹了口气。
他是半妖,伤得又很重,韩纪的灵力并不能完全治愈他的伤势。
她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床上,扯过被褥盖在他的身上,望着他通红的眼尾默然半晌,方才燃了火盆中的炭火,移到榻前为他取暖。自己则在一旁的矮榻上盘腿而坐,运功调息。
腰腹间的伤口在灵力运转下渐渐愈合,她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出现洛渭含着泪水的眼眸。
寒山宗山道的雪又渐渐飘落在她眼前,那个小小的孩子一步一步地穿过萧瑟的田野,单薄的肩膀在岁月的寒风中渐渐变得宽阔厚实。
他走过天南地北,越过春夏秋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注视着他,在那些复杂的目光中,他渐渐从一株嫩绿的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
此刻,他逆着漫天风雪,终于走到她眼前,慢慢解开自己的衣裳,用匕首划破胸膛,朝她捧出一颗真心,而磅礴的爱亦如洪水一般向她涌来。
她该怎么办呢?
屋外传来脚步声,韩纪睁开双眼,松了门栓,看着带着大夫走进院中的韩昭。
竹青色的纱幔被挽起,大夫先是替洛渭把脉,随后掀开被褥,检查他身上狰狞的伤口。
咔嚓一声,剪刀剪开沾满鲜血的衣裳,烧得通红的银针触碰到血肉的刹那,洛渭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韩昭死死地按住他的双手,道:“小子,别乱动!给你治伤!”
洛渭身子不住地挣扎,力量大得如同一只野兽,即使韩昭眼疾手快地给他施了定身咒也无济于事。
他双眼紧闭,满头大汗滚滚而落,嘶哑着喊:“阿姐……不要走……阿姐……”
这一声又一声的阿姐落入韩昭耳中,烫得他耳朵微微发红。
他是男人,而且是尝过情爱滋味的男人,自然知道这声声阿姐中蕴含的情意,这哪里是叫阿姐,这分明是叫情人。
可是他阿姐是谁?韩昭想不到,也不敢想,只得用眼色去打量大夫的神色,见大夫见怪不怪,他才又低着头低声同洛渭说道:“小子,你先治伤,伤治好了再去找你阿姐。”
洛渭似乎听见了这句话,又似乎没听见,只顿了一顿,依旧挣扎着喊:“阿姐……阿姐……我疼……阿姐……不要走……”
“阿姐……”
“阿姐……”
他挣扎得实在太过厉害,大夫停下手中动作,叹了口气道:“身病可愈,心病难医,能否先将他阿姐找来。”
韩昭皱着脸道:“我哪知道他阿姐是谁,要不然我找个女子来假扮他阿姐吧。”说罢,他偏头看向纱幔之外,道:“师姐,你去外头找个——”
唰的一声,纱幔被拉开,韩纪走了进来。
她冷着脸,看着床上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的洛渭,重重地叹了口气。
恍恍惚惚闻见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苦香气,洛渭睁开眼来,通红的眼睛凝视着韩纪的身影,颤声乞怜道:“阿姐……阿姐……我疼……我疼……阿姐……”
韩昭微微一愣,未说完的话噎在喉间,尚未反应过来,便见韩纪在床头坐下,伸手握住了洛渭的手掌。
洛渭身子一震,闭上双眼,如同乖顺的小兽一般将头贴在韩纪腿上,默默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却只是不出声的颤抖,全然不再挣扎。
韩昭半信半疑地松开洛渭的手腕,见方才狂躁得如同一只野兽的男子此刻如一只温顺的羊羔,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画面,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来。
“师姐……”韩昭挠着额头,支支吾吾道,“你……你是他阿姐啊……没听说你有弟弟啊……还是个……”
顾及有大夫在侧,韩昭终究将“半妖”两个字吞入口中,咽了咽口水,又开始咬指甲,歪头道:“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待韩纪回答,韩昭便将满心满脑的困惑压在喉头,正声道:“肯定是他认错人了,我这就出去找他阿姐。”说罢他转身掀开纱幔,却听得身后传来女子冷冷的声音。
“不用找了。”
韩昭不可置信地回过身来看向韩纪,韩纪也在这时抬头看他。
她的目光依旧如往常一般,她正十分平静地告诉韩昭这个事实,即使她清楚韩昭已经认出洛渭是一只半妖。
“他阿姐是我。”
韩昭只觉轰的一声,一座大山在他脑海中崩塌。
他眉头紧锁,手抬起来三次才又放下:“师姐,你累了一宿肯定饿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说罢,一阵风一般逃离了小院。
韩纪紧紧握着洛渭的双手,目光凝注着他苍白的脸庞,暗暗叹道:“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我能拿你怎么办呢?要承受一个人的恨很简单,要杀死一个恨我的人也很简单,可你居然爱我,我毫无办法,无计可施。”
韩昭回来时,洛渭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大夫给他开出了长得吓人的药方。
眼见韩纪要接过药方,韩昭连忙将吃食放在桌上,抢先一步将大夫拉到自己身边,接过药方,付了诊金,一边带着人往外走,一边回头同韩纪说:“师姐,我给大夫送回去,顺便把药抓来煎了,你好好休息。”话音未落,他已逃也似的出了院门。
他自然不会亲自动手给那半妖煎药,推开院门,望着里头狼吞虎咽的书生,韩昭眉毛一挑,问:“你们谁会煎药?”
一个书生擦干净嘴角的油,举起手来,道:“我会,我在家中常常给母亲煎药。”
韩昭将药塞到他手中,双手抱胸道:“那就请你把这药按照药方上写的法子煎了,煎好了告诉我一声。”说罢他转身进了屋子,坐在桌前回想着方才眼前的一幕。
他看得很清楚,那只半妖铁定对他师姐有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只是他师姐有没有看出来,他不是很清楚。
“师姐不会……也对那只半妖有意吧?”这个念头钻入韩昭脑海中时,韩昭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立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喃喃道,“乱想什么呢?师姐当年连卫长风都不喜欢,怎么可能喜欢一只半妖?她不杀他都算是善心大发了。”
手上的力道重了,韩昭吃痛,一只手揉着脑袋,一只手摩挲着韩月送的锦囊,情不自禁地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毕竟是姑娘家,一定能看出来师姐是什么意思。”
房门被叩响,韩昭拉开门,看见韩纪站在门前。
不知方才自己的嘟囔声有没有被韩纪听见,他心虚道:“师姐,你怎么来了?”
韩纪冷声道:“我要走了。”
韩昭惊道:“你要走?那那只……他怎么办?”
韩纪沉吟一瞬,道:“他醒了,你就不用管他了,随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她顿了一顿,叮嘱道:“你不许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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