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高地挂在小镇的上空,窗外的北风却依旧发出凄惨的悲鸣声。
洛渭睁开眼,忍着痛从床上坐起,回身四望却没看见韩纪的身影。他心一沉,余光瞥见挂在床头的碧玉银狐链。
她已知道碧玉银狐链可以让他知晓她的行踪,她不愿意。
她又要走了,她又骗他。
为什么总躲着他?为什么总不要他?!
洛渭掀开被褥,踉踉跄跄地奔出房门,猛地撞在一个身影上。
药碗翻倒,滚烫的汤药洒了他一身,烫得他裸露的肌肤微微发红,他却毫无所觉一般往外奔去。
韩昭眼疾手快地将他捞了回来,没好气道:“你去哪儿?师姐说了,让你伤好了再走?你配合配合我,别乱跑行不行?”
洛渭霍然抬头,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哑声道:“她呢?”
韩昭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的院门一扫,洛渭当即挣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往那方向奔去。
洛渭行至海棠门前时,被那凸起的门槛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身上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开,殷红的血透过纱布溢了出来。
韩昭于心不忍,想上前搀扶,方走两步,洛渭便撑着院门站起,快步往前奔去。
他奔过长廊,终于望见那即将离去的身影。
“韩纪!”
韩纪身子一震,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却没有回头。她只是停住了一瞬,一瞬之后,依旧笔直地向外走去。
眼见她的身影又要消失,洛渭咬着牙翻过栏杆,涉过枯竭的水池,朝韩纪奔来。
砰的一声,双膝触地发出闷响,他因体力不支而重重跌倒在地。
韩纪已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垂落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狠下心来,准备离去,可一股力量自脚下传来。
她低头看去,一只染血的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裙下摆,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韩纪轻轻叹息一声,劝道:“你受了很重的伤,应该好好休养。”
洛渭望着她的背影,无视她的规劝,颤声问道:“你跑什么?你在怕什么?”
韩纪抿了抿唇,强忍着眼中泪水,冷声道:“怕?我想应该是你怕我,而不是我怕你。你如果再不放手,你信不信,我立刻杀了你?”
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洛渭拽紧了韩纪的衣袍,轻声道:“好,那你杀了我吧,我数到三,你立刻用神谕剑刺穿我的胸膛。”
他定定地瞧着她垂落肩头的发,漆黑的眼眸凝出红丝。
“一。”
“二。”
“三。”
韩纪恨不得一剑杀了他,可往常随手就能唤出的神谕剑这一次怎么也没有出现。
神谕没有出鞘,他像得到印证一般握住韩纪垂落在身侧的手掌,低声呢喃:“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
他扯着韩纪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扯得韩纪转过身来,俯视着他。
苍白的脸在日光之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眼睫细密如鸦羽,眼睛如纯黑的宝石一般闪烁,嘴唇微微颤抖着,鲜血在他唇边留下了诱人的红痕。
病痛没有夺去他的容颜,反而让人觉得他十分的可怜。
韩纪望着他这般可怜的模样,心不由得软了,可她知道这都是他这只狡猾的狐狸的手段。
他知道自己怎么样最得她心意,知道怎么样她会心软,因而故意作出这般模样来诱惑她。
诱惑她心软,蛊惑她爱他。
可她难道需要他蛊惑才会爱他吗?这世上本就没有人能无视他的真心。
韩纪抽回自己的手,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洛渭凝注着她的面庞,忽然凄然一笑。
他的笑刺痛了韩纪的心,韩纪道:“你……你笑什么?”
洛渭声音嘶哑:“我笑你,堂堂寒山宗宗主,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你三番两次的逃跑,不是因为你憎恶我,而是因为你也对我有情,你心里有我,你害怕了,你没办法接受你爱上一只妖,所以你要逃跑。”
韩纪不敢直视他的面庞,移开与他相触的目光,道:“胡言乱语。”
洛渭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哀哀道:“韩纪,漫山遍野的妖魔你都不怕,死到临头你都不会躲。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死死拽着她的衣袍,生怕她故技重施,再次逃离。
韩纪颤声道:“你想多了,不看只是因为不想。我劝你还是好好休养,也祝你早日觅得良人。”
洛渭咬着嘴唇,直咬得双唇渗血,才慢慢松开了手,自嘲道:“韩宗主如此决绝,看来真是我白日做梦,一厢情愿,你走吧。”
韩纪心痛难忍,转身离去,耳朵却捕捉到一丝剑鸣之声。
她只道是洛渭心生怨恨,要偷袭自己,可回头一瞥,只见洛渭双手握着忘情剑割向脖颈。
锋利的剑锋被韩纪握在手中,她愤怒地注视着他,骂道:“你疯了吗?”
洛渭松开剑柄,忘情剑铛的一声落在地上,鲜血溅落。
他目光扫过韩纪手掌心的两道剑痕,最终落在韩纪有所松动的脸庞上,缓缓道:“韩纪,如果你对我半点感情都没有,为什么要救我?我是一只妖,我的死活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么?”
韩纪心知中了他的诡计,像是突然挨了一耳光一般愣住,渗血的手颤抖着握紧,眼睫垂落,最终投降道:“阿随,师徒有别,长幼有序,人妖殊途,你又何必执着。”
洛渭趁机拽住韩纪的衣袍,仰着头望着她,挑眉问道:“我们算什么师徒,算什么长幼?”
韩纪正声道:“我教你识字背书,自然是算师徒;你喊我阿姐,我又年长你许多,如何不算长幼?更何况,我当初……我答应过你母亲要照料你,我几乎等同于——”
洛渭失声打断她的话:“——如何算得?!”
他手上传来巨力,扯得韩纪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只见他将她的衣摆缠绕在手掌之上,一步一步跪行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师徒师徒,你我可曾行过拜师之礼?未曾行过拜师之礼,如何算得上师徒!如果这也算师徒,那我亲过你,我们算不算夫妻?”
韩纪哑口无言,后退几步。
洛渭继续逼近,继续质问:“我唤你一声阿姐,我们之间难道就有血缘了?那我若是唤你娘子,我们之间难道真有夫妻之实?修仙之人寿数可达五百,大妖更是寿数上千,你从前确实是年长了我十余岁,可如今百年已过,十余年又算得了什么?!”
韩纪无言以对,节节败退,以致身子抵在院门之上,退无可退。
“更别说你答应我母亲要照料我,那算什么?你如果真的在乎这个,那你更应该接受我!是你三番两次地救我,你要对我负责!是你让我爱上你的!你注定要做我的妻子!注定要成为我的新娘,只有这样,你才能履行你对我母亲的承诺,你才能真的照料我!”
洛渭抓着她的衣袍缓缓站起,身影渐渐将她拢住。
鼻尖相触,额头相抵,炽热的气息喷洒在韩纪唇瓣,韩纪只觉一股温热的水流自唇间钻入,在体内乱窜,拼命咬着嘴唇,回避他直勾勾的目光。
鼻息之间,他缓缓道:“至于人妖之分,你若真的在意,我愿意捏碎妖丹,自废修为,由妖化人,只要你对我不离不弃。”
刺啦一声,衣袍断裂,韩纪再一次逃了。
她逃得十分狼狈,也逃得十分决绝。
洛渭隔着紧闭的院门听见檐上青瓦响动,听见那迅捷而轻微的脚步声飞速远离,脑海中已出现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偏头看向手中被狂风吹动的半片衣袍,慢慢地,慢慢地扶着门跌坐在地上。
他的心里正熬煮着一锅滚烫的苦水,苦气上涌,苦不堪言。
他怀疑有人趁他昏迷的时候给他喂了一万颗苦胆,可他知道他的怀疑是假的,因为世上最苦的毒药也不会让人如此难熬,他心知肚明。
其实他的笃定是装的,他的强势是装的,他根本不知道韩纪爱不爱他。
或许她那点少得可怜的怜惜之情不过是因为他叫她一声阿姐,根本不是爱他的证据。
他从头到尾都是在自作多情,在自欺欺人。
想到此处,洛渭再忍不住,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他没有呕出苦水,只是呕出了一口又一口红的吓人的眼泪。
韩纪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后,停住脚步,偏头看去。
一片阴影之中,韩昭缓缓走了出来。
韩纪抿了抿唇,问:“他还好吧?”
韩昭眉头紧蹙,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回答:“我趁他不备,打晕了丢到床上,撬开嘴灌了三碗药,又贴了十张安神符,让那几个书生守着呢,估计能一觉睡到后天。”
韩纪点头道:“你这边处理好后就回寒山宗,阿月很挂念你。”说罢,她转身要走,韩昭却伸手拉住了她。
韩纪挑眉问:“你还有事?”
韩昭终于问出口:“师姐,你……你是否对他有意?”
韩纪移开目光,没有回答,板着脸道:“你看上去很闲,管得还很宽。”
韩昭松开手,叹道:“世人常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果你确实对他有意,他又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不和他相处看看……修仙之人寿数虽长,可刀口舔血、剑下求生的日子惊险万分,真正能活五百年的人少之又少,前世你战死之时不过三十余岁,若非得苍天眷顾重活一世,你哪里有机会知晓他对你的情意。”
韩纪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昭,道:“他是半妖,你很清楚,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开明。”
韩昭脸色一白,剑眉蹙起,垂首道:“我恨妖,自从寒山宗被妖族血洗之日,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要杀掉见到的每一只妖,若是放在昨天,他一只半妖敢说出此番大逆不道之言,不待你动手,我早将他杀了。可白石山上,万仙阵中,我亲眼看着师兄杀死那个女妖,我一点也不开心,我的心好痛好痛。从前师兄最爱笑,可这一次我从没见过他真诚的笑过,他的眼睛是冷的,他的心是冷的,他整个人都变了。他以前走路的时候老是昂着头望天上的云彩,可现在他总是低着头痴痴地望着水面。我昨晚一直在想,如果那个女妖没死,师兄会不会开心一些。”
韩昭顿了一顿,抬眼看着韩纪,缓缓道:“师姐,一百年前你总是一个人上山,一个人下山,若非被发现,就连赴死你都是一个人。我不想你一直一个人,我也不想你有一天变得和师兄一样。寒山宗责任虽重,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承担;寒山宗门规虽多,却没有一条不允许与半妖相恋。如果杀掉每一只妖能让死去的师兄弟复活,我绝对不会手软;可如果只能让你、让师兄、让我在乎的人难过,那我又何必去动这个手。”
韩纪向来时知道韩昭嘴皮子厉害的,却没想到他嘴皮子这样厉害。
她想起万仙阵中韩玉抱着阿黛尸体的模样,心中也是万般滋味汇在一处,说不清,道不明。
良久,她摇头道:“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可是我同他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说什么师徒有别、长幼有序、人妖殊途,我韩纪何曾惧怕过这些。我自己死而复生,不比他们这些妖怪可怕得多。只不过……只不过是我心中有愧。阿昭,我与你不同,我杀过太多妖,也杀过许多人,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能重活一世,已是上苍垂怜,如果还敢奢求有人陪伴,那实在是太过贪心。”
韩昭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头一凉,还想在说什么,韩纪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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