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很亮,照得月神像的眼睛熠熠生辉。
长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头攒动,堵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韩纪立在人群之中看着月神像渐渐远去,她本来是要回寒山宗的,可是路过此地,远远听见人声鼎沸,望见烟尘四起,一时好奇便停了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停下来。
天色渐暗,庙前的人们开始舞龙戏狮。
高举的火把被点燃,升腾的火焰上空飘起淡淡的黑烟,每个人的脸都被红通通的火光映着,脸上的笑容像是融化流动的红蜡。
韩纪被人群挤进庙门,看见蒲团上跪着的人们。
他们虔诚地祷告,或是问家人平安,或是问科举高中,或是问生意兴隆,随后将手中类似蚌壳一般的木片抛掷到地上。
韩纪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祷告,听见叮叮当当木片落到地上的声响,看见有人拍手大笑,有人沮丧摇头。
她的肩膀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一个妇人满面愁容地立在她身侧,问:“这位姑娘,我家中还有急事,你能否让我一让?”
韩纪后知后觉地让退后半步,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妇人诧异地瞧她一眼,笑道:“来这里自然是来掷茭杯问神意,若是二面都凸,便是阴杯,表示神明不准;若是一平一凸,便是圣杯,是神明说请示之事可行的意思;若是两面都平,便是笑杯,须得再次请示。我来此处是来问神明我丈夫参军一事可不可行,你看上去还未成婚,是来问姻缘么?”
韩纪摇头轻叹:“我并没有什么要请示神明的。”说罢,迈过庙门,来到长街上。
她沿着街走,只觉耳边一阵又一阵的嗡鸣,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不觉疲累,也不知饥饿。
冬日的太阳如同橘瓣上的白丝一般快速地从大地上抽离,寒意与黑暗从未凝固的河水之中漫上河堤,人群渐渐变得稀疏,地上不再有人晃动的影子,只剩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满地红纸。
韩纪心乱如麻,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出现洛渭的脸。她不知该如何应对,便直直地往前走去,忽然,她恍惚中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姐。”
韩纪回头去看,脚下一空,扑通一声掉进了河中。
水花飞溅,带着冰渣的河水浸没了她全身,水流钻进耳中,在她的脑海里激起沙沙的回响。
一阵嗡鸣声中,韩纪再次听见了洛渭的声音。
他问:“师徒师徒,你我可曾行过拜师之礼?未曾行过拜师之礼,如何算得上师徒?那我亲过你,我们算不算夫妻?”
他说:“我唤你一声阿姐,我们之间难道就有血缘了?那我若是唤你娘子,我们之间难道真有夫妻之实?”
韩纪从水中冒出头,伸手抹去面上的水珠,双手攀住河堤正要翻上岸,却见一道惨白的月光映在即将冰冻的水面上,照得那水面如同剑锋一样亮。
剑锋之上,凝出了洛渭的脸。
“韩纪!漫山遍野的妖魔你都不怕,死到临头你都不会躲,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韩纪猛地挥手,一点寒芒击入水面,砸破了洛渭的脸。可水波翻滚间,又一张熟悉的脸在剑锋上凝出。
那是她自己的脸。
“堂堂寒山宗宗主,竟然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你三番两次的逃跑,不是因为你憎恶他,而是因为你也对他有感情,你心里有他,你害怕了,所以要逃跑。”
她说的全然是真话,韩纪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干,抓住河堤的手再次松开。
她浸入河水之中,脸朝天空。
锋利的弦月割开她的躯体,将她分成两半,一半浸泡在阴影里,一半落在月光中,如一片枯黄的落叶,任由冰冷的河水拥着她往未知的方向飘去。
不知过了多久,垂落水面的半截枯枝勾住了韩纪的衣领,停止了这场没有目的地的漂流。
夜很深了,韩纪爬上河堤,浑身上下都因寒冷而凝出一层白霜,一道红光便在这时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朝那红光的方向走去,走到近前,发现是庙宇匾额上垂落的红绸在月光中散出的光芒。
这庙正是早些时候的那座月神庙,只是庙门已锁,十分冷清。
寻常的门锁拦不住她,她到月神像前,望着隐入黑暗中的神像看了片刻,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因拉得太紧而骤然断裂。
她取了三根线香引燃插入香炉中,随后在蒲团上跪下,学着先前掷杯的人们禀明自己的姓名,生辰八字,虔诚地向神明发问后掷出茭杯。
两面皆阴,神明不准。
韩纪又掷了一次,低头看去,依然是两面皆阴,神明不准。
两面皆阴,神明不准
两面皆阴,神明不准
两面皆阴,神明不准
……
韩纪一连掷了十一次,次次都是阴杯,神明始终不准。
她最后掷了一次茭杯,这一次,茭杯跳入供桌之下,她也没有低头去看。
韩纪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祈祷:“月神在上,弟子韩纪自知罪业深重,便是厄运缠身,不得好死也从未有过丝毫怨言。只是如今我心悦一人,我知道这是报应使然,也知若我一意孤行,必定星离雨散,不得善终。我不敢求神明保佑,只请神明明察秋毫,万般罪业都是我一人所犯,万般苦果也该由我一人承担,只求神明不要迁怒与他,保他一生平安。为此,我甘愿死在神谕剑下。”
她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对于她而言,她的决断才是最重要的。
窗外,流星飞逝,月轮高悬。
韩昭听见剑鸣之声,抬头看去,恰好见神谕剑剑光在漆黑的天幕下一闪而过。
他推开屋门,咽下口中的桂花糕,不甚自在:“师姐,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房内没有洛渭的身影,韩纪已寻找过了。
“他人呢?走了么?”
韩昭诧异道:“早些时候我给他灌药的时候,他还熟睡着呢,此刻不在么?”
韩纪摇头。
韩昭猛地一拍脑袋,惊道:“坏了!”
韩纪狐疑地看着韩昭,道:“你看不住他很正常,我又不怪你。”
韩昭眼睛一转,俊俏的脸上露出几丝心虚的苦笑,低声道:“今日你走后不久,我便在镇上遇见了很多仙门道盟派来的弟子……那半妖重伤未愈,妖气四散,如果撞上他们,只怕是小命不保……”
一阵疾风自韩昭面上扇过,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待到睁开眼,韩纪的身影已经跃出院门,在连片的屋檐上飞掠而过。
韩昭将未吃完的半块糕点塞进嘴中,紧跟着韩纪的脚步往外追去,边跑边喊:“师姐,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找!”
夜色之下,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在小镇上空不断闪烁,四处逸散的灵力震得青瓦间的枯草轻轻颤动。寒芒一闪,数十道追踪符自韩纪指尖飞溅而下,流星般的光束划破夜空。
韩纪跟随追踪符的光束来到一处市集,夜色四合,市集早无人迹,两侧的商铺也纷纷紧闭店门,只有一座酒楼里还传来人声。
高大的彩楼欢门上,酒旗翻飞,寒风送来浓郁扑鼻的酒香,酒香之下,是妖血之气。
忽然,酒楼内传来砰砰砰几声巨响,酒盏破碎声,酒水飞溅声此起彼伏,紧接着是唰唰唰的十余道利剑出鞘声。
韩纪离得尚远,却已听见洛渭的声音。
“不用查了,不是要捉妖么?我就是,你们来杀啊!”
简直是疯了!他不要命了吗!
韩纪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飞扑而出,足尖重重踏在飞檐之上,身影如飞燕一般跃入酒楼之中。
酒楼里一片狼藉,十余个仙门弟子手持长剑将一道黑色的人影围在正中,一道道剑气在翻倒的桌椅之间连成阵法。
一片嗡鸣声中,十余柄长剑直直向那道人影刺去,剑光辉映,照得昏暗的酒楼内亮入白昼。便在长剑要落下之时,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闪入阵中,漫天剑光霎时黯淡,十余柄长剑丁丁当当落了一地。
刹那的黑暗之中,十余个仙门弟子都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下惨了,都说妖族手段残忍,我恐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烛火飘摇一瞬,随即恢复光亮。
十余柄长剑静悄悄地躺在地上,而阵法之中,那妖人早已不知去向。
莫初灵飞快地捡起地上的佩剑,拉住身侧李逢青的衣角,失声道:“师兄,我们刚刚是不是见鬼了?这年头鬼比妖还可怕……”她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身侧站立的是其他人,李逢青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小镇唯一的长街上,闪过数道追逐的人影。
如今仙门各派对寒山宗虎视眈眈,神谕一现,必将引来非议无数。
韩纪不能唤出神谕,搀扶着浑身酒气、浑身血气的洛渭奔至长街尽头,惊风剑始终不远不近地紧紧咬着她的影子,她偏头扫去,长街转角处闪过两道轻巧而敏捷的人影。
卫朔高喊一声:“逢青,他们往那边去了!”话刚落地,他的身子已飞掠而起。
李逢青赶忙追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试探道:“扶光,方才你可看清了那后来的人影是谁?”
卫朔的眼睛如追逐猎物的飞鹰一般紧紧跟着惊风剑,眨也不眨地说:“红烛闪烁之时,我瞧见了她的眼睛,是个女子!绝非妖族,恐怕是仙门中人。”
韩纪带着洛渭奔至林中,方才甩掉了后来的追兵,却不曾想洛渭哇的喷出一口血来。他伤重未愈,又大量饮酒,方才这一阵飞奔早已让他体内妖力乱窜,叫他血气上涌,胸口镇痛,强撑到此时方才吐出血来,已经很是不易。
韩纪一惊之下,急忙顿住脚步,将灵力注入他体内替他暂缓伤势,待到他体内妖力平静时,惊风剑已封住去路。
两道人影落在韩纪身后,正是李逢青与卫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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