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记绣坊位于绮州的城西,城西售卖丝绸纺织等物品的商户林立,而城东则开设了各式的书院,往来学子众多,亦有许多达官贵人始于此地。
九月是书院新生报道的日子,如今九月已然过了大半,入学之期已临近末尾。
林非晚落脚的客栈位于东西交界之处,昨晚他几乎是一整夜无眠,最后的希望还是落空了,如今绮州大大小小的绣坊都跑遍了,还是没有一处容身之地。
“公子,书箱已经收拾好了。”一个书童打扮的侍从对着林非晚行礼。
林非晚正靠在窗边的软塌上,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能化开满面愁思,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摆了下。
“先放着吧,行风,等下午再去书院。”
林非晚兴致不高,语气也淡淡的,行风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他抬手的间隙就已明了,并未多言只留他一人安静呆着。
抵达绮州已有数日,初时公子兴致盎然,不急着去书院报道,欢喜地整日出门,却不让他跟着。
行风也尝试过悄悄尾随,不过林非晚对他的路数太过熟悉,接连几次都被抓到才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
幸好公子每次都能无恙归来,让行风也安了些心,只是公子看上去越来越失落,也不愿与他多说。
不过数日奔波并未生病倒也算是个好消息,也许府外的光风露雨格外的滋养身心吧?但今日已是书院报道的最后一日了,怎么一点不见公子急迫呢?
*
午后,行风套了马车带着林非晚去书院报道,只是刚刚行进了没多远,便被一个粗衣打扮的小厮拦了下来。
行风不认识这人,撩开了车帘,林非晚探出头来,来人见正低头大口地喘着粗气,抬头见是林非晚没错,猛咽了两下口水。
“林公子,我家娘子…同意收您为徒了,派我来邀您过去。”
细看了几眼,林非晚才终于发现,这人正是先前接他名帖带他入府的赵家人。
听到这消息,林非晚瞪大了眼睛有些发愣,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此事当真?”
这一会的功夫,小厮早已喘匀了气,捣蒜般点了点头。
“自然是真的,小的一得赵娘子的消息就赶去了客栈,又从客栈打听了您的行踪才能追上。公子此时若有空,请跟我一道回去吧。”
说话间林非晚终于认清了这不是梦,将小厮请上了马车,又让马夫调转方向往赵记绣坊去。
行风虽感觉疑惑,但听着公子似乎是拜了一个厉害的师傅,也就噤声没有多问。
马车上林非晚和小厮闲聊了几句才知道,他叫来财。忙从袖间掏出了一包碎银,客客气气地塞进来财手中以示感谢,来财却是灵活地闪手推却了。
“公子不要客气,咱赵府没有这样的规矩,公子若不安心,回头有的是机会请我吃茶。”
林非晚此刻仍然有些懵懵的,依着来财,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昨日春娘拒绝的意味还很明显,怎今日忽然就转了态度。
“来财兄弟,你可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师傅怎…”
来财是个机灵的,来往赵府拜师的人他也接待了不少,虽然头回遇着男郎,却也能听出他的未竟之意。
虽不知昨日这位公子与赵娘子是如何交谈的,但不论是这位公子进府拜师时的激动诚恳,亦或是离开时的落寞惋惜,他都看在眼里,此人定是个真诚向学之人,他都能看出来,赵娘子看得自然比他清楚更多。
“公子无需紧张,我们赵娘子人很好相处的,她上午一忙完,便让我来接您了,想必还是怜惜您的才能的。”
来财的宽慰让林非晚安了些心,行风却是越听越不对劲。
怎的又多出一位娘子家,公子此行是要拜师准备乡试的,满腹疑惑欲要开口,未吐出半字却被林非晚按住了手,他只得配合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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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记绣坊离得并不算远,没多久马车便抵达了,来财将林非晚被安排在了南房。
“赵娘子这会不在府里,估摸着要晚些回来,公子先在此安顿一下,我这边就先退下了。”
来财唤人与行风一起搬好行李,便离开去做旁的事了,行风紧随其后将门抵得结实,大有林非晚解释不清便无法出门的架势。
“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书院我们不去了吗?”
行风震惊已经无法按捺,极力压低的声音几乎快要控制不住。
“此事一时间无法说清,你只需帮我保守秘密即可。”
行风与他相处的时间太多,两人对彼此也都太过熟悉,林非晚经常自己在房中,说是专心温书却似乎始终在隐瞒些什么。
两人心照不宣,行风不问,林非晚也并未提及过此事,来到绮州虽有些异常,行风也只当他童试憋在府中太久需要释放些心情。
直到当下,真正地踏进后宅女眷的府邸,林非晚才终于袒露了些苗头。
“我想要学习绣活,在祖母身边的时候就想了,父亲说我不务正业的便就是这。”
林非晚后来努力完成课业,终于考过童试,也只是想让家中安心罢了,不只是父亲,包括祖父,他们一直希望家中有人能够登科及第。
林非晚身体差一些,与家中姊妹兄弟相处不多,和行风却是亲如兄弟一样的关系。
但此事他却是如今才知道,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知所措,这样的林非晚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但又比过往的十多年鲜活。
“公子今后准备怎么办。”
行风有些动摇,似乎有些理解公子,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一时间想不明白,只剩下妥协任公子开心便好。
“先在绣坊安顿下来吧,这里的机会亦是难得。”
林非晚此刻是欢喜的,并不想思虑太多,眼下他更想与师傅一起认真学艺。
“书院那边无需担心,今年不去报道的,来年秋天还能再去。”
见行风一直盯着书箱,林非晚的答话不知是在给行风解惑还是宽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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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每日尽职地东升西落,今晚天边的火烧云倒是比昨日的还要美上几分。
赵桑榆午间的午膳都没用好,就随着赵春娘一同去了绣坊,这几日就要交货的丝制绣品遭了虫,她和春柳二人忙活了打大半日,才将破损最严重的绣面修复如初。
这会饿着肚子和春柳一起回家,夕阳再美也是没有心思欣赏了。
刚迈进府门,还没功夫回屋放一下随身的小包,就被锦姨带着去了堂屋。
堂屋内气氛严肃,林非晚正跪着奉茶,嘴中念念有词。
“弟子慕绮州绣技久矣,望叩拜于赵娘子师门之下,以得指点,弟子定静修技艺以承其技法,不负恩师所望。”
赵春娘穿的并不是午间那件衣服,而是一套低调正式的衫裙。
赵桑榆记得这件衣服,阿娘每次收徒都会穿这件衣服,是两年前她亲手绣的。阿娘虽是顶尖的绣娘,却不喜欢衣衫上有太过花哨的大幅刺绣。
赵桑榆便偷偷熬了两个月给她制了新衣作为生辰礼物,用的都是颜色相近绣线,衣襟袖口各处不显眼的位置都绣了繁复的花样。
这会赵桑榆饿得很,听着林非晚文绉绉的措辞有些心不在焉,刚刚路过厨房的时候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这边结束一声令下就能用饭了。
“非晚无需多礼,我饮下这拜师茶便是,今后你我便是师徒了。”
赵春娘接过茶盏饮了口,林非晚才起身,郑重地唤了声“师傅”。
“这两位是你的师姐。”
听到自己被提及,赵桑榆才回神,正看到春柳收回悄悄打量的视线,目光相撞,春柳有些赧然,耳后泛起了些红晕。
“师弟好,我叫春柳,五年前被师傅收下的。”
耳后的热意令春柳在师傅面前有些心虚,敛了些自己的探知欲,简单介绍了下自己。
“见过师弟,我叫赵桑榆,是师傅的女儿。”
赵桑榆没有多看林非晚,只微微欠身,说完话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这人和昨日窗隙见瞧见的一样,自己倒也没冤枉他,果然一副病秧子的模样。
“见过师姐,日后还要师姐们多多指教。”
林非晚语气恭顺,两位师姐年纪尚小,却有些能独当一面的气质,林非晚心生敬意,只想着日后能多多与师姐们学习。
林非晚已然十六,不能像无知孩童一般不懂男女有别,对着两位年幼的师姐便更加地低眉顺耳,目不斜视。
“无事不要去东厢房那边,那边多是女眷。”
“每天的晚饭会一起在堂屋用。”
“每天下午陈阿锦会在西厢房的工作间,我若不在,你也可以请教她,你师姐们都叫她锦姨。”
…
又听着赵春娘嘱咐了许久,才差人摆了桌子唤东厢房等着的众位妹妹一齐用饭。
*
吃饱喝足,晚饭的时光过得非常快,年幼的绣徒们对着温润有礼的儒雅公子叽叽喳喳了许久,互相熟识了些才算是林非晚融入绣坊的开始。
“今日无事,早些休息吧。”
赵春娘发了话,林非晚和众绣徒们便得了特赦令,逐个道了别离开。
“阿榆,小时候给你绘的绣书可还在?”
赵桑榆起身也欲回房歇息,还未迈出脚步,便被赵春娘出言拦了下来,春柳走前还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
“在的,只不过西边的耳房厢房都放了太多东西,怕是要找上一会。”
赵春娘说的绣书是她当年亲手绘制的,那时春娘特地画了各式针法,图文并茂,想着一来各种图画更能吸引孩童的注意,正适合用作给赵桑榆启蒙,二来顺便整理了自己的多年所学,教授她人时也能条理通顺,更加得心应手。
后来学生多了之后,虽又绘制了几份,却远没有初版的精巧心思。若能找到,显然是很适合师弟这个初学者使用。
赵桑榆当然把它没有弄丢,那可是阿娘亲手给她画的图册,她早就稳妥地收好,放进了书匣只中。
只是要借给别人,她当真有些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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