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氅领口处绣着一朵悬崖兰。
这是一种生长在峭壁的野生兰花,绝境求生,三年孕蕾,一朝开放。
绣线毛刺刺入指尖,像针尖扎在了他心上。
这不就是他吗?
汉服元素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刺绣,因为其博大精深的隐喻。
嫁衣上绣龙凤,寿衣上绣仙鹤,内衣上绣鸳鸯,老祖宗把忠贞爱情、生死敬畏等抽象概念,转化成直观的纹样。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苏墨脑海里全是刚才的画面——昏黄灯光下的背影,指尖挑着银丝,来回穿梭的针线,打乱了心跳的节奏。
晨雾在青瓦檐角凝成露珠,苏墨推开门时,正撞见顾青烐背对而立,熨斗蒸腾的雾气裹着清瘦的轮廓。
几十件汉服在晨风中轻晃,每一件都泛着柔光。
苏墨的目光停在最外侧的玄色暗纹纱衬袍上——是他昨晚直播穿过的,放在绣房凳子上忘了收,此刻连领口嵌的玉环都被擦得锃亮。他嗤笑一声:“顾老师改行做家政了?”
顾青烐头也不回,手里的熨斗一刻没停,“丝料娇气,经不起蹂躏。”袖口卷至肘部,烫伤疤痕随动作若隐若现,“正好把鹤氅拿出来,就差它了。”
苏墨喉结微动,昨夜那件补好的鹤氅还挂在床头。
鹤氅被铺在台面上,顾青烐手里的熨斗忽然减了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每熨一下,都要仔细查看一番,仿佛熨的不是件地摊货,而是价值连城的古董。
“随便熨熨就行。”苏墨只是以为顾青烐害怕伤到衣服,可能以为这件鹤氅很值钱。
闻言,顾青烐手里的熨斗加了速,他知道苏墨起了疑心。
昨晚光线昏暗,他担心自己没有看清楚,这才借着熨衣服的机会再查看一遍,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这件鹤氅不是他以前见过的那件,虽然款式细节都模仿的很像,但布料、针脚细节都能看出来,这件不是正品,是仿制品。
“这件衣服为什么会被捶成抄袭?”顾青烐当然知道,他这么问,不过是想听听苏墨的回答。
“有黑粉扒出来这件鹤氅跟几十年前‘云裳阁’的镇店之宝,‘鹤舞九天’九分相似,那件真品价格惊人,好像被私人收藏了,但我这件确实是我爸送的,不,准确说是我奶奶转交给我的。”
顾青烐的手微不可见的顿了一下,那有没有可能是被掉包了?
“她说我爸不希望我当警cha,想让我跟她学做汉服裁缝,所以才送我这个。”
这件事他一直有些疑惑,他爷爷也是警cha,所以他爸一直希望他考警校,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想法?他也猜测是奶奶在骗他,但当警cha比当网红体面,奶奶没有理由骗他。
顾青烐熨好了鹤氅,抓着衣领将衣服甩开,“要试试吗?”
苏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顾青烐要让他试衣服,看苏墨没有拒绝,他手一甩将鹤氅披在了苏墨肩头,他将领子理好,手指抚上悬崖兰刺绣上的褶皱,指尖碰到了苏墨的喉结。
指尖只是轻轻扫过,喉结像被电了一下。
“你穿这件很好看,如果是正品那件会更好看”,苏墨表面微笑,心里疑惑,总觉得这话不大对劲,但细想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晚上直播。
“今天学乱枪针”,顾青烐将桃红丝线劈成12股,针尖在绣布上戳出星点,“绣朵桃花,旺桃花运。”
苏墨盯着绣绷上那团凌乱的线迹,嘴角抽搐:“顾老师,你管这叫‘乱枪针’?这明明是‘随心所欲针’!”
顾青烐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皮都没抬:“一针天,二针地,三针四针随心意,五针六针桃花雨——”
苏墨听完嘴角直抽,边下针边嘴碎,“一针跪,两针废,三针四针线缠腿,五针六针扎到嘴……”
顾青烐闻言放下茶杯,无奈的笑了笑。
弹幕疯狂滚动——
“救命!苏苏的手和针有仇吧!”
“苏苏的碎嘴子人设终于回来了!”
顾青烐叹了口气,绕到苏墨身后。青竹气息突然逼近,苏墨后背僵直,一根骨节分明的手从腰间穿过,扣住他攥针的右手。
“你当针是剑,线是刃”,顾青烐的呼吸扫过苏墨后颈,“这一针要破开绸缎的肌理,下一针再填上桃花的魂。”
苏墨喉结动了动:“……说人话行吗?”
“乱枪针绣桃花就像暗恋者的心跳,看似乱七八糟,实际每一跳都只为一个人,针乱形不乱,就是乱枪针的精髓。”
苏墨心底生出怪异的感觉,后颈沁出薄汗。顾青烐的呼吸扫过他耳廓,修长的指节隐忍发力,在灯光下交叠的两只手,像是雕塑家精心雕琢过的,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偏偏直播间弹幕疯狂刷屏:
“大师的手在苏苏手上跳舞啊啊啊!”
“手控福利!这骨节我能舔屏三天!”
指尖骤然发力,顾青烐带着他的手疾刺下去。
银针如流星坠地,丝线在绷面上炸开一片绯色烟雨,苏墨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乱枪针落,满目桃花。
“卧槽!”苏墨盯着逐渐成型的花瓣,“你是不是偷偷加速了?这合理吗?!”
顾青烐松开他的手,坐在一旁,捻起一根断线:“是你太慢。”
丝线另一端挂在苏墨的汉服腰带配饰上,乱七八糟缠作一团,顾青烐一扯,腰带松了,苏墨赶忙去扶腰带,顾青烐松开手里的线,也去扶腰带。
这要是开了,不得被举报!
两人手忙脚乱,“砰”地撞上绣架,苏墨没坐稳侧翻进顾青烐怀里。
弹幕炸成烟花——
“按头小分队在哪!这都不亲??”
“顾大师耳尖红了!我截图了!”
“想被封号吗?”顾青烐扶正苏墨,指尖掠过他泛红的耳垂,“今晚绣不完这枝桃花,明早的小米粥换成苦瓜汤。”
说完转身走向《云栖山水绣》的绣架。
苏墨盯着他逃也似的背影,抓起直播手机:“家人们!打赏过万解锁顾老师女装绣桃花!”
窗外鸟声喳喳喳,盖不住满屏的哈哈哈。
顾青烐坐好后,看了眼苏墨,低头继续刺绣,但指尖的绣花针罕见地发着抖,他猛地发力控制针,这才恢复如常。
星渊传媒顶层办公室里的冷气太过充足,连贺渊脸上的表情都浮上了一层冷霜,“可以让他继续选品带货,但也要给他加点黑料,别让他翻得这么容易。”
章锋应了声,毕恭毕敬的转身关上了门。
下播后苏墨盯着后台数据瞳孔地震——手部特写片段时直播间人数明显飙升,#顾大师的手攥着苏老师的命#空降热搜第七。
苏墨灵机一动,找到了另辟蹊径的办法。
这期作品就剪手部特写合集。
今天他收好器材没有回卧室,而是打开电脑在绣房里开始剪辑。
戴好耳麦,点开战歌,信心满满地投入工作。
平心而论,顾青烐的手确实比自己的好看,掌心虽然有茧,但手背光滑白皙,可能是在绣房不见光的缘故。
他把前两次直播的视频切片剪出来,大多是两人双手交叠的特写,还有顾青烐单人的手部特写,他犹豫着要不要给顾青烐补几个镜头,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这个位置很久没人拍过。
上一个拍他肩膀的人,被他一个抡拳砸在了鼻子上。
他就像条件反射,一拳抡了出去,但没砸到人,而是被顾青烐接住了。
苏墨赶紧摘下耳机,“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突然拍我。”
或者说他不喜欢跟别人肢体接触,再精准点,就是更不喜欢跟同性肢体接触,原因当然不能说。
顾青烐松开他,刚要不是自己反应快,这会鼻血已经被打出来了,“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你电话响了。”
顾青烐摸了摸发酸的手掌,刚那一拳力道不小,怪不得每次靠近他,就像受了惊的猫,整个人都处于高级战备状态,原来是因为这个。
旁边的桌子上,狂野的手机铃声戛然而止。
电话那头是经纪人的声音,“这几次直播粉丝涨的很快,可以适当植入产品带货。”
手机夹在肩膀上,苏墨边点击电脑视频暂停键,边回复,“谢谢章哥,那我明天开始选品。”挂掉电话,想起路过时,看到的本地特产,也许……
“顾老师,明早带我去见见老镇长,我有好事跟他谈。”
顾青烐应了一声,继续绣《云栖山水绣》。
苏墨剪完视频已经到半夜一点,他站起身扭了扭酸痛的腰,“顾大师,你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腰受得了吗?”
问完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腰好不好,轮得着自己操心吗?
顾青烐看了眼挂钟,“这才四个小时而已。”
苏墨嘴半张着半天没合上,敢情四个小时还是个“才”,他再看看自己,双手叉腰,一副被腰斩的惨样——大师果然是大师,不能比。
他默默滚回房间,揉腰去了。
他这腰伤是直播第一年落下的病,那时候不间断直播10小时以上,大多数时候都坐着,很废腰。
次日早晨,苏墨洗完澡回到前厅时,看见顾青烐今天换了件崭新的青灰亚麻衫,发簪也换成了紫檀木的,已经准备好了要出门。
额发间还在滴着水,苏墨用旧毛巾呼噜了几下,坐在餐桌旁,“等我两分钟。”
顾青烐抬眸看他,湿漉漉的头发被呼噜成了落水的猫毛,略微泛红的眼角还挂着水滴,脖子上挂着起了毛边的旧毛巾,白T恤的领口湿透了一圈——像只让人怜爱的野猫。
两分钟后,顾青烐抬手将头盔扣在了苏墨头上,“我已经打电话通知镇长,不用这么急,细嚼慢咽耽误不了几分钟。”
苏墨嘴角还挂着米粒,他伸出舌头一卷,又开始嘴碎,“顾老师,苦瓜汤是不是成精变成小米粥了?”
顾青烐清了清嗓子,没有接话,昨晚那株桃花只绣了一半,苏墨大言不惭,“桃花运不能太多,绣一半就够了。”
至于顾青烐为什么食言……所谓严师出高徒,他对大弟子有点纵容过了头,连喝苦瓜汤这种惩罚都舍不得。
粉丝要是知道,不得炸了弹幕——“他哪里是舍不得苏墨,他是舍不得苦瓜!”
顾青烐看了看苏墨,一身休闲白色套装,不忘戴着墨镜耍帅,脚下却踩着塑料拖鞋,造型非常的……如果非要评价的话——“二傻子”出街就是这个德性。
“二傻子”本人显然对自己的造型很满意,“走吧,顾老师。”
顾青烐先上了车,捏住车把,“这次我骑车,你技术太差。”
坐上后座的苏墨语气戏谑,“行,你技术好,你上。”
技术好不好这种事,他从不反驳,毕竟试了才知道——上次骑车,他差点撞上路边的围墙。
但骑上后座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好像哪里有问题。
电动车一溜烟窜入了云栖镇街道,依苏墨的判断,顾老师这种沉稳的性格,骑车应该是稳如狗,没想到……
急刹车停在镇zheng府门口时,苏墨为了控制两人之间距离,一直保持平衡的手终于没能抓稳,将顾青烐的背抱了个满怀。
大师骑车都这么野的吗?
顾青烐一脸淡定,“你先进去,我去停车。”
已经下车的苏墨嘴角抽了抽,非机动车停车场在就在50米之外。
他抬脚走进了大门,老镇长已经等在大厅,见他过来,热情的迎了上来,“欢迎苏老师,走,去办公室边喝茶边谈。”
苏墨和老镇长聊了十分钟,还不见顾青烐进来,低头发了条微信,“电动车被劫了?”
随即发来一张照片——电动车车把上挂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根苦瓜。
苏墨:“……”
“苏老师,您的建议太好了,只是镇上都是小作坊,商品化程度低,也没有知名的品牌,就是怕让你带货,掉了你的身价。”
职业假笑继续上阵,“您这话抬举我了,我在云栖镇直播,卖特产才更符合场景需要,这样,您把有意向的商家整理一下,我跟公司沟通合作细节。”
老镇长满脸堆笑,这对云栖镇来说是天大的好事,“那您先坐坐,我去安排手下的人联系商家。”
苏墨站起身,看着佝偻的背影离开办公室,这才走到办公室的墙边,仔细看宣传版面,从一进来他就看到了醒目的八个大字,“安全生产、警钟长鸣”。
这种宣传口号很常见,但他一个镇长在办公室里干嘛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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