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完成通宵夜班,蒋槊疲惫不堪地走出大门看到林安之提着一袋早餐站在不远处。他快步上前,接过对方的食物,忙道一声谢谢。
林安之的周全依旧隔着一层生疏,仿佛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
打开车门,林安之拉住他面无表情道:“你坐后排睡会,我来开车。”蒋槊确实已经累得无法再集中精力开车,只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将疲乏掩饰得很好。车开出没多久,他就陷入了纷乱的梦境,直到被安之推醒,才得得以从梦的泥淖中脱身。
杂乱的梦境反而让身心更加疲累,蒋槊走下车极力掩饰困乏。但她却仿佛看穿了一样道:“如果需要休息,我们可以再调整时间。”
“不用了,医院的作息一时半会也不会有所改变。”他歉意地笑道,“人家肯见面已经很不容易,我们走吧。”
约见的是夏晓蕙在韩国一起做练习生的同伴。女孩现如今也在直播圈做主播,给自己取的网名叫“艾甜”。她说和晓蕙的联系也一直时断时续。
“当时还好那个韩国公司本身也不专业,给我们的合同漏洞百出,不然光解约费就够喝一壶的。”“艾甜”面容姣好,只是和生前的夏晓蕙一样尽是疲态,“当时回来的女孩现在基本都在直播圈做主播。不过能像晓蕙那么红的,倒是没有。”
“她在韩国过得怎么样?”
“她开始挺拼命的。主要我们都做梦以为自己进入了大公司,会成为下一个知名女团成员。不过时间久了就知道,这个草台班子给不了任何帮助,还变相问我们收取各种培训费。”女孩突然停下来,不信任地看着安之,“你的报道会出现我直播间的名字吧。如果不是为了流量,我也不想接受这个访问提这些事儿。”
“放心,答应你的署名我的专题一定都会写。”林安之又继续问,“你继续说吧?”
“刚开始晓蕙做练习生的生活倒还算滋润。毕竟家里做生意的,她只要专注训练就行了。起先她性格挺好挺平和的,说话也有礼貌,而且还经常请队员吃饭买东西。当时一起训练的队员有中国人也有韩国人,她算是两头混得开的。但后来,听说她家里生意失败了,就急着想出道,好多赚点钱补贴家里。那个时候晓蕙就变得计较起来,排舞时她想要好的站位,唱歌也要挑出彩的段落,再加上请客吃饭没有开始那么大方,队里的人缘自然就下滑了。不过,我们签的韩娱公司从内部管理到经济资源都……”她蹙眉摇头,“反正出道赚钱是不用想了。所以慢慢地,她也不在队内计较了,听说国内直播火了,就想办法回国赚钱。也是受了晓蕙的影响,我们几个中国队员都陆续跟公司解约回来搞起了直播。有的是签MCN公司,有的是自己单干。晓蕙开始是自己开账号单干。她长得漂亮,唱歌跳舞也不差,只可惜一直没做起来。我本来以为她会继续经营自己的账号,没想到后来加入了MCN公司带货。”女孩点开手机的聊天界面递给安之和蒋槊,“她本来也约我加入,但是我这个人受不了束缚,还是想自己弄。”
“你觉得后来网上对夏晓蕙的评论,真实吗?”
“这重要吗?毕竟流量带来的可是最实实在在的好处,至于对外人来说她是什么样的,重要吗?而且晓蕙本来就是为了争议才做尖酸刻薄的人设,这种网爆反噬按理说她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谁能想到她还是太脆弱了……最后没扛不住。”“艾甜”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是普通人,没有粉丝想得那么光鲜亮丽,也没有网民想得那么十恶不赦……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制造流量,什么样的人设可以吸引人来看,就写什么样的剧本。就好像你们在职场上打工一样,难道会真性情示人?只不过,你和同事每天面对面,喜欢讨厌不好撕破脸,但网上不一样,尽情发泄谁管得着。晓蕙当初选择这条路,就该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也怨不了谁吧。”
女孩脸上玩味的不屑刺痛了蒋槊的神经,仿佛夏晓蕙的结局是自己活该一样。身心的疲惫本就耗尽平时的修养,尖锐的讽刺就像网上无数恶评一样割碎了夏晓蕙。在他们眼里,晓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一个可以任人戏谑嘲弄的话题,一个可以尽情释放恶意的目标。
这种恶意可以因为嫉妒,也可以毫无理由,只要夏晓蕙得到了更多,就理所应当地也要承受更多。
蒋槊放在桌下手紧拽成双拳,在他克制不住的一瞬被另一只手覆盖。他侧身回望,是林安之平静清淡的眉眼。她继续和对方交谈,只是在间隙察安抚他抑制不住的愤怒。
回到车上,林安之接过车钥匙继续回到了驾驶位上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很生气。因为你在意夏晓蕙,所以她在你心中的形象是正面的。但她身边的人不会都喜欢她,所以有些言论也并非你想得那么单纯美好,如果无法承受的话,就不要再继续了。”
“抱歉,我今天没有控制好情绪。”蒋槊坐在后座惭愧地道歉,“确实是我关心则乱了。”
“你知道你刚才的眼神有多可怕吗?”林安之转过头,“我觉得,你想杀了她。”
“怎么会?”蒋槊尴尬地苦笑,“我只是有点激动,不想听别人说晓蕙不好。毕竟,就是那些恶言逼死她的。”
“你非常爱她吗?”
“……”
“你爱她到可以牺牲自己一切的地步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没有这么刻骨铭心地去爱一个人过,所以我无法感受你的心情。”安之黯然,“你会想帮夏晓蕙报仇吗?消灭所有曾经用语言伤害过她的人?”
“……”蒋槊当然这样想过。当看到满屏最恶毒的语言和夏晓蕙的自杀地消息时,他真的想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跪在晓蕙面前忏悔。可随之而来的无力感让他更恨自己。这些诋毁夏晓蕙的人躲在哪里?他连报复的目标都无从寻起。这些阴暗隐秘的思绪,蒋槊只在夜深时任意它肆虐,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写一个更真实的Amber,如果有人能因为新的认知而对过去恶毒的评论道歉,你觉得晓蕙在天之灵知道会原谅他们吗?”
安之凝视的眼神像一支利箭射穿蒋槊的灵魂。与其说她在询问夏晓蕙的想法,不如说她在询问他——如果有人为自己的恶评道歉忏悔了,他会原谅他们吗?
良久,蒋槊没有答案。
林安之叹了口气,按下启动键:“系好安全带,你再睡会。到了叫你。”
夏晓蕙能不能原谅蒋槊不知道,但是他不能。
自那天访谈后,“艾甜”评断夏晓蕙的话语一就直回响在脑海中。她不屑的眼神和晓蕙的遗照时常穿插在梦中出现。晓蕙沉默哀怨的目光似乎在质问,除了仅有的愧疚,他难道就不能再做得更多一些?
蒋槊以工作忙为由,婉拒了林安之后续的同行工作。起初,他以为这会是一趟疗愈之旅。他设想那些受访者应该对夏晓蕙的评价都是极尽溢美之词,而对她自杀的遭遇又充满同情惋惜。可“艾甜”的出现打破了这些预设。他害怕越了解夏晓蕙,从前活在他心里的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会逐渐崩塌破碎……蒋槊承受不起。
错的是他们,不是晓蕙。那些片面之词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晓蕙,甚至嫉妒她活得比他们更好。
一旦下定决心,就要付之行动。
蒋槊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后,连续几日关注“艾甜”的直播账号。他注册的新账号不断在“艾甜”的直播间打赏买货,很快就引起了主播的注意。没多久,“艾甜”果然私信加了他的联系方式。
在“艾甜”陷入之前,蒋槊网聊的节奏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虽然直播打赏和买货的频率并不低,但他仍然表示在没有私面“艾甜”有更近一步的良好关系之前,随时都可以转场关注其他主播。
“艾甜”是个人直播间,没有工作室的选品供应链优势的加持,带货业绩一直普通。主要收入还是靠粉丝打赏。她当然深谙这些所谓男“粉丝”的不怀好意,不过她亦有自信与他们周旋。在几个回合拉扯下,“艾甜”同意了与蒋槊私面,地点就选在她租住的地下室。
“艾甜”开门没有想到来者竟会是那天的访问者,不由笑颜盈盈。蒋槊是高大帅气的,“艾甜”很满意和这种粉丝私面,哪怕发生了什么,也不过是男欢女爱的你情我愿。她觉得自己不算吃亏。
蒋槊将手中一大捧玫瑰花递到对方怀中,又晃了晃手中的红酒瓶。艾甜见状娇媚一笑:“还有酒啊,那可要好好喝一杯。”可话音才落,蒋槊突如其来举起酒瓶朝“艾甜”头顶砸去。一阵晕眩,红酒混合着血水一起淌到了面颊双侧。
“艾甜”忍着剧痛,困惑不解地看着对方,还来不及发声脖颈就被一只铁手牢牢扣住。
方才还温文尔雅的男人,此刻眸光冰冷仿佛在看砧板上的一条死鱼一样凝视着她。他像个毫无顾忌的疯子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专注握紧她细嫩的脖颈,掐断所有的气息。
“蒋槊!你疯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纷乱中,林安之会突然出现。她用力撞向蒋槊,与他一起滚向一边。“艾甜”重新获得喘息,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当初租住地下室,是考虑直播的性质需要一个隔音效果好的环境,但现在他们激烈的骚乱反而被困在这个阴暗的空间无法向外求救。
林安之的意外出现并没有打乱蒋槊的节奏。他重新站起身,手上多了一把尖刀冲向自己。在“艾甜”还未闪躲之前,林安之远比寻常女性的反应更加机敏。她扑向蒋槊的后背,有手臂扣住他的喉头。蒋槊对她的格斗技巧毫无防备,只能将手中的尖刀刺向她的手臂。饶是如此,林安之依旧咬紧牙关,一手握拳固定,一手用臂力加重力道。蒋槊终于坚持不住,整个人向后摔去,将她狠狠压在背后。
安之终于在重击之下松开了手臂。蒋槊快速翻身,重新走回“艾甜”面前,将尖刀像她最脆弱的地方划去。“艾甜”本能地抬手保护,手臂感到细密的刺痛后便是感到一片温热。他不甘心,揪起她的长发再次举刀,身体却再次遭到力量的撞击,那把尖刀也顺势脱手而出。林安之身心上的坚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她推搡着“艾甜”不停说:“出去,出去,叫人!报警!”
眼见“艾甜”连滚带爬地逃离地下室,蒋槊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猎物。他回身紧紧抓起安之的头发,将她重重地摔向茶几,碎裂的玻璃声在地下室荡起巨大的回响。
“你去叫人!回来的时候,她早就没命了!”
蒋槊冷笑地喊道,这些威胁“艾甜”的话有几分作用他不知道,但起码,今天还是可以找到一个牺牲者为晓蕙作陪。
“你,为什么会来?”他双眼通红,走到已经蜷缩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林安之面前。“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女人!”他跪下身体,揪起她。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是如何预判到他的行动的?不过对于她能精准感知到他的情绪一事,自己确实困惑了好久,只是这些时日的分心,让他无从问起。
“你在同情她什么?你不觉得像她这种只会嫉妒别人过得比她好,要靠网爆污蔑,才能找到心里平衡的人才是垃圾,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蒋槊望着林安之的眸光忽转深沉:“其实,你也参与过对晓蕙的网爆是吗?不然,你怎么会对这件事这么热心?”
他面露恍然:“难怪你会问我晓蕙会不会原谅网爆过她的人,其实你是替自己问的对不对?”
蒋槊双手掐住林安之的脖颈,眼看着她面色涨红,眼球微凸。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背上挣扎出一道道血痕,他却无动于衷。
“我原本以为你是站在晓蕙这边的,原来你跟他们一样,都是躲在阴暗处的老鼠,蟑螂。你们什么都不了解,就用恶毒的话逼死她。现在,还要祈求她的原谅,你比他们更可恨。”他将全身的力道加重到双手之间,“你们原本以为只要躲在网线背后,就不会被找出来了?就不需要为害死一个人负责了?你是不是觉得写一篇不痛不痒的报道,就可以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现在你知道了吧,会有人为晓蕙讨公道,你们这些臭虫不能再为所欲——”
一声巨响,蒋槊倒在了血泊中。
在林安之窒息前,冷冽的空气终于又钻入了鼻腔唤醒了她的意识。她剧烈地咳嗽了很久后,才看清颤抖不止的“艾甜”。原来,她没有逃走。在蒋槊欲置她死地时,“艾甜”从房间里找到了平时健身的小哑铃砸向了蒋槊。
林安之和“艾甜”相互搀扶着靠在门口。蒋槊扭曲在血泊中,丧失了行动力。
“我,我们快走!我们报警。”“艾甜”结巴着拉住林安之往外走。
“‘艾甜’,谢谢你,你做得很好。”安之抚慰她激动的情绪,“你现在一个人跑出去报警,可以吗?”
“你——还要留下?”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安之。
“我,要处理些事情。你放心,他现在应该动不了了,他伤害不到我。”
血泊中的蒋槊,眼神涣散,面容扭曲,很难判断是否还有意识存在。“艾甜”看了一眼两人,毫不犹豫跑了出去。此刻,她搞不懂林安之的意图,也无心搞懂。毕竟,对她来说刚才能够回来救人就已经问心无愧了。
阴冷的地下室因为寂静无声更显空旷。林安之站在蒋槊身侧,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又想起了上一世手刃他时凝视的视角——就像无数次,他这样看着她一样。
“艾甜”去报警了,很快蒋槊就会被警方逮捕,关押入狱。可是然后呢?这场纷乱至多只能将他判故意伤人罪。10年8年后,再站在大家面前的蒋槊只会带着更大的恨意和更坚定的决心找他们复仇。到时候,她和“艾甜”又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难道又是一次推迟10年的轮回?
林安之捡起地上的尖刀。那是蒋槊惯用的,她也曾用这把尖刀结束过蒋槊的生命。但故事依然没有走向大结局。
安之抽泣着抓乱头发,颤抖着将刀尖指向蒋槊。
“蒋槊,这是个死局。这是个死局。”
她哭泣着蹲下,将刀尖抵在他的喉头,却迟迟没有隔开他的血管。他仿佛感受到了刀尖的冰凉,眼角抽搐着透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好像在嘲讽林安之没有这个胆量。可是只有林安之知道,现在做什么都不过是开启一场新轮回的序幕。没有人能逃出这个诅咒。
是的,一切就像一个诅咒。
纯真善良的夏晓蕙是什么时候开始放弃歌唱的梦想,最终堕入金钱的泥潭?她甚至不惜以伪造假丑恶的形象作为财富密码,用负面和谎言攫取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温柔与歌技似乎并不能成为生存之道,而当堆叠的虚伪带来不可思议的好处时,她内心的天秤开始剧烈偏移。
一个喜欢唱歌的夏晓蕙到一个只想赚钱的夏晓蕙,粉丝与财富的多寡成为她唯一的自我评价标准,从前对歌唱单纯的热爱早就淹没在泥沼之中。
她和“艾甜”这样的普通人又凭什么可以没有来由地将生活给予的挫折转换成最大的恶意倾倒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网红?只因为Amber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过得光鲜亮丽,普通人就可以理所应当地用更严苛的标准审视他们,无端的非议去侮辱他们。唯有践踏Amber这样人的形象,才能彰显自己品格的高贵,平衡现实生活中的落差?
还有蒋槊——他所谓的爱其实是只能倾注在自己关心的人身上,好像他爱之人才是人值得被尊重怜惜,而不爱之人便是无物,可以肆意践踏,无需尊重对方的感受甚至是生命。这种以恶制恶,以暴制暴的应对明明没有任何正义可言,却是他言之凿凿的“公道”。
这个陷入循环的世界疯癫了。
在这个癫狂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或有意或无意地尽情释放人性的恶,而恶意信息又像毒药一样用扭曲诡异的魅力吸引更多人加入。善与爱的光辉仿佛在这个扭曲的世界丧失了该有的样子,不加约束的攻击侮辱和伤害纷纷成为了人们最需的东西。
“蒋槊,你说的对。”安之将刀尖收回,“从前,我以为对Amber随意施加的恶意是没有代价的,所以才会毫不顾忌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将刀尖移到了自己的脖颈处。那么多次轮回,她当然知道力道该加重在哪里才能精准。“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轮回了。蒋槊你看清楚了,我用自己的命去弥补从前犯下的错。现在,能改变一切的只有你。你要记得……你要记得……我求你要记住……用‘复仇’的名义去伤害别人不过是你人性深处的自私使然——你不该用‘爱’为借口,这侮辱了夏晓蕙。”
鲜红的血花喷洒在蒋槊的脸上,他努力挣扎着身体扑向她,却还是重重跌倒。
恶意的螺旋还在旋转,它像一个无底的深潭吸走人性的纯善,吐出丑陋与伤害。所有人,一个个跌入这个恶意的漩涡,直至陷落,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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