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扶楹在蒲团上安静跪坐,闭目静心还愿。
孟如玺并没有现身,只是扶着柱子在一旁站着,垂眸盯着她已经阖住的双眼。
待燕扶楹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衫时,她才发现王子涵正巧在右边帘子后方,手里握着一个朱红签筒,摇得啪啪作响,热心地给顾客们答疑解惑。
燕扶楹莞尔,掀开帘子,没有出声打扰,双臂环胸,一言不发地瞅着对方。
王子涵被环肥燕瘦包围着,笑嘻嘻地动嘴皮子聊天,好一个乐不思蜀。
不过她似有所感,笑呵呵地抬头,这恰巧撞上燕扶楹的目光,无声冲她做了个口型,让她去后院等着。
燕扶楹从善如流地转身离开。
到了后院时她也不客气,随意找个位置坐下,捏了块有些受潮的桃酥,碎渣簌簌往下直掉。
王子涵推门进来时,燕扶楹温婉一笑,还煞有其事地一抬手,礼貌说道:“请随意。”
好一个反客为主,倒反天罡。
“啧,怎么说话呢?”王子涵摇头摆脑,把签筒啪的一声放在桌上,紧接着又问道:“身体怎么样?”
显然燕扶楹生病的消息也传到她耳朵里了。
燕扶楹老实回答说:“几日前淋雨发烧罢了,这两日好多了,就只是有些体虚,郎中说不惊怒,粗茶淡饭养养身子就行。”
王子涵放下心来,点点头,抬头望了眼窗外昏暗天色,褪去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关切地提醒道:“你别又被风吹了,干脆今晚留下来。”
燕扶楹也乐得不用趁着夜色下山,满口答应:“好啊,我不挑食,没忌口,很好养活。”
王子涵笑着起身,一拍燕扶楹肩膀:“行,我煮点吃的,咱们换换口味。”
两人闲聊间,殊不知这房间里有第三个人存在。
孟如玺趁着天色不是很晚,紧急蹿出去找任参。
任参正在“嘿嘿嘿”看书傻乐,只感觉背后一寒,敏锐地抬头左右望了一圈,直觉又要倒霉。
他心还没静,一转眼,窗户啪嗒一响,孟如玺倏然翻窗出现,着实吓得任参不轻,面部表情扭曲失去控制,连带着人参须须都炸起来。
孟如玺来时匆匆,翻窗进来后,他就开始揪了一撮任参发尾,薅了几根人参须,准备拿回去给燕扶楹煮汤。
任参目瞪口呆,下意识拽住他。
可孟如玺生怕赶不上时机,头发刚到手心,还没来得及放进口袋,就单手再次翻窗出去。
只留了吉光片羽的衣摆,在任参眼中一闪而过。
任参缓缓闭上张大的嘴,心情复杂地扭头看向门口,喃喃道:“走正门多好,还费劲吧啦地翻窗。”
“可能翻习惯就爱上了?”任参走到大开的窗户旁,冷冷的风拍打着他的脸,两手握住两扇窗一合,把风隔绝在外。
“……要不然我下次给他留个窗吧,孩子爱翻多翻点。”
他纳闷地挠了挠头,“不是,那为啥还揪我头发啊?”
可惜这个问题无人解答。
窗外呼啸而过的寒冽北风舔过草地,席卷起一片枯黄树叶,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飘飘然落下。
孟如玺的时机还是相当不错的,饭菜还在煮着,王子涵哼着歌在一旁切菜,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小陶锅咕噜咕噜冒着泡,依稀可见菜碎和蘑菇的夹缝间,气泡迅速膨胀、炸裂开来,水花四溅,落到汤里又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菌菇类特有的鲜香和清新米香结合地恰到好处,白雾混合着水汽随着气泡的炸裂而溢出,徐徐上升,咸香充斥着小小的厨房。
王子涵手上垫着一块厚布,小心翼翼地捏起陶盖,水汽凝结成的水珠顺着倾斜的盖子汇聚,最终宛若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掉,热气扑面而来。
孟如玺矜持地咽了口唾沫,趁着这个大好时机,把洗净切碎的人参须须加进去,均匀扑在表面。
王子涵当然没发现这件事,习惯地抽出来一把长勺,来回地搅动着汤。
不久后她就熄了火,盛出来一碗咸汤,两手一起捏着瓷碗,慢慢端过去。
孟如玺在她身后默默看着,眼神止不住地往眼角处汤锅那里瞥。
燕扶楹尚且不知道他来了,眉眼弯弯,和王子涵在饭桌上聊得畅快,用膳完毕便早早睡下了。
屋里的暖炉橙火灼灼,一闪一晃,带来了些许暖意,可江城的冬日湿气重,本就放了一年的木炭被湿气侵得灭了。
屋内没了光源,只剩下月光轻巧越过薄窗纱,照亮一半床榻。
余光散落在燕扶楹身上,松松垮垮的乌发浸入清辉,月色轻轻带过她的侧脸,鼻梁投下一片阴影,沾染到卷翘的睫毛。
冰肌玉骨,浑然若雪捏成。
孟如玺悄悄重新点燃暖炉,克制地待在暖炉旁,并没有进入燕扶楹的房间,望着跃动的火苗,不由心生骄傲。
她好柔弱的,没有人照顾她,确实不行。
孟如玺单手撑着下巴,感慨地望着暖炉里发红的煤炭,还变出来一枝木条,认真翻动了在下面的炭。
如若只看他的脸,定然以为这是什么清贵小公子,实则他头上粉红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冒着。
孟如玺将下面的煤炭翻上,安心地拍拍手,打落灰尘,却倏然间心念一动。
他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刚走两步,踮脚撤了回来,贴心地把燕扶楹的窗户关上。
然后孟如玺心事重重地撬窗。
再次翻进了任参屋里。
再、次。
任参听见了动静,崩溃地抓了把头发,把刚才熄灭、还留有余温的灯再次点燃,冲孟如玺无奈道:“哥们,你的少女心事又咋了?”
孟如玺把刚才的事情一股脑倒给了任参。
任参似有所料,波澜不惊:“纯情处男舔狗的自我攻略罢了,你喜欢她。”
孟如玺闪躲眼神:“……没有吧。”
任参恨铁不成钢,翻了个要上天的白眼,语速极快道:“你还说没有呢?!你一天天鬼迷日眼,整日往人家家里跑,半夜嘘寒问暖,就差给她暖被窝了!”
“这不是喜欢这是啥?你不会跟人盖同一个被子,也坚称这是奇妙的、纯洁的异性友谊吧?!”
“我的天呢——!”
任参阖了阖眼,头脑发晕,猛得吸了一口气,缓解自己缺氧,随即拿起一杯凉茶往嘴里灌,还不忘记另一只手对孟如玺指指点点,砰地一声放下。
他嘴上叭叭继续输出:“等你察觉的时候就完了!!我说过,不管咋样,你先把人娶了,然后学话本里先婚后爱,再来英雄救美,最后抱得美人归。”
以至于到最后任参明显激动起来,甚至直接站起来,坐都坐不住了,两手一合“啪”地一声拍响,绝望地说:“这不就完了吗?这不就完、了、吗!!!”
孟如玺对此大为震撼,哑口无言,犹豫不决:“我……”
“还犹豫呢?兄弟,你大爷的。”
孟如玺听懂了这句话,口齿清晰、目光坚定:“我没有大爷。”
“……”怎么谈个恋爱跟个人机似的。
任参嘴角抽搐,被他气得脑袋上方徐徐升烟。
他眼睛一瞪:“这是重点吗你就说,你要是不喜欢人家,你何必害怕她为了葬礼劳累而和离,又在金蝉脱壳后,日日夜夜像个望妻石,跑去人家屋外。
“说你变态吧,你又不进去,说你不变态吧,你像是那种痴情舔狗尾随人家。”
“人家生个病,你就跑过来薅我头发给人家补身体——我生病倒不见得你啥时候做过这件事。”
任参摆烂地把所有信息劈头盖脸砸在孟如玺身上,试图以此发泄自己睡觉被打扰的不满。
孟如玺原本还觉得他胡说,可由于输入信息过多,他那坚定不移的意志也动摇起来,不由开始审视自己。
我好像……有点喜欢她。
喜欢她。
孟如玺红了脸,默默地回想起两人之前相处时光,垂眸不说话。
任参一直在关注着他,见孟如玺的反应变了,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想法也变了,长叹一口气,问:“你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孟如玺毕竟是第一次暗恋,又犹犹豫豫起来,便问起得意洋洋的任参:“你说的好有道理,那你的心悦之人呢?”
噗嗤——
任参心中小人心口中箭,扑通倒地。
直球随口的会心一击,狠狠戳中了他的心事。
任参咳嗽一下:“我现在属于为美人守身如玉阶段,但是兄弟,这样做肯定没错,你已经到先婚后爱了,机不可失。”
虽然已经先婚后爱再离婚了。
任参选择性忽略“离婚”。
话音未落,他便抬手拍拍孟如玺的肩膀,以便安慰和鼓励。
孟如玺点头,“那我先再次求亲?”
“昂”,王子涵拍拍傻白甜兄弟的俊脸,“把你的脸露出来,你这张脸比伪装的脸还要好,然后呢你好好打扮一下,人模狗样,再把你京城贵公子身份亮出来,好好对待人家,假以时日,定然能把她再次拿下!”
事到如今,孟如玺只能半信半疑,按照他的方法去做。
任参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这样就能把他轰走。
可实际上的结果是——
任参彻底睡不着了,被孟如玺拉去大半夜讨论衣服。
毕竟燕扶楹次日大概率就要走了,再次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深冬时节的桃都山,清晨寒冷,树木枝干孤零零地挺立着,一片叶子也没了。
毕竟寺庙在山上,属于高地,寒雾薄薄,水汽浸染了树木身上遍布的沟壑,岁月流逝带来的刻痕愈发深重。
来往行人裹紧了袄,呼出的气息在升入长空的半路,就被倏然凝结成了水珠,白雾雾,虚蒙蒙。
只在呼吸间,肺腑皆是凌冽冷气,似乎被冰雪霸道地侵占了气腔。
虽然天气着实不佳,可前来野庙的人络绎不绝,还愿的和许愿的人轮番进出,门槛静静躺在地上,等着下一个人跨过。
两个关系不错的俏姑娘,手挽着手,其中一人嬉笑间目光一闪,向一个方向望去,胳膊还戳了戳另一个人的腰间。
那姑娘笑着躲了一下,嗔怪道:“你这又是胡闹起来了?”
她指了前方,“没,你看那位公子。”
“嗯?”姑娘疑惑看去,看到那人的身影,目光一滞,心下倏然了然她的意思,附和道:“有点帅诶!”
那人光看背影便八尺有余,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竹青色夹袄用腰带束住,露出腰身,能从后方看见他腰间悬着什么东西,朱红流苏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一动,其余的便看不清了。
她闻言摇了摇头,言简意赅,“我觉得他很装。”
姑娘瞬间换了脸色,正色道:“啊,确实很装,花孔雀,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男子。”
“就是就是。”
不必多说,此人正是孟如玺。
他正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一高兴就开花的天性,半是紧张半是愉悦地往庙里走去。
企图来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
燕扶楹当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惦记着她,她正在向王子涵告别。
王子涵念及她久病刚愈,担忧地提醒她道:“下山路滑,小心些。”
燕扶楹不以为然,潇洒摆摆手,“这路走多了,我还不是清楚?总不可能竖着下山,横着回去。”
王子涵笑了一下,转身回屋取暖。
可纵然是王子涵也没料到。
仅仅片刻,她会睡着进来。
临走时,燕扶楹的目光一转,看向了那棵秃了的桃树,只道是自己多疑了,看见个桃树就能想起来那个不知名的妖怪。
山上空气比山下稀薄些,虽不至于有剧烈反应,可燕扶楹还是有些胸闷气短,小心翼翼地走着。
雾气落在台阶上,冷冷地结了一层薄冰,可人一上去,便碎裂开来消失不见。
久未扫洒的台阶边缘蔓延上几簇野生苔藓,泥土湿润,倒也适合它们生长。
燕扶楹不小心脚滑,抬脚踩在了苔藓上,身体失去一瞬间的平衡。
周围有注意到的人不禁惊呼起来。
脚下滑润的触感,让燕扶楹不由脸色泛白,心惊胆寒起来,心脏剧烈急跳,砸在她的胸膛。
燕扶楹反应不过来,瞳孔猛烈一张,短促地惊叫:“啊——!”
有些同情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还有人被吓得后退几步,靠在了石头上。
幸亏她下一刻便被人扶住了,手抵在他的衣服上,上面的小水珠冰冷微湿,就像是她手心出的冷汗。
远处观望的任参高兴地一握拳头:“奈斯!”
燕扶楹为自己的不小心捏了一把汗,胸口起伏不定,小声道:“没事没事,只是吓了一下。”
身前那人温和地放松声音,询问道:“你没事吧?”
燕扶楹劫后庆幸,连连摆手,感觉到这个姿势有些暧昧,战战兢兢后退,抬头望向上方道:“没事,我……”
话音未落,她看见那张活生生的脸,随即吓得惊叫一声,唇色惨白,如同见了死人复活。
孟如玺摸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以为是自己唐突吓到她,他只能尽力微笑,放缓声音靠近,企图安抚受到惊吓的燕扶楹。
可燕扶楹经过两次惊吓,原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她瞳孔剧烈颤抖着,倒映望向孟如玺那张愈发靠近的诡异笑脸,愈来愈大,缓缓占据了她的视野范围。
随即,燕扶楹闭眼,身子一软。
她竟然直接昏倒过去!
孟如玺手忙脚乱地把人扶住,火烧火燎地往山上送。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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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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