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翎愿意先把消息告诉王红翼，也是出于信任。

细算起来，全星域的铀变族裔未必有人比王红翼更加根正苗红。

除了铀变事故之前的20年，王红翼人生90%的时间都在第四星域度过。废土求生、合力建国，这么多年帮扶着铀氏执政。

做了第一星域的特使之后，身份更加灵活一些，但一年也就到第一星域一两趟。因而铀国的高层多半还是拿他当自己人。

甚至于，大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王红翼活着这件事，比铀氏、议会乃至国家政体，更能代表铀变族裔的存在。

是以，三日后，王红翼说自己无法接受“莫比乌斯计划”的时候，让长翎和均羽都有些无措。

“为什么不接受？”均羽是最早放下所谓伦理芥蒂的，他知道这并不容易，但以为“活明白”了的王红翼肯定比他更能接受。

“人本身不可以是目的。”王红翼难得没有嬉皮笑脸，也没有随意地刷着终端，许久没见过的认真表情显示出他并非玩笑。

“你是想发表观点还是讨论哲学？”均羽这句话并没有讽刺，而是出于真实的茫然。他回头看长翎，发现长翎居然一副听进去的样子，抱臂思考着。

王红翼的瞳孔是纯净的黑色，没什么攻击性，偶尔认真看着人的时候，像一块沉静的墨池，让人很难伸手搅乱。

王红翼也看了看长翎，好像从他的眼睛里确认了什么，才开口道：“铀变族裔对你们来说，是身份、荣耀，甚至是自我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只是漫长生命中获得过的身份之一。”

长翎带着一丝恳切的意味缓缓道：“为了这种能力，放弃作为人类重要的一部分支柱，你不接受，对吗？”

“对。”王红翼点头，“对于你们绝大多数人，铀变族裔的延续，是必须的，不容任何辩驳的历史的必然。但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生命平等。”

“平等？”均羽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个世界如果有平等，铀族算什么，王室算什么，你又算什么？封建余孽？”

“均羽！”长翎沉声制止。

王红翼低头苦笑了一下，然后看向这两个朋友，露出几分虚伪的刻薄：“你们当然算封建余孽，在社会发展程度较低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存在的落后统治者。而我只是余孽，一点也不封建。”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不是为了继续长篇大论，而是为了压下喉间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的情感的干涩：

“我什么都不是。两百年了，我百无一能。出于朋友的情谊，做了这个特使，仅此而已。”

均羽忽然有点慌乱，他想问你该不会想这个时候辞职，但又觉得这些话里面有更深的、他从未在王红翼身上看到过的情感涌流。

他回头看长翎，发现兄长的喉结也在明显地波动。

是啊，王红翼今日一进来，就不是谈论工作或者国事时的散漫态度。

“能做你的朋友，我很荣幸。”长翎忽然说道。

“需要我的地方，我会配合。”王红翼好像终于放下什么担子似的，表情一瞬间也轻松了下来，“让郑云岳派个靠谱的人给我，我自己肯定是不行。”

“好。”长翎点点头。

王红翼看均羽一脸茫然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嘿嘿，难得有你听天书的时候啦？”

均羽张口结舌，良久才觉察过来：“你要去第一星域？你……第一星域可能会不放你回来？”一边说着脸色一边涨红起来，“我刚刚不是……”

“你刚刚说的可都是真心话，但我大人有大量。”王红翼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夸张地挥舞起双臂，“看来我变聪明了啊！”

均羽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片刻后确认王红翼的双商回归日常均值，无语地转头跟哥哥吐槽：“他的大脑发育真的停在20岁了吧。”

长翎一根手指戳在均羽的太阳穴上：“你还没发育到19，好意思说人家。”

七月，亲王生辰，铀均羽正式宣布提交铀国医疗改革议案：

建议将医疗免费范围由原来的变异监测和孕产期医疗，扩大到铀核衰竭全程，惠及所有铀变族裔。

议案的条款中，还不起眼地写着一句：强制铀核衰竭二期及以上患者进行人体捐赠。

这个不起眼的条款立刻就在网络上被高亮出来，在全星际掀起轩然大波。

反人类、突破伦理底线、社会达尔文主义……一边倒的抨击几乎淹没了所有政府部门。

本星域部分，讨论在老年离开第四星域的声浪很大。

但事实是，脱离变异监测、脱离围绕铀核开展的医疗体系，大部分移民在外星域的生存时间和质量都会严重下滑。并且他们的后代也会失去生育条件。

再加上铀核衰竭治疗费用较高、二期之后治疗作用较小，以及前任国君在位时曾发布的所谓“变异能量有限理论”再次抬头，有相当一部分的铀变族裔支持这项议案。

一周后，长老会上。

财政与生产总长喻标嗓音都哑了，音量不大但带有声嘶力竭的气势：“星际人权委员会不是摆设，他们要抗议，联盟就必须跟着制裁，我国经济高度依靠外循环，制裁一来，至少损失百分五十的订单！明年的经济数据怎么办！”

行政总长言州也开口道：“铀变族裔是否是人类本来就有争议，要是真的影响到这方面的界定，全星际的军事围剿也不是不可能。”

外务总长郑云岳咳嗽了两声：“不到这个程度。默认遗体捐赠这个事情，大部分星域都已经推行了。我们只是提前了一步，而且又是内政。目前来看是谴责声音大，雨点小些。”

“提前了一步，跨越的是活人和死人的界限！”言州把活人两个字咬得极重。

铀均羽看了看长翎的脸色，不愿开口的样子，于是自己敲敲桌子，等大家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才道：“各位长老，这是存亡之争，我们自己不能犹疑。经济方面有困难，就解决经济的困难，有第一星域在后面支撑，怎么样都饿不死人。”

席悦有点尴尬地开口：“第一星域那个学生……现在还在热一上挂着呢。”

席悦指的是“亲王应援团皮下退圈，抑郁自杀”这个新闻，死者是第一星域的公派留学生杨慧。这件事铀均羽先前种种“作风问题”一起，这段时间持续地挂在热搜上。

殿下来宣布议案，本来就是负责背锅，因此席悦和铀时开始的想法都是：往八卦的事情上引一引，反正没有实证，转移一下注意力也没什么不好。

应援团这种东西，对王室来说本来就没那么重要，也没有太关注。谁都没想到这两件事能串在一起。

现在搞出人命来了，虽然不会影响两个星域的实质利益，但在这个关口上确实是极为尴尬的不利因素。

铀均羽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他来说网暴的事已经是过去式了，他还没自杀，没想到居然还会波及他人……先前王红翼来提醒的时候，就应该要有介入的意识，他和铀时确实是没有关注到。

国君的表情里也是明显不满，难得在外人面前开口斥责亲王：“这点舆论谣言的事拖了几个月都没弄清楚，还闹得更大了，你是怎么办事的？”

铀均羽僵在座位上无法动作，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要把他射穿，只能低低说了一句：“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能解决吗？”铀长翎皱眉，转向郑云岳，“王红翼没消息，跟他一起去的人也没有吗，提前派人去第一星域不就是要有准备，现在准备呢？”

科学总长刘学敏也急了：“康养医院的计划不会有变动吧？第一批锈花采集者马上就要出发了。”

铀均羽趁着兄长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对刘学敏摇了摇头。接着抬头面向国君道：

“兄长，外部关系上的问题，我办事不力，愿领责罚。

“但我认为这件事的关键，还是在于族民是否能理解我们的决定。目前已经有35%左右的支持率。

“接下来如果能把锈湖探索计划公开，证实父君当年的研究，相信族民们能够团结一致。”

安防总长杨达毅也点了点头：“这件事只要官方不公开承认就可以。前任国君当年更加大张旗鼓地研究，第五星域以为有机可乘，结果大败而归。我**事实力较那时有所提升，不必过于担心。”

铀长翎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他不愿意公开，有政治军事方面的影响，更担心的还是影响族民的信心。按现在的状况，内部团结的优先级显然更高一些。

他点点头，重新过了一遍今日的各个事项，对其中大部分给出了确定的结论。

散会后，均羽走到长翎身边，伸手捏了捏兄长的右肩：“别太苛求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去惩戒室领罚。”

长翎原本闭目皱眉，听到这句话，狭长的双眼缓缓睁开，看了均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没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