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灯光向四面灰色软包墙体洒下,将整个偌大的空间衬托出一股如手术室一般的凝滞严肃的氛围。
房间正中是一张白色方桌,桌面空无一物,却好像比着整个空间划出一条清晰的分割线。
均羽身体紧靠着椅背,双手被固定在隔板上,低垂着目光看着手腕处白色棉质长袖的袖口。
长翎抱臂坐在桌子的北侧,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少年,紧蹙的眉间写着明显的不满,嘴角抿成一个冷峻的弧度,已经整整十分钟没有再说一个字。
均羽知道长翎在为什么而生气,只是再无法像以往一样说出软话。他没有资格了。
兵变之后,约摸已经过了二十多日,均羽没有仔细算过。他虽被监禁在主星地下的最高监狱中,但判决之前还算嫌疑人,衣食休息都有保障,因而也并不想知道这样的侥幸什么时候会结束。
监禁的日子并不枯燥。
刚开始几日,络绎不绝地有人来,基本都是问讯,大约是要处理兵变的后续事宜。
后来是医疗团队,各种见过没见过的检查全做一遍,被问了至少一百遍有没有注射新药。他大约猜得到,稀释过后的药剂激发的是人本身的生命力,短暂绽放之后,是无可避免的快速衰竭。
至少会有十万人在这次事故中死亡,而且多是青壮年,对国家来说是一个相当沉重的打击。
前几日,似乎是局势整体平定,司法口的人开始出现。均羽知无不言,能揽的罪责全都揽下。
他并不想要回护什么人,只是自知必死无疑,不想再造杀孽。
今日长翎来见他,他其实挺开心的,这么长时间,终于又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以后大约也没有几次机会可见。
但他叫不出那句“哥哥”,也不想回答那些关于文件内容的质问。
昨天,司法部给他大大小小几十份文件,大约是一些罪责。他看也不看,照单全签。
希望最后能不要死得太痛苦,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公开执行。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脸面再去求哥哥的宽恕,只能缓缓捻着自己袖口。
巨大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
终于,均羽听到长翎耐心耗尽的声音。椅子挪动发出刺耳的“刺啦”声,紧接着是手掌撑在桌上的声音,停顿几秒。
没有等到回应,随之而来的,是重而快的脚步。长翎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对不起。”均羽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他不知道这毫无用处,但除此之外,他也确实无话可说。
脚步声停顿了,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大概是一个称呼吧。但是均羽说不出来,那太像在求情,而长翎一定会心软。
审讯室的门打开了,换入了一大波新鲜空气。均羽几近贪婪地吸了两口,想要换走肺中积攒了月余的陈腐气息。
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脚步声没有离开,抬头有些诧异地看向长翎的背影。
像是感受到均羽的目光,长翎微微颔首,片刻后回过身来,视线落在进来要带走均羽的狱卒身上,语调像是火山冒出的屡屡黑烟一样烫人:
“带他去刑讯室,在他学会好好说话之前不必再来通报。”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恨意像绵绵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长翎的身心,在情感的深处留下一个个细小而难以察觉的坑洼,似乎要将周围的一切都拖入泥泞之中。
他的手指在玻璃杯上重重地按下一个指纹,像是鞭子在均羽身上留下一道血印。他定定神,逼迫自己想些旁的事情。
“师父,”长翎移开手指,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枚指纹上,“刚刚在楼下,我看到朗哥了。”这是位宅附属的私人健身房,他平日很少过来。
位容方撇了他一眼,没有回应,双手用力往外伸展,将弹簧拉力器展得更开些。
深度麻醉、几次透析,加上动乱中临时监军,让位容方已经开始衰老的身体不堪重负。局势稍定后,言州与几个徒弟的事更是伤他心神,只能靠锻炼身体来维持精力。
长翎看师父这个反应,不由得轻轻皱眉,转身拿了一块毛巾递给师父,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位容方放下器械接过毛巾,又瞅了长翎一眼:“有话直说。”
“朗哥请假有两周了吧?担心父母情有可原,但现在正是重整部队的时候,他这样杨长老也不好安排。”长翎注意到自己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烦躁。
“接受现实需要一个过程,两周并不算长。”位容方站起身,将毛巾一丢,示意长翎跟自己走。
兵变之后,金朗很快找到了父母,但他们都已经注射了药剂。金朗第一时间为他们争取到实验治疗的名额,这段时间除了在医院陪床,就是四处奔走寻找一些维持与救治的可能,也确实延缓了铀核的衰竭。
长翎不是不能理解身为人子的孝心,也尽力为他安排。但金父金母的结局已定,而叛乱初定、重整军队,正是用人之时,他如此行事,在长翎和军部许多人眼里,是有点分不清轻重。
位容方缓步向宅邸主楼的方向走着,一边宽慰着长翎道:“战时他选择把国家放在前面,如今是该去尽孝。他还年轻,晋升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长翎并不认可,但师父这么说,他也只能接受。
“你对阿朗,心中有怨的吧?”沉默地走了一阵,位容方忽然问。
“啊?没……”长翎慌张了那么一瞬间,好像心中某个不愿意提及的角落被忽然扯开篷布。
他垂了垂眸,终于还是认了:
“我这些天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朗哥能早一点把均羽私下的实验告诉我,或者在最后见面的时候将他带回来,又或者在给出主星布防之前跟您坦白,或许一切不会走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金朗是在药剂问题被第一星域发现后、决战的前两天,才向位容方坦白一切,悬崖勒马。
那时大战在即,长翎只能选择宽仁与信任,尽可能发挥每一分战力。
而如今均羽身陷囹圄,长翎却还要帮金朗救助父母、铺设未来安防总长的前程。作为国君的不满,作为兄弟的怨怼,无论金朗如何认错与表忠也无法平复。
位容方停下脚步,在傍晚的阴云之下,仍旧微微抬手挡了挡太阳的热力。接着,他伸手扶住长翎的肩膀,嗓音醇厚:
“我不要求阿朗放下父母亲情以军务为先,也不会要求你一定要原谅或者信任阿朗。他的前程本就是他自己的事。”
“您不要求我信任朗哥?”长翎一瞬间有些茫然,他和军部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师父是一定要让金朗成为未来的安防总长的。
位容方笑笑,用力拍了长翎的肩膀两下,转身走进住宅之中:“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们都过得好,而不是勉强自己去成为什么。”
长翎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师父。
好一会儿,长翎回过神来,慌忙跟上去,明明没差几步,却感觉自己一路小跑,直到室内的楼梯前才追上师父。
他根本顾不得旁的,站到刚刚一只脚踏上楼梯的师父面前,急急问道:
“所以您也是支持我的是吗?我要保住均羽的性命,您会帮我对吗?”
位容方没有说话,眼神向台阶上看了看,直到长翎反应过来,移步到一边让开道路,才一边缓缓上着楼梯,一边问道:“均羽自己怎么想?”
“他?呵!”想到这个,长翎觉得一股火气冒上来,“他现在什么罪都往身上揽,以为自己要做耶稣!”
他之前没见均羽是为了避嫌,看了司法部呈上来的供词,还以为负责审讯的人有偏颇。没想到均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己的罪责不辩一词,甚至还有心思为其余那些幸存的亲卫求情,气得长翎想越过审讯室的桌子揍他。
位容方并不意外,点点头,又问:“若他说自己全是被逼的,民众会信么?”
长翎沉默了。
铀国奉行厉行法治、以刑去刑。这一切罪责一定要有一个人担负,除了均羽,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不够资格。
因而长翎要保均羽的命这件事,几乎得不到宗室与政坛的任何支持,司法部更是翻烂了律法也没找出什么空子可钻。
绝望感再次袭来,长翎在师父的书桌旁坐下,将手臂撑在桌上拢住自己的表情,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抖:“师父,我没办法看着他死。”
位容方伸手按在长翎的肩膀上,轻轻拍着,久久无言。
最高监狱,刑讯室内。
铀均羽被剥去衣物挂在刑架上,双脚打开比肩略宽、靠脚尖撑在地面,双臂向后反拧、打开比双脚略宽,整个人呈现出弯腰弓背的姿态。
前两年刑讯训练的时候,铀均羽也体验过一次,整个人的重量都聚集在脚尖,一旦松懈,整个手臂到肩背都会因反拧而剧痛。若是拉扯吊环的力量过大,还会引发电击,足够让少年哀嚎着重新找到支撑的力量。
用不了两小时,他就会支撑不住,全身的肌肉克制不住地颤抖,意志力因为体力耗尽而崩解……但实际上大约是要熬到五个小时才会有人来理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