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羽垂下目光,他还有好多问题要问,有许多愧疚要说,却不能不先回答师父的问话。
其实这二十多天里,他每天想的都是认错赎罪,想要尽一切可能的办法补救,并祈祷能够起到哪怕一丁点作用。
但对于长翎,他无颜面对,也不敢面对,连一个简单的称呼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他也怕哥哥真的会原谅,会心软。若论律法,哪怕只是让他死得轻松一些,长翎都不知道要面对多少阻力,更何况哥哥大概还会想要保留他的一些尊严和体面,甚至……尽可能拖延他的死期。
那就恨吧,愤怒吧,就让长翎以后回想起自己的时候,是仇敌、是叛徒、是罪人,而不是从小捧在心尖上、无条件爱和保护着的弟弟。
均羽深吸一口气,知道这话对师父也有些残忍,但还是决定说出口:
“我没有在跟他置气,我只是不愿……也不配再欺骗他。
“背叛家国不是我的本意,但最后发起叛乱也是我的决定。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的决定更正确,在国君的位置上我会比他更合适、做得更好。
“事实就是如此,一开始半推半就,最后主动积极,没有他想象中的逼迫与妥协。
“那些罪孽,合该我来担。”
位容方的眼窝在逆光下显得更深邃一些,目光透过言语直插少年的心房。
良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害怕吗?”
长翎仍在想办法救均羽,这件事位容方并不打算说。一则希望太过渺茫,对于国君而言并不理智;二则,生死之间的希望,升起来再破灭,对均羽也太残忍。
均羽的眼睛蓦地红了,咬着唇轻轻点头,然后又重重摇头。他膝行几步,离师父更近些,像是请求一份安慰一样问道:
“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会勇敢一点、更有担当一点……您对我的失望,会不会少一点?”
位容方伸手帮均羽擦掉脸上的泪痕,粗糙的大手轻松拢住少年的脸颊。他的眉毛和眼睑轻轻下压,但嘴角上扬勾起一抹笑容,轻轻点点头,继而柔声道:
“在师父面前,可以害怕。”
均羽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口中含混地说着道歉的话。
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师父,更没想到会是这种场景。
某些时刻,他会希望一切能停在上一次别离,希望师父最后对他的印象还是那个乖觉娇宠的小弟子、是被精心栽培出的芝兰玉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师父再一次面临失去孩子的痛苦……这种幸存,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好一会儿,均羽稍微收敛了一点情绪,从头细细地询问起师父的身体状况,比他预计的还是要好上许多。
问完,又是良久的沉默。
位容方摸摸均羽的脑袋,提示道:“还想什么?现在不问可会后悔的。”
均羽睫毛颤了颤,声音几不可闻:“朗哥……”
“阿朗最近请了长假,在陪他的父母。”位容方尽可能让均羽明白金朗的处境,“科学部在他父母身上做一些实验,总体上是成功的,铀核衰竭被延缓很多,但是已经是三期了,脏器会逐渐失能,时间可能会很长。”
“想见他吗?”位容方的语气里带着鼓励。
均羽咬了咬牙:“不敢想。”
“师父帮你去问问?”
“嗯。”
话题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要回到长翎身上,均羽轻轻拽了拽位容方的衣袖:
“之前的抑制剂还是有用的,副作用太大也可以改良。锈魂没用完的生命灵粹还有不少,只供给一个人用绝对有富余。您能不能帮忙多盯着一点……”
位容方皱眉:“你既已做好决定,就跟长翎好好谈谈,他未必不能理解。连声‘哥哥’都不愿叫,太自私了。”
与第七星域谈判后,国君又立刻前往第一星域访问。再回到主星的时候,科学部对基因编码的研究已经取得一些进展,铀均羽的高恢复能力也有了更多理论支撑。
简而言之,铀均羽身上残存的生命灵粹,可能储存在他铀核与非物质世界的连通处,会在危机时刻涌入细胞之中帮助伤口愈合。
科学部有一些设想,如果能找到这些灵粹的流通与转化的方式,或许会给铀核研究打开新的道路。
铀均羽已经在普通病房待了三天,身体恢复的速率也重归正常,每日配合医生慢慢调养着,加之一些简单的锻炼,看起来甚至比监禁的时候还精神些。
长翎走入病房时,均羽刚完成一组锻炼坐在床上无聊,悄悄把脚趾上的医用敷料掀起来,查看指甲生长的情况。
门打开的瞬间着实把均羽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掀起来的敷料是管还是不管。
引长翎进来的护士看到状况轻轻“呀”了一声,然后匆匆去取新的敷料,给二公子把药换上。顺带把均羽掀开过的其他几个敷料全换了一遍。长翎全程抱臂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言。
好不容易等人都退出去,均羽才起身在床边老实站好,心虚地叫了一声“哥哥”。
这句称呼一出口,长翎紧皱的眉头瞬间展开了一大半,走到身边把均羽的长袖挽起,细细查看一圈,见没什么伤疤才放下心来。
接着,或许是觉得这个动作过于亲昵,长翎退了两步,转身面向窗外站着。
均羽自己将袖子重新捋顺,将先前想好的说辞又在脑海中默了一遍,才开口道:
“师父来看过我了。”
长翎没有回应。
“我想……跟你谈谈。”
长翎回转过身,站在窗边看着均羽,表情在逆光下看不太清楚。
他已经从师父那里听说过大概的情况,来之前也没想清楚要做什么。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更像是一种习惯,就像每天回家后先到均羽的房间看看,或是在弟弟生病受罚时忙里抽闲的陪伴。
但此时此刻,他无比鲜明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抗拒。
均羽见长翎一直不说话,也是无奈,只能接着把心中想好的说辞一一道出。
先是道歉、认错,只是没有请求原谅。
接着,均羽将事实原原本本地道出,从康养医院到兵败投降,和口供没有太大出入。
他看见长翎的面色沉下去,交叉双臂身体后倾,但并不打算停止。
最后,均羽终于说出那个残忍的事实:
“我不认可你这个国君,背叛了你。为此发起战争,屠戮百姓,妄图取代你。就这么简单。”
“住口!”长翎爆喝一声,猛地挥手打断均羽的话,瞪视着他。几秒后转过身去,双手重重地撑在窗台上,双肩的肌肉绷起。
均羽没有放过长翎,上前一步不依不饶地说下去:
“民众需要一个解释,这十万个家庭需要一个罪魁祸首,明正典刑是我应……”
“铀均羽!”长翎伸手直直指向均羽,身体前倾,双目充血,“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均羽笑笑,像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口,认认真真行了个君臣礼:
“死的人够多了,只求哥哥,放那些亲卫一条生路,让弟弟我少背几条血债。”
长翎恶狠狠地盯着均羽,伸出的手臂颤抖着,眉头拧结再一次,好半天之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道:
“帮你叛乱的每一个人都得死!”
他猛地一甩手臂,大步走出病房。
几秒之后,走廊上传来国君的怒吼:“刑狱的人呢!谁同意放他出来的!科学部的人呢?……”
国君的声音越来越远,均羽想到会激怒他,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罢了,总归是要面对现实的,就让他恨吧。
走廊上的脚步声纷乱,就像刑狱中每次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样,“笃笃笃”地扣在心上。
少年自嘲地笑笑:真是活该。
两日后,长老会上。
新任行政总长郁卓盈上任不久,着急推动一系列重建措施落实,因而不得不再次推动国君对叛乱之事的后续做决策。
新官上任三把火,国君也不想驳她的面子,拧着眉给科学总长刘学敏打眼色。
刘学敏也很尴尬,他其实也站郁长老那边。
再者说,言州在□□后就被国君解职,却像是早有预谋一样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以至于郁卓盈上台后还花了不少时间才彻底清除余毒。
平心而论这个郁长老做得不错,刘学敏可不想一开始就与她为敌。
还是安防总长杨达毅先发言:“国君,这件事牵扯的人数太多,一直关在看守所里也不是个办法。”看守所是他的管辖范围,几个主犯不处理,其他人也不好移交给司法那边。
新任文教总长居石蕾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民众那边也都在等结果,先前还能解释是以平乱与救治为先,现在医院都快空了,公域网页恢复了,再不处理,死者家属们的情绪可能要有别的出口。”
郁卓盈更进一步,直接点了刘学敏的名:“刘长老,先前您说国君的铀核失控只能靠二公子的能力克制,但我记得第一代抑制剂早就试制了改良版,实验进行到哪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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