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星际联盟第四星域·铀变族裔联合王国·最高法庭。

高达十米的穹顶下，人群沉默地涌动着。新修过的维多利亚风格装饰挂了满墙，却无一人驻足欣赏。

层层墙壁阻隔着建筑外聚集着的民众的喧闹，但又从时不时打开的侧门中溜进一点，间或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凝重的期待有如实体，聚集在审判庭一楼正中心的小小方格内，等待着曾经无上荣宠的亲王殿下。

在两名预警跟随下入场的铀均羽仪态依旧，并不符合许多人的想象。好在导播及时把镜头切近，拍出他眼下那一片淤青，以及眼神中的疲惫、颓唐与紧张。

旁听席人头攒动，铀均羽抬头扫视一圈，有三分之一都是高层中熟悉的面孔。他们神态各异，在少年的目光扫过时反应不一，有愠怒、有排斥、有可惜、有质疑，唯独没有一丝同情。

没有熟悉的脸，意料之中。

法官神色庄重，声音沉稳有力，一条一条细数着铀均羽的罪过，为最后的判决做铺垫。

念不到十句，铀均羽已经清楚，兄长还是帮自己争取了一些转圜，但也只能让最终的死刑稍微体面几分。

“……以上种种，经本庭严谨审查，证据确凿，已明晰铀均羽心怀不轨、妄图颠覆政权……”

铀国建立之初经历太多腥风血雨，谋反之罪坐实，再不可能有一丝生机。铀均羽感受到摄像机的推进，低眉敛目，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国君仁孝慈爱、抚恤臣民、恩泽族裔。铀均羽以亲王之姿，不知择善而从……”

少年有些讶异，自己的亲王爵位不是在谋反前就不被承认了吗？

不过细想想，好像那个公文里面的用语并不绝对，而是“如果……将要……”，但是这又有什么区别？

“……投降后，铀均羽积极认罪悔罪，配合灵核科学院进行极刑实验……研究证明……”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判决的用词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风向，旁观席中传来焦躁不安的私语。

“咚咚咚！”法槌重重敲下，紧随而来的威压打断了喧闹，“肃静！”

法官故意多留了几秒，待现场静到一根针都不能落下的时候，才重新拿起终端继续漫长的朗诵：

“……其罪当诛。国君念及兄弟之情，王室威严亦不可侵犯，特赦：一切刑罚不予公开执行……”

果然，哥哥还是知道他怕什么的。铀均羽嘴角微微上翘，管他什么王室威严，就当是哥哥最后一次宠他。大概……也对抗了许多东西吧。

“依据星际联盟协议与铀变族裔联合王国宪法，本庭宣判如下：

“有罪之人铀均羽，即日起，褫夺亲王爵位、褫夺王室身份、褫夺宗室身份、褫夺铀氏族姓、不再承认其铀氏族系血统……”

少年猛地抬头：族姓和血统？

哥哥这是连他的血缘都不承认了么？就算是下一刻就要死，临死前一刻，也不愿意要他这个弟弟了吗？

心脏如刀绞一般痛，少年紧抿着唇，手指在掌心扣出深深的印子。

但旁听席位中人们并不关心这些，毕竟铀均羽没有子嗣，人死即灯灭，权利不权利的又有什么可在乎。

只有小部分法律相关人士注意到，“不承认血统”是一个理论上有，但实际从未启用过的条款。如此彻底的恩断义绝，看来国君的愤怒与失望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其名下一切财产收归国有，用以弥补因其谋反行为给国家造成的损失……”

这是把王室和宗室的资产割了一大块给国库，以平息民间和议会对王室的不满。现场总算是有些人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剥夺政治权利、剥夺公民权力、剥夺……”

又是一大堆剥夺，念到铀均羽自己都有些烦了。但是铀变族裔确实和其他星域的公民有所不同，从出生前到死后都享有极多的公共福利，主要集中在医疗、教育与生育方面。

对于死刑和无期徒刑的犯人，确实常有这样的附加刑，简单来说就是要让人有病治不了、在监狱的时候没人权、死后连骨灰都不能留。

也好，省得跟平民葬在一起。铀均羽想到前天的顾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摄影师适时捕捉到了这一抹带着绝望与自嘲的笑容，并及时打下一个标记。

等到法官把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能拥有的所有权力都念了一遍，终于要到宣布主刑的时候了。现场响起了一片窸窣声，每个人都调整坐姿，挺直腰杆伸长脖子，用迫不及待的眼神催促着。

首先是一堆接近极刑的酷刑。铀均羽的眸子颤了颤，接着连身体都忍不住有些瑟缩起来，肩背不再像刚开始时挺得那样直。

一些刑罚太过狠厉，有幸灾乐祸之人忍不住吹了个口哨，引发一阵议论与几声跟风。

然而，铀均羽在这些刑罚中渐渐找到熟悉的感觉——不久之前，白大褂们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后冲到他面前，对着他的身体像凌迟似的毫不犹豫地下刀取样。

刑讯时所受的刑罚能与最后的判罚相抵，以前铀均羽总觉得是便宜了犯人，现在才知道这是世界上最英明公正的法律没有之一。

果然，哥哥答应了他的事，此生不会有一次食言。

少年像是忽然获得了什么力量似的，顶着间歇的口哨与嗤笑声，重新站得笔直，气场中甚至带上几分雍容。

“……判决其于锈石矿脉中，服苦役，直至终身。不得假释，不得减刑，不得因任何原因离开矿区。

“此判决立即生效。宣布完毕。”

现场寂静了半分钟，没有人料到这个结果。

第四星域所产的锈石，具有屏蔽一切电磁信号的物理性质，但也因此，在如今这个时代里极难开采且效率极低。

前年，铀均羽曾经为了削弱财阀，和何家家主何起平一起到锈石矿脉附近的转运场参观过。当时他的通讯器断联了几个小时，因为以身涉险被长翎斥责，还被罚站着办了两个星期的公务。

因此，会到锈石矿脉深处，像远古人一样用人力开采矿石的，不是从外星域高价聘请来的走投无路之人，就是被判一年以上监禁的铀族罪犯。

因为条件极其恶劣，到矿中服苦役的人基本上每三个月或半年就要轮换一次，否则十年之内就会因为铀核不稳定引发严重的并发症而死亡。即使铀均羽的监测等级是B级，长期待在矿场，至多也就活个十五年。

现场的人都激动起来，有称赞、有反对，有喝彩、有谩骂。

有人觉得这是罔顾法律与正义，强行保下罪魁祸首的性命，对不起死去的十万个同胞。

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漫长死刑，只要真的是终身不得离矿，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刑罚——凭什么让罪魁祸首一死了之，而死者的家人们却要承受终身的伤痛。

铀均羽呆呆地抬头看向庭上，完整的判决书已经被投影到整个大厅正中央，最后几行字无比清晰地展示在众人面前，也被第一时间以文字形式传播到星际的各个角落。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不杀我？？？

有人将一个终端放在铀均羽眼前，等待他最后一次签上这个将不再属于自己的名字，认罪认罚。

但是铀均羽做不到。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呆呆地站立在被告席上。

有法警来抓他的手，试图将电子笔塞进他的手中以便签字。镜头也聚集过来，等待绝望者最后一刻的真实反应。

一股难言的感受涌上心头：难以置信、不甘不解，甚至愤怒。

铀均羽抬眼，无助地望向各个镜头，口中喃喃着什么，引得收音师们凑得更近一些。

“为什么不杀我？”少年的声音空落落的。

“为什么不杀我？”喑哑的嗓音猛地拔高，带着无尽的委屈与愤懑，在本就喧闹的法庭中间炸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双手紧紧攥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着，双目赤红，求助似的一个个看过面前的镜头：

哥哥，恨我至此么？

最后这句话，其实没有发出声音，之前几句他也未曾注意到声音。他的思维被难以置信的情绪填满了，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站在这里，作出动作。

良久，久到旁听席耐不住性子要分享这一切的人已经开始退场，远处的摄影师都开始收拾设备。铀均羽缓缓地找回了思维与知觉。

没错，国君恨他至此。

若这就是长翎的报复，那么这十几年的爱与恩情，这所有一切的幸福，就应该用同等、甚至更长、更严重的痛苦来偿还。

既然是哥哥……姑且在签字前最后容许自己在心中这样称呼吧……既然是哥哥要罚，那他理应甘之如饴。

几个小时后，宣判的全程视频也在网络上流传。

公众们只看到罪魁祸首像是丢了魂魄一样在终端上签字，完全没有网络上盛传的崩溃与质问。

至于国君本人看到多少、又对此事有何评价，没有人知晓。

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了铀均羽，没有了铀国王室的二公子与铀变族裔的小殿下，有的只是众多锈石矿脉所在的星球中，一个籍籍无名的苦役，一个永无翻身之日的奴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