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
一处寻常的村庄。
一户安宁的人家。
百家灯火渐息渐亮,人禽杂兽鸣呼四起,从幽暗的深空中俯瞰而下,宛如一幅明灭显现的烟灯绝画。
次日,便是城中一年一度的显灵大会。
显灵大会,是凡人通向修仙界的重中之重。每至一年盛夏,年满十八岁的青年便都齐聚显灵大会,前来一探自身的修仙资质,再抉择走上修仙之路或是继续做个凡人。
修仙资质,共分人赋、地赋、天赋三类,依次强大。
拥有人赋,代表拥有最为孱弱的修仙资质,需要多走许多弯路,才能与地赋并肩。
拥有地赋,代表拥有较为强大的修仙资质,能够在短时间内超越人赋者,但仍被拥有天赋之人压上一头。
拥有天赋,代表拥有极为强力的修仙资质,也就是所谓的天选之子,无需过多努力,便能达到十境界中的半仙境界——五地、六天。
风吹草动,茅草屋中,一位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沉沉地侧卧在凉席上。
他眉头紧皱着,眼皮不断打颤,额头不断地渗出一滴滴冷汗,他粗壮的双手紧抓着身下被汗打湿一片的床单。
他正面临着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
年轻人名叫祁阳。
十年前,祁阳刚满八周岁。那时的他,正算得上是个富家公子。
家中父亲祁天为天罡村三代村长,拥有四魄下阶修为。母亲孟莲为天罡村数一数二的治疗灵师,拥有三魂上阶修为。
即便是他的姊妹祁月,也在十二年前的显灵大会中检测出天级禀赋,极有可能迈入五地境界,成就半仙之身。
十年前,独有祁阳一家带领天罡村屡次夺得坐溪谷村寨战的胜果,收获颇丰,势力如日中天,在坐溪谷及周边地区独树一帜。
即便是天罡村的百年死对头,显露出四魄中阶气息的辉月寨寨主辉兆,也不得不承认天罡村曾经的强盛。
不过自那一场灾变过后,一切都日新月异了。
十年前,正值仙魔百年一战。
而那一战,彻底改变了祁阳的人生坦途。
魔族一名称号“黯阳魔君”的八玉界魔,在攻向仙族的途中,暗骨魔翅灵意外与仙族言灵长老降下的化仙灵尘迎面而撞,导致魔翅灵暂时失去了控制,恰坠于坐溪谷中。
这一坠,顿时以那强大的魔君之力强硬地撞破了天罡村赖以生存而又引以为傲的巨型天罡盾。
“砰”的一声,几乎只是一刹,魔君所坠之处不留任何活口,坠出一个足有十六丈余的深坑。而祁阳的父母姊妹,都死在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坠。而祁阳也身负重伤,足足在药师堂中躺了一年左右,才能勉强起身自理。
令天罡村众村民悲痛惋惜的是,祁阳一家四口那时都在前往村中元老会,准备议谈撤离坐溪谷之事。如此一来,撤离坐溪谷只能往后延缓。村长之位由一名三魂上阶的候选人坐镇。
可那候选人哪里预想到如此事变,一时惊慌失措,为了暂保自己的村长职位,应和那些安于现状的村民,把撤离坐溪谷之事一拖再拖。
不过两三个月,几名得知此事赶来破坏残躯或收尸的仙魔降临坐溪谷,刚一见面便打的不可开交,把坐溪谷弄得天翻地覆,双方也未能搜寻到黯阳魔君的一丝下落。
于是他们便纷纷驭灵飞去另一战场,似乎此事与他们毫不相干。
天罡村的巨型天罡盾尽毁,即便新村长下令紧急撤离坐溪谷,村中的长老高手也都死伤了大半,更别提平民了。祁阳侥幸从混战中脱逃,被天罡村与其他村寨的修仙者护送至如今生存的漠海村。
天罡村经此一事,便一蹶不振了。这次灾变造成的损失,恐怕需要近百年才能让天罡村缓过气来。
坐溪谷也同样损失惨重,从口口相传的风水宝地,转变为人间炼狱,再无村寨敢驻扎于此处。
这一切,都是那黯阳魔君一手造成的。
祁阳也由此,恨透了魔道。但那仙道,自也不是什么善茬。
无论仙魔,看似一正一邪,不过皆为一己私欲投奔东西势力的贪徒罢了。失去了仙魔的光辉,也仅是人人唾弃的小人而已。
又正因为这层光辉,大多凡人不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或利益来反抗仙魔的两极之势。可毕竟这是大多数,仍有少数凡人凭借修炼而来的半仙或仙级境界安守人界。
这类人,他们既不崇仙,也不拜魔。他们为守护自己的家人挚友,与人界的一方天地,甘愿放弃获得更为强大的修为之径。他们渡过万千仙魔降下的劫,拖曳着一身的伤疤与残肢,为芸芸众生,也为人界的光明而战。
这类人,在人界则被称为——
劫人。
十年前的祁阳,对于入仙道与魔道之事心思飘忽不定。
但如今,他坚定着自己心中的执念。
他要成为劫人。
只有成为劫人,才能让曾经的天罡村与坐溪谷再度兴盛起来。
不过选择这条路,也注定了他的修仙路途将动荡不安。
首先,便是没有仙道与魔道前辈的资助。劫人的数量虽较仙魔长师不算稀少,但劫人各分四方,镇守江山,消息闭塞。少有几个奔走四方的劫人,还需气运尚佳才能遇见。
其次,便是劫人大多难以掌握仙魔道的高阶灵法。即便掌握,也无法发挥出灵法全力。适合劫人修炼的灵法,多数都是五地六天境界的中阶灵法。
若想再向上级开辟新灵法,则需要长久的时间与精力投入。这也就间接导致了劫人面对六天七星界的仙魔能有一战之力,而面对八玉九日之境的仙尊魔尊,便是十死无生。
如此一来,更多的人放弃了这条道路。
而对于祁阳,成为劫人是他唯一的路。
祁阳又一次梦见了黯阳魔君坠落的情景。
地动山摇,浪翻海啸。一抹黯淡如血的赤红之日高挂于黑空之中,窸窸窣窣的耳语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死”。
这是活生生的末日之至。
奇怪的是,近些天来,他在熟睡中屡次梦见黯阳魔君的恐怖面庞,这是从所未有的。并且,随着显灵大会的临近,黯阳魔君的面庞似乎愈发清晰明了,弄得他这几日心神不宁,哈欠连连。
……
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轻轻推门而入。
她名叫徐绣,本是祁天挑定于显灵大会后赠予祁阳的仆人。自从黯阳魔君一坠,她便一直跟随着祁阳来到漠海村谋生,也提前担任了这一职务。
见祁阳的情况如此古怪,虽说徐绣服侍了祁阳十年之余,也不由得心生惊恐。这次祁阳的症状貌似愈发恶劣了。先前她也随着祁阳去漠海村的村医处咨询,可村医却说祁阳的精神并无大碍,只需休养几日即可。
可从如今的角度来看,那村医分明是探不出祁阳身上的古怪,随意寻个理由糊弄过去罢了。
“少主,少主?”
她轻轻摇晃着祁阳的臂膀,希望能把祁阳唤醒。换做往常,大约两三声呼唤过后祁阳便睁眼醒来了。有时祁阳修炼劳累,睡得昏昏沉沉,可能需要五六声才能叫醒。
可今天的情况实在是太特殊了。
她足足叫了祁阳十五声,也不见得祁阳额上的虚汗有所收敛。他反而更加卖力地撕扯着身下的床单,几乎要把床单撕裂开。
徐绣别无他法,只得脱下鞋子轻柔地上了床。
月光下,祁阳头上的虚汗凝成一颗颗豆大的水珠,随即迅速落下。祁阳的身材在同龄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壮。为了报仇雪恨,他拼了命地修炼体魄,恨不得不沾床枕。恰好他正值青年,与徐绣的年龄也相差不过三四岁。
二人同房共生了十余年,说是不生一丝感情也是难说得过去。
徐绣迈开腿,一下坐在祁阳的腿上。她紧盯着祁阳英俊的面孔,脸上泛起红晕,同时暗暗下定了决心。
啪!
她抡圆了巴掌,以一个惊人的力道一掌扇在祁阳脸上。祁阳额上的虚汗锐减,同时左脸迅速地肿胀起来。
“少主,这还不醒吗?”徐绣皱着眉头说道。
徐绣温和尔雅的言行与她的举止此刻对比十分鲜明。毕竟也是十余年的仆人,也忍心下得去手。
祁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有些清醒,但还不够。
啪!!
又是惊人的一掌。
这一下,祁阳如同触发了某种机关弹射而起,显然是梦魇也被扇怕了。
祁阳醒来的第一感觉便是——
疼。
深入骨髓的疼。
他立马捂住左脸,不一会儿又缓过神捂住右脸,再又是躺在床上使劲打滚。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徐绣打的。
父亲祁天既然选了徐绣做他儿子的丫鬟,不仅是她长得如花似玉,必然有其他内因。徐绣作为几十年前逐渐没落的徐家寨寨主之女,遗传了她父亲的怪力。虽然只有十分之一,但面对寻常野兽与低阶修仙者也足矣了。
不过没想到,这怪力竟还有用到祁阳身上的一日。也算是让祁阳好好见识了一番。
“少主!”徐绣气鼓鼓地叉腰说道,“明日就是显灵大会了。今天可不能出任何岔子!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见祁阳不语,只是疯狂地打滚,徐绣又不由叹了口气。
祁阳这孩子实属命苦。如果这次的显灵大会再没能检测出地赋或是天赋,恐怕祁阳的劫人之路要就此告终了。
因此这一次的显灵大会,对于祁阳来说尤为重要。徐绣作为丫鬟,完全可以充耳不闻此事。
可祁阳身边哪还剩下亲人朋友?祁阳的那些外姓姊兄,死的死,逃的逃,顾不上祁阳一根毛发。徐绣是个善良人家,自然于心不忍。
徐绣舒开眉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少主,如果这症状再加深,我可得带着你去外界寻医了。至于显灵大会,可以暂时搁置一会。”
祁阳闻声,一下坐起身来,一边揉搓着肿胀的脸颊,一边含含糊糊地回应道: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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