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螭龙3

宋青眠总是时不时想起他这个小师弟。

谢云舟是楼观序的亲传弟子,日日都跟在楼观序身边,哪怕后来改当了剑修,楼观序还是带着他。至于宋青眠,算是他拿得出手的一个东西。

修士的道和民间的行当也差不多,总得有一个“衣钵”传下去,宋青眠就这样循规蹈矩地学,等着楼观序哪一天陨落了,继承他的法器烧心鼎。

自己像个透明人,有个风华绝代天赋顶尖的师弟,宋青眠却没有太多嫉恨。谢云舟行事张扬却不惹人厌,甚至所有人都能喜欢,希望被他那双眼睛瞧上一眼。

这样万众瞩目的人,销声匿迹的无比突然。

宋青眠抽回神思,和他的师尊问了个好。楼观序只是瞥他一眼,颔首离开了。

但宋青眠注意到,他师尊往日里来束起的长发近日是披着的。山风吹过来,后脖颈露出一道印记来。

一道牙印。红殷殷地渗出血。

还有零星的几点手指的痕迹。

像是那人恨极了,想直接将人的咽喉咬断。

猫闹腾着去捉谢云舟垂落的长发,被他不耐烦地赶到了一边。

他回过头,看见了许久没见的熟人。

宋青眠。

宋青眠几近呆怔地望着他,半晌,才道:“你没死……?”

“你很想我死?”

宋青眠目光几近黏在谢云舟身上。

谢云舟以往为了图轻便,长发总是用发带高高竖着,穿着的也是窄袖劲装,但现在的他长及腰臀的长发像绸缎似的沉沉披下,身上也只披了件薄薄的织锦广袖,压得往昔单薄的腰身更加纤弱。

只是那双眼睛——

比以往好像沉些许,有些凶狠地盯着他瞧。眼底的春风绿水换成了山雨欲来前的水面,把人拽进去,随着他眸光化作摇摆的孤舟。

再往下,是他脖子上的红痕。

只消一眼,再加上没有摆动的灵气,被遮掩着的人,最近的传言,宋青眠已经了然。

谢云舟问:“你怎么进来的?”

宋青眠的目光落在了那只猫儿上。谢云舟有些愉悦地扯动了下嘴角。

按理来说,楼观序设立的境界,不会叫人这么轻易进来的。可猫是一只凡猫,若是结界锁了,猫就无法来去了。

此刻,若是一个略有境界的修士将猫的气息留在自己身上,伪装作猫,就可以自由出入。

无人会闲着跟踪一只猫,楼观序几近没有注意,有人已经悄然潜入了。

宋青眠想问话。

问他发生了什么,问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小小的境界洞天之内,甫一张嘴,谢云舟便打断了他:“那能带我出去吗?”

他学着地上那只猫,歪着头看他,长发歪在一边,露出雪白的肩颈。

宋青眠往后稍退了几步,他似乎堕入了一潭奇异的,让人沉溺的水里,盯着谢云舟一张一阖的嘴唇。

楼观序回来时,看见谢云舟拿花儿逗猫玩。

花影重重叠叠地落在谢云舟的身上,把人在光中圈成柔和的一片片。风裹着细碎的花瓣,掠过人的眉梢落在肩上,叫他的脸在摇摆的光影中忽明忽暗。

猫儿扒拉着他垂坠的衣袍,尾巴扫过他衣缎上的黑发,身子一翻,露出了肚皮。

楼观序默不作声地盯了一会后,才问:“云舟,带你出去走走吧?”

谢云舟冷淡抬眸,瞧了一眼他。

他的脾气算不上变差,只是越来越不愿意应付楼观序了。有时愿意演一出师徒温情的戏码,扯着楼观序袖子,求人放他出去看一眼。有时就像是骤然发了脾气的猫,温情的皮囊瞬息溶解,恶毒地咒骂他的师长。

喜怒无常,时晴时雨。

再关下去,谢云舟估摸真要疯了。

楼观序朝谢云舟伸出手,抓着他纤细的腕骨,把人往上拉,却被甩开了。谢云舟的眉目阴沉冷漠,眼尾尽是对他的嫌恶。楼观序被他看的后退了一步。

楼观序捧着带来的桃花酥,讨好地送到了谢云舟面前。

这是昨天谢云舟撒娇要吃的,他似乎有时候会沉浸在往昔的日子里,朝他撒娇卖乖地讨东西,梦醒了,朝他露出来的,就是剥皮拆骨,吞吃殆尽的恶意。

他眉梢的恶意沉沉压下来,没有把那双旖丽的眼眸遮去,反而是对上那双眼的楼观序,瘫软在了地上。

他去碰那双眼睛,描摹着小徒弟的眉眼,谢云舟瘦了很多。

毕竟他数十天,是将近粒米不食,只靠楼观序传输灵力来维持活着的状态。

楼观序也不敢再折腾他了,只要谢云舟还在,将近事事都顺着他,只怕他心存死志,一不留神没看住就一命呜呼了。

手头摇着尾巴的被猫赶走了,谢云舟坐靠着那一条时常变换花卉的长廊,脸上的神色消融的极快,像是顷刻间换了个灵魂,歪头问:“师尊,你是不疼我了吗?”

他在抬眼时眼尾向下,最后一条线又像小钩子似的翘起来,长睫在眼皮下投出一道黑影,细碎光下,蝶翅一般,遮掩着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楼观序双手穿过谢云舟胁窝,把人虚虚抱了起来:“怎么会呢,云舟是我最疼的小徒弟。”

怀里的人冰凉的手圈紧了他,贴着他耳朵喁喁细语:“谢云舟是楼观序最天赋异禀的徒弟了。”

“对。”楼观序有些欣喜,谢云舟似乎又做起梦来了,他把人抱紧了,嗅闻他颈肩带着风和花的气息,伸手去整理他被风缭乱的头发。不过三两句话,又轻易把楼观序拉扯进前些年与谢云舟的回忆里了。他道:“别恨我,云舟,喜欢你的人太多了,只有这一个机会把你藏起来。”

这是他的珍宝。

直到刀尖冷得像冰锥,刺进楼观序胸膛,楼观序才突然回过神。

谢云舟比他稍矮些,此刻他遮眼的长睫才翘起来,里头装的不是春风和剑意,是滔天的,翻滚的,汹涌的恨。谢云舟不知何时,又摘下了他腰间的剔骨刀,重而狠辣地穿进他的肋骨。

他问:“楼观序,那你喜欢我为什么要毁了我?”

“既然喜欢我,你不能藏在心里一辈子不说吗?”

“楼观序,你对得起我吗?”

楼观序恍惚着,看着自己疼爱的小徒弟。

现在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谢云舟,还是过着和以往一样的日子,为什么眼前人却恨他恨的像是疯了魔?

应当是选的时机不对。他不该叫谢云舟明白是云山要他的剑骨,不该这么早就把那些卑劣肮脏的心思交代出来,应该寻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叫谢云舟永远不知道是他做的,然后像以前那般,驯顺地跟着他,喊他师尊。

刀子又一次重新从背后刺进他胸腔。

这一次,又是铺天盖地的愧和悔淹没了他,他毁了自己最爱的人的根骨,楼观序咽下一口血沫,重复地和谢云舟说对不起。

谢云舟抓着那把剔骨刀。灵器在他手中发挥的功力不足十一,但足以剖挖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楼观序怕伤了他,僵直着身体,由着刀尖剖出血沫,他呜咽着搂紧谢云舟,在血腥味中吻嗅他的脖颈,又被人一刀捅开。

“——他就这样,半疯了。”

谢云舟抓着人,他脊背汗津津的,衬得那两片肩胛骨亮而白,他喘着气,接着道:“原来我以往还从没了解过我这个师尊。”

“他是怎么样的人?”

“虚伪又惹人厌,”谢云舟撑着下边人的胸膛,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药修的缘故吧,横亘了太多人的生死,他总觉得什么事情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我也是。”

楼观序觉得谢云舟他被自己关疯了。

但楼观序也疯的差不多了。

“我说都怪他毁了我,如果不是他取走我的剑骨,如果他把那些肮脏心思拿远些,我就不会沦落至此。”谢云舟垂头,嘲讽一笑。

楼观序的神智不太清醒了,这种东西也没有细想,先前的洛城栽赃,谢云舟不知缘何被四宗扣留,都不是楼观序能左右的。

说起来,楼观序还叫他捡回一条命来。如果不是楼观序保着他,恐怕自己早在重刑之下没了命。

但全怪到他头上先,又能怎么样?

下边的人搂着他腰,道:“如果有天,你的好师尊落在你手里,你又该怎么处置他?”

谢云舟喘着气不作答。

楼观序总带着些与世隔绝的傲气。他入道太早了。在云山已经待了百年,早把自己和凡人划成了两个界限,而谢云舟,是他看着慢慢长大的人,从走上云山,仅仅点通之境,到剑惊四座,他又把这两个界限模糊了。

楼观序只喜欢从上向下的,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没了根骨,还能长命百岁……还在凡人仰望的仙山……”谢云舟掐着底下人的脖子,道,“楼观序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好。”

这样的日子确实很好,是云山底下的凡人百年难求的日子。

可重新将鸿鹄赶到燕雀的队伍里,泯然于众人,这对谢云舟不算是好,甚至是比死了还要难受的结局。

他腰猛然下陷,谢云舟趴伏在那人身上,重重喘了口气,一巴掌扇了过去,道:“你也想死是吗?”

底下人问:“对你这么好的师尊,你说害就害?”

谢云舟抬起手,最后剩下几颗心魔种从他指缝之间落了下来。他撑起身子,盯着底下的人,不做声。

他的眉梢眼尾因为这一场情事带着潋滟的红,白色的绸缎外袍脱了一半,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锁骨和肌肤。底下人动作收着,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但肩头和锁骨多多少少被掐出了些红痕。

看呆了时,谢云舟笑了声。

他指尖从红发男人的腹部开始,逐渐上移,像是挑拨,却在到达脖颈时候,狠狠掐住。

谢云舟道:“我阴着呢,符叙。你惹了我,比他还惨。”

楼观序应当也没想到,谢云舟第一次察觉到不对劲,就将身上留着的唯一的心魔种,种在了他身上。

毕竟修为已废,掐着脖颈的手看着凶狠,力道确实微弱的,像小猫示意自己要挠人了。

符叙偏转过头,看见自己的红发和谢云舟垂洩下的乌发放肆地交缠在一起,他撩起一缕,放在鼻头闻了闻,道:“坏猫。”

言语看着轻佻,但符叙对谢云舟,却算得上是无比警惕。

当时白玉台上,谢云舟背对着他蜷缩着,冷白皮肤,微凸的脊骨,像是薄胎瓷器一般一触即碎,本以为是只全然无害的猫,结果转头,跟毒蛇似的,把人咬了。

楼观序本就对他有亏欠,再加上谢云舟悄无声息种上的心魔种,重则数年内暴毙,轻则心魔缠身,修为再无进益。

“我本以为你已经举世无援,想着让你求我来拉你一把,我帮帮你。”

符叙遗憾地叹了口气,用指头摩挲开了身上的伤口。谢云舟脾气差,一有哪一处哪一时候不如他意,就疯了一样的又扇又咬。

符叙新鲜他,就连着喜欢身上那些被他咬的毫无章法的地方,特意将红发撩开,用指头打圈按了按,问:“再来?”

“不要,快死了。”谢云舟哑声笑道。

符叙道:“我想要。”

他把人抱在怀里,两人一上一下换了位置,符叙像只狗伸着热烘烘的舌头,将头埋在谢云舟的颈窝,叼着他脖颈侧那块嫩肉用唇齿碾磨。

“脑袋里面没装别的东西?”谢云舟有些厌烦地抬头,伸手扇开了他的头,“你当真是龙?”

“螭龙。”符叙道,“如假包换。”

谢云舟睨了他一眼,道:“不信。”

凡间一只灵鼠都难找到,别说螭龙这种远在大荒时期的生物。

带着鳞甲的龙尾虚影缠着谢云舟,像挠痒痒似的拍了拍他。符叙怕伤着人,连真身也没露。

但不过一个虚影的威压,就叫谢云舟有些喘不过气了。他眸中闪过一丝懊恼的杀意,抬手拍了拍:“收起来。”

龙尾和狗似的摇了圈,消散成星点,散向四周。

远处云海偏移,惊起了一阵云雀,暮色在谢云舟眉骨投下一块浓灰色的阴影,照得他整个人晦暗地藏在阴影里,明明是窝靠在人的怀里的,却叫人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白玉台高,风急又大,呼呼地吹在耳畔,符叙把人搂紧了,抓着旁边的衣服在人身上裹缠了几圈,道:“别给我冻着了。你要是病了,治起来可比断手断腿都要难。 ”

谢云舟撇过脸去,不和他搭腔,指头在腰侧沉默地摩挲着。

想拿剑,却已经召不出来了。

符叙话说的确实不错,云山没有凡人,大部分医修甚至已经忘了凡人该怎么治,手脚断了能接,可凡人的身子感染风寒,恐怕找不到一个擅长的。

纵使再不愿意,谢云舟还是朝着符叙的怀中靠了靠,示意他挡着风。

“想把你带到东海外的衔烛岛,”符叙道,“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把你关在那儿。”

他对情的感受淡薄,只觉得谢云舟是他数百年找到的最精巧的一个玩具,放在云山太危险了,有许多人会过来和他抢。

他把人像猫一样,团吧团吧放在怀里,像母猫似得叼着人的后颈,含含糊糊问:“你这么聪明,怎么被算计成这样?”

谢云舟淡声:“再聪明的人,也不是金刚不坏,七窍玲珑,五毒不侵。”

“怎么?心软被害?”符叙抱着他乱猜。

……

在接到母亲的传书,回到洛城时,就注定了谢云舟会踏入此局,他也一定不会躲避。

谢云舟在云山待了几十年,回来时,谢老夫人已经年老了,可她除了几十年前离开的谢云舟,膝下再无子,洛城许多事情声还要她操劳。

看见容貌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的谢云舟,女人笑起来,眼尾拉出两行细细的褶,记忆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家主蓦地变慈祥了,殷勤地把人拉向屋子。

在云山红线情意里都游刃有余的少年客手足无措地被自己的母亲牵着,听她讲这几十年里发生的事。

谢家旁支有个很机灵的姑娘,在谢云舟走了八年后出生,粉雕玉琢,被谢母抱了过来,放在膝下养大,当作未来的家主培养。

“你要是早十来年见到她,”谢母道,“你会发现,她眉眼与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可惜前几个月,骤然疯了,失了踪。

与之一块儿疯掉的,还有城里的数十人。

十二城里留着处理邪祟的瞭望司音讯杳杳,涉及到自家的子女,谢母总归是心急一些,试着朝谢云舟传了信。

后来谢云舟循踪找到了找到了洛城南处一处乡村。

此处叫做浔花乡。栽满了桃。

只是他到时,全笼在黑雾之中,那谢家后代也在这里彻底没有踪迹,浔花乡内,全徘徊着游夜兽,一种从凡人的怨灵上生出来的,在夜间徘徊的怪物。

谢云舟种在楼观序身上的心魔种子,也是在那儿寻到的。

既然追查,定然是要查到底的。

他迷失在浔花乡里三天三夜,再醒过来时,洛城中已经再无除他以外的其他活人。谢云舟就这么被押往了四宗。

这些事他都没与旁人讲。

谢云舟答:“不该问的就别问。赶紧做正事。”

符叙臂膀把人勒得紧紧的:“再来一次。求你了,最后一次,去丹峰的槐竹林里吧,我们在那儿做。”

谢云舟笑睨了他一眼:“你不怕死,我还怕呢。”

槐竹林离楼观序关押他的地方极近,被发现了,符叙逃得掉,他可躲不掉。

“干正事。”谢云舟说着,翻转过手腕。

皓白手腕上,原本的青筋已经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比寻常人的经络还要宽了三四倍的血色纹路。

再往里窥探,那些纹路一路蔓延到了谢云舟的胸膛,血液流动都格外明显。

符叙拽着他的手,笑问:“你还怕死?”

强行开拓未曾点通开始修行的凡人躯体筋脉,灌入灵力,以达到和修士相同的境界,稍不留神,有时候一抬头,一扭身,就是爆体而亡。

谢云舟撩了撩头发,笑起来:“死在你身下,多不光彩。”

“我是什么很拿不出手的人吗?”符叙笑着问。

他语气依旧轻佻,可在握着谢云舟的手时,犹豫了片刻。

这一次灌入灵力,谢云舟当真是行走在悬索钢丝之上,一不留神,他刚找到的这个新巧东西,躯体就要被他注入的灵力炸坏,消散于天地之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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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心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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