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外有紫藤花。
谢云舟目光有些放空,由着楼观序把他身上的红紫的淤痕一点点揉散,涂上药膏。
紫藤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来,绕了个轻飘飘的转,落在了谢云舟鼻尖,他也不动。
谢云舟其实看不大清那是什么花,加之他心绪繁杂,目光放空了,只是模模糊糊一片,不算是什么可赏的景色,但另一边就是楼观序,他不想看。
功法口诀已经默诵了三四个周天,他的身体,仍然没有反应。
哪怕是凡人,如果和楼观序这般的结道期大能交合一次,灵力多少也能分一杯羹,可谢云舟却一寸,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真的,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无药可救的废人了。
谢云舟也不再关心外边开着的究竟是紫藤花还是蓝花楹,目光空茫地盯着一处。
楼观序却觉得他听话的紧。谢云舟走上云山时已经十八了,什么事都能自己做,最开始时,他还要依赖于楼观序助他修炼,转为剑修后,谢云舟的天赋已经让可以指点他的人如同凤毛麟角。
可现在,靠在躺椅上的谢云舟一头散乱的黑发堆叠在脸颊旁,手脚都无力垂着,还没有恢复视力的眼睛微微眯着,跟幼猫一样懵懂着惹人爱怜。
谢云舟甩开了楼观序并不安分的手,在楼观序再一次贴上来啃咬他的脖颈时,出了声:“别来烦我了。”
兴许是觉得他现在虚弱到叫人放心,楼观序挑了一件薄毯盖在他身上,就把他放在了廊下到藤椅上。
丹峰事情不多,但有些大事,楼观序总要露面主持,他扶着谢云舟的头,也不管谢云舟到底有没有在听,温言软语地讲了些闲话才离开。
等人走后,谢云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确保人不会再回来后,学着旧时的模样,双手指尖相对合拢,掐了个剑诀,支着身,朝那一片朦朦胧胧的紫花呵道:“阙青,来!”
没有任何反应。往昔随他心念,如同游龙而动,全力排开,足以开山拓海的本命剑没来。
谢云舟不甘心。
他重复了一遍,道:“阙青!”
还是无处回应,谢云舟的视线,却因为郁气上涌,又像是被血模糊成了一片。
万念俱灰时,目力穷尽处,有一点闪着白星的微芒朝他涌来,绵延成一条线,又给谢云舟撕出一道希望来,他踉跄着挪下榻,赤脚往前跑去,像扑蝶似的,伸手去捉。
捉了个空。
那一团谢云舟也分辨不清是什么东西,大约是日光照着聚在一起的花瓣和微尘,风吹拂动。
希望有骤然跌至谷底,谢云舟像是脱了力,跪坐在地。
什么都没有了。
少时崭露头角,云山魁首,少年英才,一剑劈山裂海,当百万师,他恍然才明白,所有的头衔竟都已经像这一团微光一样散去了,只有他撑着地的掌心残留的薄茧提醒他不是梦。
像是从天上跌到泥地,把天之骄子的脊梁全部打碎。
稀里糊涂戴上了屠城的罪名,浑浑噩噩被折磨了数月,最后拔去根骨,他的师尊站在他跟前,说会对他像照旧一样好,却直接在昨晚,罔顾了师徒与人伦。
谢云舟捂着脸笑,可山风却越刮越大,吹得高枝上花往下飘,堆在他的肩头身周,暗香浮动。
蝶雀在跟着花瓣舞起来,灵巧地从高处往下飞。
“连你们也戏弄我。”谢云舟轻轻道。
连谢云舟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这般境地,身体比还没有修炼时更孱弱,气急了就视物不清。如果要是再被旁人看到……昔日云山的天之骄子,现在弱柳扶风,一步三喘的苟活——
谢云舟翻了个面,将自己的脸埋在了那片湿软的花里。
话是说“不如一死了之”,可他的身上有楼观序的禁制,他连死都死不了。
连着几天,谢云舟都蔫蔫不理人,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脸埋在廊外几簇花里,凑的近近地盯着瞧,连楼观序替他穿衣浣发都没了反应。
此处是楼观序瞒着人造出的洞天,一景一物,均可置换,可廊外花换了十几种,谢云舟都没有别的反应。
楼观序用木梳将杂在他发丝之中的花瓣梳出来,盯着谢云舟出神。
他的小徒弟有极漂亮的一具皮囊,哪怕现在跟没骨头似的躺靠着,也像是临近衰败,却不改颜色的花,散着吸引人的靡香。
他提心吊胆,怕谢云舟被人抢了。可他这几日行踪不定,有时又太过于匆忙,没来得及遮掩,近身的弟子,估计能看出不少的异样。
分明人被自己紧紧攥着,楼观序竟然产生了些好笑的患得患失。
像是失去了生气的躯壳,连日光在他身上点染的浮光都显得死气沉沉。
他产生了些许微妙的愧疚。
次日,黄白毛发夹杂着的猫儿被送到了谢云舟面前。
猫不凶,但对着旁人很冷淡,只有对着谢云舟给了好脸色,黏着他,温驯地拿额头去蹭他的手。
谢云舟抓着猫儿的后颈,它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危险,放心把后颈露着,被抚摸后,还仰倒在地,露出肚皮上白色的绒毛,柔软的皮肉下,可以摸到支棱的骨头。
谢云舟五指一点点陷进柔软的毛发里,隔着皮肉,碰到他后颈的骨头。
他心中的暴戾几近藏不住了。
只要再用力,这只猫儿就能被他圈住脖颈掐死。
可他突然松了手。
自己过得不如意,迁怒给一只无辜的猫做什么?迁怒千万只猫,他还是个废物,杀千万个人,才勉强有被千夫所指的“殊荣”。
猫儿瞪着一双圆眼睛,还不知道他心中的百转千回,去蹭着他垂落的五指,软爪在他身上一踏一踏。
谢云舟将脸埋进猫的肚皮,眯了会眼睛,抓着猫往藤萝花中一掷,看它跳着惊起一阵蝴蝶,谢云舟对着楼观序笑了起来。
丹峰近日都在传,楼观序楼峰主,怕是千年铁树要开花了。
常有人瞧见他抱着人,平日里无事最爱待着的药田也不侍弄了,神龙见首不见尾。
弟子们私底下都在猜测,迷住楼峰主的,定然是个绝顶的美人,不然怎么叫本该因爱徒误入歧途而悲痛欲绝的楼峰主,这几日看人,都还带着如沐春风的浅笑。
宋青眠听着弟子们谈笑声,轻轻皱了皱眉。
听着谈论对象从道侣到了谢云舟,一只弟子将灵兽的尾骨抽出,道了声:“天妒英才。”
旁有人附和道:“可惜。 ”
又有人反驳:“他作了这么大的孽,有什么好可惜的?”
宋青眠在唇齿间,默声念了念他小师弟的名字。
谢云舟揣着猫儿,在楼观序垂头要去吻他的时候避了开来。抬手指了指他手侧的红痕。
是胭脂。
谢云舟当然不会怀疑楼观序与哪个女修春风几度了。他是亲眼看着红胭脂的主人被剥皮抽骨,皮囊被她的仇家高价收走,传言要去做美人灯,而根骨——
这女修的根骨,相比他的,算是次等,但对于难以修行的凡人,却是天品。
彼时楼观序面不改色,笑着与谢云舟解释:“江家家主和他外边包来的女人,生下来的儿子根骨俱无,这一辈子都没有走上云山的机会,江家主心急如焚,接着打擂的名义筛来的女修——”
“他花了八万的明月石,只求替他的儿子,换上这一份根骨。”
谢云舟默不作声地盯着看。
楼观序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份肮脏的行当,女修寿数几何,无人知道,早死晚死,不过都死,在他看来,这交易和杀了一只死鼠喂猫无甚区别。
他如沐春风,与人和善的师尊,其实手底下也都是血肉白骨。没有什么好宽容的。
他无意之间,手背碰上了女修的红唇,沾了像血一样不甘的胭脂。
楼观序显然因为谢云舟对他的态度重新变得像往日一样而高兴。
也未曾瞒着他,笑道:“山主会在报酬之中抽成十一,剩下的——云舟,你想要什么东西?我替你寻来。”
数万的明月石,可是悬赏报酬,要一位大承期以下的修士的命,可以去黑市换数张皮囊,也可以拿到一把品相上乘的灵剑。
可谢云舟都不需要。
他现在只是个废人。
他扭头就走。
楼观序脸上的笑意僵住,发觉自己算是说错了话,戳到了谢云舟的痛楚,匆忙上前三两步,扯着他,道:“云舟!”
他对着谢云舟望向他的眼睛,突然气馁了些,梳理过他垂落的长发,问:“你要什么,都可以提。”
“我能要什么?”
谢云舟重复了一遍。
为了不叫旁人发现,他只能在楼观序圈好的地盘散步,哪怕已经手无缚鸡之力,楼观序还是在他身上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禁制,他像树荫下奄奄一息的藤草,没有什么机会穿过茂林了。
谢云舟道:“我要阙青剑。”
楼观序抓着他的手紧了紧,罕见地松了口:“好。我今日送过去。”
.
剑身是苍青色的,流光溢出。
谢云舟的手指轻轻弹了下剑身,阙青剑像人一样嗡鸣着出了声。天材地宝,天火地水,在气运聚合的地方烧了数十天才锻造出来的剑,相比起寻常的,灵性还要更甚些,在谢云舟手中才不过十几年的程度,就已经孕育出了模糊的剑灵。
外头圆月高悬着。楼观序用布仔细擦拭着手,确保手上没有血腥味。侧眸去看谢云舟,他默不作声地用手拍着阙青剑的剑鞘,嗡鸣声被连续成了一首小调。
泠泠剑光照凉了他的下半张脸,下巴似乎变得尖削了。无论楼观序怎么养,谢云舟还是清减了下去。
谢云舟说:“我拿不起剑了。”
楼观序答:“没关系的,云舟。”
谢云舟说:“凡人能做什么呢?”
楼观序沉默了。
“如果清贫的话,就去劈柴,煮饭,娶妻,生子,送孩子去私塾交完了束脩,剩下的钱给家里的娘子买一盒胭脂……”谢云舟抱着剑,低低笑出声。
“如果洛城还在,那谢家还在,那我继续在洛城当个纨绔子弟,每天都去醉春楼喝酒划拳,听带着面纱的乐师弹蝶恋花。”
他哪一步都没有走错。
天大的谜题却如雾如影笼罩下来,直接折断了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脊骨,叫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没有探查清楚,又落到他可憎的师尊手里。
过这一份委曲求全,不是凡人,不是仙人,犹如槛花笼鹤的日子。
“你不能离开云山。”楼观序打断了他。
谢云舟问:“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了也不行吗?”
无人回答。
谢云舟又问:“我现在什么用都没有,师尊会不会嫌弃我?”
他的语气低弱,像没有安全感的小兽,可面上的表情还是沉静的,只有那一双眼睛,流露出些慌张神色,哪怕是一丝,也像是往日完好无暇的玉碎了一块,叫人揪心地惋惜,楼观序的手擦过他的脖颈,把人紧紧圈在自己怀中,听谢云舟在自己颈窝处一呼一吸。
他道:“你是我的云舟,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怀中的人似乎犹豫了片刻,圈住楼观序的腰,像小兽把人抱紧了。
那一瞬间的温柔缱绻,叫楼观序轻轻战栗了起来。
谢云舟在他怀中,用气声说:“师尊,阙青剑竟然……还听我的话。”
已经滋生出微弱灵智的灵剑,携带着剑风,侧穿过楼观序的胸膛。
似乎数天的蓄力都用在了这一刻,谢云舟高举起剑,直刺眼前人的胸膛。
他恨道:“喜欢我,那为什么不陪我一起去死呢?师尊?”
剧烈的动作要他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他只看见下方的人被他刺的鲜血淋漓一片,似乎还处于惊愕之中,没有回过神。
谢云舟自知人他是杀不死的,直接留下了阙青剑,将人钉在地上,踉跄着穿过那片作为结界的紫藤萝。
一旁的野草动了动。
谢云舟拿余光瞥了一眼,是猫,颤颤巍巍地跟在他后头。
谢云舟道:“别跟着我。”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驱动灵力,准备除去楼观序留在他身上的追踪符。
谢云舟脚步蓦地顿住。
他是个凡人。
当了许久的修士,他脑袋都转不灵光了。
他就算现在走,也走不出云山,只能叫别人看得更清楚他的落魄模样。
身后也没有人追过来。因为楼观序清楚知道,他逃不掉。
谢云舟缓缓转过身。
阙青剑还插在楼观序的胸前,猫避开血腥味,在花丛中瑟瑟发抖。
他弯下腰,把猫抱起来,居高临下,和楼观序沉默地对视着,呢喃道:“我真恨你啊,师尊。”
他的一切几近被毁了。
恰巧有一滴血落在谢云舟唇角,红的惊人魔魅,他逆着天光,拔出剑,拼尽全力重新刺下。刺目的鲜红色喷涌而出,他心中却有了些隐秘的快意。
他想到那个被他一刀割喉的四宗弟子,沾着满手的血,当时的他端着人头,那一瞬屈辱全被快意一洗而空。
谢云舟再一次高举起剑。
他的姿势像是冬日的人一下一下,用力捣开冰面,只是涌起的不是水波,是血雾。
地上人的躯体随着剑的起落被带动,又落在地上,发出沉钝的,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直到谢云舟力竭,血污被他粗暴地擦在了楼观序白色的衣袍上,谢云舟拽着他长发,逼他仰起头与自己对视。
楼观序可以反抗,但没有。
皱眉去盯着谢云舟的脸。那双眼里那点犹豫,彷徨全消失了,逆光勾勒出谢云舟的发丝,他歪头,嘴角扯出了抹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笑,他说:“楼观序,你可得看好我。”
楼观序总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但说不出来。
他从没见过谢云舟生这么大的气,以往他的小徒弟都是从容镇定,像和煦的风,却在今天,这股风吹动草木,成了山洪。
“云舟,不要气……不要气。”楼观序用力把人搂在怀里,他说,“留在我身边,要什么都会给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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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落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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