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楼观序走到床榻边,目光落在谢云舟苍白的脸上。
他把人接回来三天了。
少年紧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噩梦缠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会断掉。
“云舟。”楼观序低声唤他。
谢云舟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侧过头,似乎想要避开什么。他的手指无力地搭在床边,指尖泛着青白,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喝药。”他道。
谢云舟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张开。
楼观序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郁,手指轻轻捏住谢云舟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
“乖。“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谢云舟的喉结动了动,勉强将尝不出味道的汤药咽了下去。
楼观序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唇角,捧起谢云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笑道:“这样正好。”
谢云舟比他想象中的虚弱多了。
视听都只能在几丈内,他身上的脊骨肋骨早在四宗就被人打断了,楼观序才接上不久,估摸着在他身体里硬的发疼,摘去了剑骨,就连辟谷都做不到了,谢云舟却连着三日都没吃东西,只是奄奄一息地躺着。
与以往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庭径,像是已经失了灵气的木偶。
随着他翻动身子,衣衫滑落,露出少年瘦削的肩膀和胸膛,皮肤上布满了新日交错的伤痕,楼观序又取来了药膏。
凡人比修士可要金贵多了。
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人的命。
楼观序自然很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他只能将谢云舟照看得如同易碎的瓷器,把人圈在床榻边,免得磕了碰了摔了。
“别动。”楼观序扶着他微微扭动的腰,去碰他长出嫩肉的疤。
“师尊,你刚才说什么正好?”谢云舟躲过了,抬头问他。
他蜷在榻边一角,乌发刚被楼观序在早上梳顺了,迤逦而下,遮着他身体。
谢云舟的目光直勾勾看过来:“师尊也希望这样吗?我变成一个没有什么大用的凡人,连门都出不了,躲躲藏藏,窝窝囊囊,活不知道多少岁……”
“仰着您的鼻息?”
楼观序竟然不大敢和他对视。
他把茶碗放到了另一边:“怎么会呢,云舟,我自然是希望你快活无忧的。”
“我怎么不觉着。”谢云舟哑着嗓音,“我怎么觉得,您好像很希望我像现在这样,四体不勤,目难视人……”
这几日,楼观序故作沉重,可连脚步都轻快的很,把谢云舟当个人偶似得狎弄,借着谢云舟身体未愈的借口,把人锁在屋内三四余天。
以往他觉得三四天不过是弹指一挥,如今日子却长的很,长到他反反复复地揣摩着这些事件发生的事情。
“您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楼观序唇角的浅笑僵住了。他低声道:“我不高兴。云舟,——不讲这些了,喝药吧。”
谢云舟把滑下去的衣衫提了起来。
楼观序给他穿的软绸,松松垮垮包着他的骨肉,没动作一下,就顺着他消瘦的肩背滑下去了。谢云舟道:“师尊,放我下山吧。死生由我自己来定。”
刚端起的药碗被铿的一声又放在了案几上,楼观序的唇紧紧抿着,道:“听话。”
谢云舟往后挪了挪。
他盯着楼观序瞧。怪是怪,可楼观序对他,确实像是以往一样好。
喂药,穿衣,都由他这位天才第一的药修亲力亲为,一位已经结道了的大能,俯下身来服饰一个凡人。
谢云舟叛逆地有些有恃无恐了。
在楼观序抓住他脚踝时,他轻轻蹬了蹬。
可楼观序并没有放开,手掌越圈越紧,在谢云舟脚腕锢出了一道红印。
他问:“云舟,这样不好吗?没有人再来害你了,你一直待在师尊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楼观序手往上滑,轻轻摩挲着他的小腿。
谢云舟道:“不好。”
“云舟 ,你不能说不好。”
楼观序的嗓音很哑,他身子缓慢前倾,将下巴搁在了谢云舟膝上。
照顾了谢云舟这么久,他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个角度看谢云舟,他垂下眼睫时,睫毛跟小扇子似的。
他两只手扶着谢云舟腰臀:“外边的人都知道,谢云舟已经不在了。”
他早就死在了白玉台上,被活生生拆下了根骨,而这儿的,是他自个养起来的人。
他这一招偷天换日不算隐蔽,但谢云舟已经算是个废人了,无人在意,只是成功瞒过谢云舟就好了。
他瞧着谢云舟眸中的探究,疑惑,还有沉静,全部变成了无措。
他的小徒弟心如明镜,知晓别人缘何对他好,却又像是一张白纸,别人的好照单全收,一个不筛。他锢着谢云舟,把人逼到墙角,用手解开了早上他刚系好的衣带。
谢云舟又惊又怒,却推不开,楼观序的接触像是一团火,从小腹一路烧到了唇角,最后与他额头相贴,呢喃道:“云舟,怕什么,不是前几日早就这么做过了吗?”
前几日?前几日他刚被从白玉台上带下来,还疼的在昏睡!
他心中百转千回,一是那一句“谢云舟早已经不在了”,二则是楼观序如今的行径。
“滚!”他抬脚将楼观序踹远了,踉跄着跪坐起来,往榻边移,又被楼观序重新拽着脚腕抓了回去。
话已经说明白了,楼观序也不藏着掖着,他攥着谢云舟腕骨,叫他掌心贴在了自己的脸侧,朝他扯出了一个笑。
他道:“当年你走上云阶,站在最首,抬头看我,天风把你的额前的乱发拨凌乱了,压着你的眉眼——”
楼观序咬着他的掌心肉:“我就想我要你。”
把他领回来,捧在手掌心,像一个疼爱后辈的师长,要星星不给月亮,宠的天上有地下无。
时人甚至在传,谢云舟是他未曾修道之前留在凡间的孩子。
“我以为……”楼观序的话隐在了后头。
他以为这样也可以维持许久。
在谢云舟转修剑道时,他替谢云舟铸了把剑,少年无锋无匹,比手中剑更像是一把出窍的宝剑。
一剑斩过,山涌云叠,倒掀起的气浪熏红了少男少女的脸。
绑着红线的信札被递到了谢云舟的手里,垂着眼睛的少女不敢看他,只感觉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抓走了自己写下的情书,很快红着脸跑开了。
谢云舟也不看,攥在手里,朝着楼观序挥了挥,比了个口型“看”。
看,他多招人喜欢,男的,女的,丹峰上一只猫,都愿意敞开肚皮贴着他打滚。
楼观序紧紧咬着牙关,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才没有被吹散,搭着他的肩要讲话,又有人凑了过来。
谢云舟的身量已经很高了,和少女身形的修士们讲话时都会稍稍弯下腰,低着头,侧耳去听。
穿着花枝招展的女修趁势一掌搭在他的肩上,脂粉扑鼻,娇笑着喊师兄,谢云舟虽与她并不熟悉,还是略略侧头,问:“怎么了?”
他长发不束,松松散散垮在青衣上,嘴角噙着笑,两个人的头发,在交叠之间,缠绕了一瞬。楼观序看到这一幕险些破功,就像是他的徒弟和另一个人,当了瞬息之间的情人。
女修笑道:“你再凑近点。”
谢云舟脾气也好,又朝她靠近了些许,能看见女修脸上晕开的,微弱的,用来修饰面容的脂粉。
那脂粉扑簌一下,蹭到了他的脸颊上。刚才还在清脆如铃的娇笑,被醇厚的男声取代。那女修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就现出了自己的原型。
哪是什么巧笑倩兮的女娇娘,是个负剑的男修士的伪术!前几日,他刚落败在谢云舟剑下!男修有些挑衅地瞧了一眼谢云舟,似在说“败在了你的剑下,可便宜,却是我占了。”
可细细看来,他的耳垂子也是透着羞赧的红,没隐藏好的痴迷和天光一块儿,从树梢泄了下来。和光斑一块儿,落在谢云舟深目高鼻,还有浅淡的唇上,照的他眉眼朗澈,眸光流转,在微光中攫取所有人的眼神。
楼观序死死盯着他被咬的那片耳垂,不知道是被日光在边缘照出一片微微泛红的轮廓,还是被人咬红了。
谢云舟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轻轻抹了抹耳垂,歪头盯着那人,好像谢云舟早就知道这是戏弄他的把戏,只是如今,主客倒反,那狂悖风流的修士反而是被戏弄的,他与谢云舟对着看,看着看着,落荒而逃。
楼观序才理了理衣袖去找他,笑道:“招蜂引蝶。”
“是我要他们来烦我的?”谢云舟在天光中转过身来。
“哪怕不是,也收敛点,日后出了麻烦怎么办?”楼观序道。
这能有什么麻烦。谢云舟有些不以为然,哪怕旁人都喜欢他,也就是些争风吃醋的小事。他对感情很利落,喜欢他那就喜欢,对他好他便收,如果是什么珍贵的大机缘,寻下一次机会还回去就是了。若是不喜欢他了,谢云舟也无所谓。
他少年时在洛城就是容貌妍丽的纨绔子弟,十一二岁有姐姐偷偷将糖塞给他,十六七岁有情窦初开的少女拽着他羞红了脸说一句喜欢,他都是一笑而过。
他朝楼观序眨眨眼:“能有什么事?师尊多虑了。”
日光下他发丝被些许微弱的风撩动了,谢云舟将散落在鬓边的长发捋向耳后,像只慵懒的猫,毛发在日光中闪耀。
楼观序此刻,还是小心将他头发都收束在了一侧,自下往上瞧着谢云舟的脸。
修士的寿命长,谢云舟十八岁就走上了云山,样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窄而薄的眼皮,睫毛很长,但不大翘,垂着就遮上了些瞳孔,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唇色始终是很淡的,只有唇线沁出薄红。
当时的楼观序没想到,一语成谶,谶中人却是自己。
他好嫉妒。
妒火烧心。
后来那个偷亲谢云舟耳垂的男修士死在了一次剿魔里,楼观序犹不解气,把人的尸骨带回来,泄愤似的锤烂,谢云舟却早忘了那人,对他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直到楼观序在她面前故作无意地提起——
“已经陨落了吗?真可惜。”谢云舟有些差异,神色没有悲伤,只有些轻微的哀悯。无有私情,只有为一个有天赋的人陨落的叹惋。
可楼观序却在那名修士身上找到不少东西,替谢云舟做的剑穗,给他写的一封封信,已经抛却了那一次的狂悖,言辞恳切,等着诛魔归来,境界提升,和之前无数人一样和谢云舟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的小徒弟这么薄情,偏偏还天赋异禀,一骑绝尘,无数人望其项背,只能抓着他扬起来一片衣袖。
他还怕谢云舟破了大承期,凝结道心时,选的无情道,变成那副若即若离的模样,再也不和自己软语温存。
但现在不会了。
楼观序痴痴望着他笑,看见谢云舟面上流露出的嫌恶,心中像是刀割一般刺痛,却又满足。
他怎么不知道四宗指认谢云舟屠城之事的蹊跷?又怎么不知道云山要的是谢云舟的根骨?
谢云舟本就扛不住,他连顺水推舟都不算,只是由着舟在水上游,等着谢云舟到最落魄的时候,把人悄悄叼回家。
他不求大道与飞升,他能在这世间留存多久,凡人谢云舟也能活多久。
楼观序亲手,看着自己最爱惜的徒弟折去了羽翼。
谢云舟被抵在床脚,身上锐利的尖刺似乎都张开了,可他的巴掌落在楼观序身上时,却是绵软无力的。
他已经是凡人之躯了,这些动作在楼观序看来,跟猫儿挠似的。
楼观序扣着谢云舟的手,少年的手筋骨修长,青色的脉络时隐时现,指腹还有些薄茧,楼观序像是尝每一株灵草的毒性,将谢云舟的指节含着,轻轻吮吸着。
谢云舟当然不会听话。
他抽不开手,就倾身将指头往楼观序喉咙中伸,伸到寻常人即将干呕的程度,楼观序还是面色不变,只是另一只按着他的手,力道骤然加重。
犹有千斤,沉沉压着他,谢云舟喉咙中传出一阵压抑的痛呼,楼观序又想起他已经是个筋骨脆弱的凡人了,收了力,扯下衣上的绥带,把他双手绑在身后,重新压了上去。
谢云舟仍想挣扎,使错了力,从榻上滚落,头撞在了放在丹瓶的博古架上,哐啷一声。血雾蔓延上他的眼睑,天旋地转。
谢云舟甚至忘了反抗,他崩溃地捂着脸,道:“滚!!给我滚!楼观序!”
他第一次没有用敬称。
谢云舟原本还能看清楚约莫两丈距离的东西,现在眼前发黑,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
楼观序叹了一声,把他重新抱了回来,这次他不由着谢云舟动了,掐着他的腰,把人禁锢在身下。
“楼观序,你有多恨我?”恨到不让他一死了之,恨到用这种方式折辱他,谢云舟问。
谢云舟求饶之后,又是咒骂,几十年来,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崩溃的表情。
昔日光下明媚的眼睛,现在盛满了装着恨意的泪水。
他与楼观序所谓的师徒之谊,大约也已经断在这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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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落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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