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把你带回来不容易。”楼观序叹了口气。
谢云舟蜷在榻角,他才发觉自己身上只简单披了一件白色外披,皮肤上全是长鞭抽出的疤痕,刚接好的脊骨像是一把刺人的长剑,叫他连弯腰都困难。
他颤抖着声音道:“那师尊答应了他们什么?”
楼观序道手指轻轻点在了他脸侧,捧住他的脸。这个动作让谢云舟闻到了对方袖口微弱的血腥味,混着方才糖葫芦上的甜腻气息,竟化作令人作呕的腐臭。
楼观序轻轻道:“云舟,只要取出你的剑骨就好了。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迷迭散的味道了。”
谢云舟脸没有动,眼珠斜斜地望向了被摆放在身侧的那碗药。
迷迭散是专门用来迷修士的迷药。
他以往胡闹的时候最爱用,楼观序来催他功课时,把药粉在入口的花草处瞎倒一通,连他的师尊都躲不过这药,能睡上三四个时辰。
“取了骨头,我就变成一个凡人了。”谢云舟的语调莫名,“师尊,我这样就……拿不起剑了。”
谢家居安于洛城,很少再将弟子送上云山。
谢云舟是他们这一代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只因为他天生的剑骨,他的天资如果只是留在凡间的十二城过于屈才了。
若是取走了,他丢了本源,就连重新修炼,都要比寻常人难千万倍,他还要怎么再庇护自己的家族呢。
谢云舟道:“师尊,求您,我的母亲还等着变成大剑仙呢。”
楼观序低声:“洛城已经灭了。云舟。我会护你一辈子的。”
他的语调几近温柔,像是对着情人做出承诺,“你不会像凡人一样朝生暮死,我也有许多种法子让你和云山其他的修士一样长寿,四宗也不会过来追究你……”
“您也觉得是我做的吗?”谢云舟打断了他。
楼观序沉默。
“那儿有我的父母,我怎么会杀我的父母?”谢云舟颤声。
洛城有十万人。
手起刀落三个时辰都宰不完,只有像谢云舟这样的修士,召出泼天的剑阵,震山撼海,才有机会做到。
沉默就像是一把钝刀,把谢云舟刚愈合的伤又剥裂了。
他道:“师尊,你把我送回去吧。让四宗的人来审讯我,我逃走了,就当我运道好,绝处逢生,您与云山再也不认我了,我若是死了,那就当我……”
楼观序转头:“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
可取了剑骨,他就是个残疾的凡人,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已经见到了天下河川,又怎么再做凡间井底之蛙?
谢云舟扯着楼观序衣袖,他知道求饶已经没有用了,却想着楼观序还能再心软些,他挪动着身躯,却因为刚接好的骨肉像是坏了的灵偶,“求您……我——”
他眼珠子又斜斜的,呆滞着转了过去,却看清楚了楼观序袖间的东西。
他问:“师尊,这是给我准备的吗?”
楼观序的袖中,有枚噬魂钉。
谢云舟有些微妙的恨,面前人是他的师长,是他爱他敬的人,是不远千里奔波,为他铸了一把剑的人,现在却轻描淡写的,要取走他的剑骨,他恨不起来,又顺从不了。
楼观序道:“你会长寿的,云舟,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徒弟了,乖乖待在云山,和以往没有差别。”
谢云舟僵僵盯着他的瞳孔,里面倒映出来的他带着点颓靡的,狼狈地披着件白袍,赤身**地求他的师尊放他一马,什么时候自己变成这样了?
只是半梦半醒在洛城的死尸堆里醒过来,然后被拷打数十天,就把他无缝无匹的锐气磨的一丝不剩了吗?他眼中星子亮了又灭,忽而道:“别用这个,我答应。”
谢云舟混过去前,脑海间停滞着的最后一个想法,却突兀地有些离奇,他的师尊,真的是把他当成最疼的徒弟么?怎么轻飘飘地,就让他的坦途,像是被腰斩了一样呢?
闭眼时,他看见了楼观序骤然发抖的手,眼中烧着些他看不懂的情愫。
修士取骨,比凡人取骨要难多了。早在修道时,这一具躯体,就早早和修士的神魂融合,何况是谢云舟天生的一颗与灵台相连的骨头。
云山白玉台上,烧心鼎的炉火滚沸了十三天,火光连在尘世都可以见到。
最后落下了一根形如剑的白骨。
楼观序将手搭在了谢云舟的后脖颈。还是那件白袍,落在了谢云舟**的身上。
这项刑罚是在云山最高处的白玉台上举行的,所有人都看着谢云舟被炼丹的灵火烧灼到狼狈的打滚,最后奄奄一息,蜷缩在地上,像是已经死了。
川风寂长,月盖柔光。
还没有人来找他。
谢云舟像是没有骨头似得,靠着高台唯一的供桌,生涩地用手去描摹供桌上的字。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不认识字了,上边的敬天地三字,他恍惚着摸了三四遍才揉搓出来。
往日他才不会做出这么蠢的动作,谢云舟心道。
这种疼不同于练剑时的皮肉之苦,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痛楚,像是有人用钝刀一点点剜着他的骨头。
一双手覆在了他的脸上,问:“哭了?”
他视线有些模糊,只看见那人整个都是赤红的,不是楼观序。
那人道:“哭什么哭,我都没哭。云山塌不了,我还要被关几百年。”
谢云舟道:“我疼。”
那人道:“我也疼,全身都疼。”
他把谢云舟侧着的身子翻正了,摩挲着他的脸,把他头发拨到一边,看清楚了他的脸,又接着说:“美人在哭,这下心也疼了。”
谢云舟不想再去猜为什么寻常闲人都进不来的白玉台,会有个行迹讲话都轻浮的人了,闭着眼,不去搭理。
那人得寸进尺,又拨开他披着的袍子,从他的肩胛骨开始往下摸,到腰腹的时候停了,道:“怎么是公的?”
谢云舟心情提了些,有些无语地笑了,他有气无力:“有人说我像女人,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说我是个“公人”,我现在的确像是一条死狗。”
“自作自受的。”那人道,“谁要你用你的剑骨压我。”
他把谢云舟整片上半身都摸了个遍,点了点他的右手,又把人抱起来放在怀里,去揉他细瘦的脚踝,一边动作一边道:“这么一压,我少说又要打三四百年白工。”
“压什么……?”谢云舟往内蜷了蜷身子,发觉痛到离谱,最后还是任由那人动了。
“你该不会……连自己过得这么惨是为什么都不知道吧?”那人凑近了谢云舟,把他压在身下,谢云舟总算看清楚了那张灼人的脸。
红发红眼,跟火似的,人也很高。
只是又看不清别的东西了。
他如今还有些弱视。与剑骨一同被夺去的,还有五感,他甚至比寻常凡人无感还要弱上许多,一丈内,才勉强能看出一人的形貌。
他答:“不知道。”
那人却像是起了坏心思,他道:“你想我告诉你?”
谢云舟呆怔着,这么放肆,若是以往,他的剑早就夹在此人的脖颈上了,可惜他现在拿不起剑,云山现在对他皆是闭口不言,而此人莫名其妙出现在白玉台上,身份也未知,却大大咧咧地与他谈话。
他扯着抱他的人衣领子,想起在四宗地牢弟子看他时痴迷的神色,生疏地伸手向上摸索着那人侧脸,拽着他头发,叫他低下头来,谢云舟跟小猫似的,与他贴着脸,拱了下他,道:“求你了。”
那人似乎颇为受用,低头与他脸贴脸,笑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乖乖把身上的根骨给了别人?”
谢云舟腰被他轻拍了一把,他整个人身一颤,眼中划过一丝厌恶,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往那人怀中再塞了塞。对方似乎怪吃他这一套的,顺势把他搂紧了,把谢云舟的脚踝握在手中把玩。
他接着道:“他们说我做了坏事。”
“我杀了洛城十万余人,得拆了我的剑骨以绝后患。”
那人把头脸都埋在谢云舟脖颈间,笑的整个人都颤,拍着他的身子,问:“杀了一城的小魔头,就这么单纯?”
“那我来告诉你吧。”
他凑近了,“你的根骨,根本就不是拿来给你赎罪的,是用来镇我的。天赐你一身的好根骨,是寻常人没有的,就是天要你去修道,你半身的根骨就是天地化身。”
“而我比你还要厉害些,我杀十万人不眨眼,就被镇在了云山下当山兽。”那人发丝殷红殷红,在谢云舟眼前晃的像血,“你猜云山为何与四宗不同,可以脱离后土,成为天地之间的虚相?因为我。”
他笑道:“然后我要跑了。”
他掐着谢云舟的后颈:“然后你这只小猫儿的根骨压了下来,我又回来了。可惜你太乳臭未干,镇不住我,我现在又找上了你。”
谢云舟浑身的骨血都凉了。
他没有必要去怀疑这人说的是假话,云山除了楼观序一行人,已经无人愿意再用谎话来敷衍一个废人了,也没有人会闲到窜进云山最高处的白玉台,编排云山的谎话来讲给他听。
原来从楼观序顺畅将他从四宗的水牢中带出来那一刻,他接下来的命运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
被取下根骨,当一个无感不全,一丈之外连视物都看不清的凡人,要是还能活,就是被人遮遮掩掩地养起来。
不,从他在洛城的尸山血海里醒来,不明不白地背上一桩血案时就已经一步迈到了今天。
要么被四宗灭口,要么被云山接替灭口。
他用力眨了眨眼,才发觉眼前的东西不是那人的发丝,是眼上的血已经遮蔽了视线。
他蜷在人怀里,竟然笑了起来。
那人红发落在谢云舟颈间,他轻轻挠着谢云舟下巴,道:“符叙,叫我符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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