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天地1

云山的云阶,其实并不是拿来让修士一步步走到山前的。

真正能够走完云梯的,没有一个人,因为每一级云阶,都有与天道差不多的“叩问”。一旦某些念头没有断绝,脚下一脚踩空,就从云梯上跌落,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而且走得越高,从上边落下来的时候,摔得也就越惨。

云山只会择选那些走在云梯前列,走得高的修士,不会管究竟谁第一个走到云山。

但也没有修士可以成功走完云山的万级阶梯。谢云舟上次顶过了云山半数阶梯的叩问,想要再往前走的时候,却因为点通境体力不支,不足以走完万级云阶,倒在了路上。

现今他等半数以上的修士都掉下云阶的时候,才慢悠悠支起身子,道:“走了。”

有白雪落花被天风卷起,落在了一级又一级晶莹剔透的阶梯上。

上一次,谢云舟走前一千级的时候,脑海之中,皆是洛城凡世,他无数次游移,自己要不要回头,不再登上云山,可这一回,他的脑海却是空茫的。他垂首,搭着剑奴的肩膀,一言不发向上走。

云山上。

楼观序有些心不在焉地磨着自己的九足药鼎,旁边有人问:“楼长老,云山十年方才大选一届,你当真不看看有什么好苗子?”

楼观序先前唯一的徒弟就是谢云舟,后来他离开云山之后,又转修了剑道。

但是楼观序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收过徒弟。

他用手掀开药鼎的雕琢繁复的盖子,将自己炼好的聚灵丹取出,放进了瓷瓶里,又从空间戒中取出药材,放进小药鼎,双手腾生出灵火,接着炼丹。

与他搭话的女子轻笑了一声,问:“楼长老,你前些年已经结道了吧?聚灵丹这种基础的丹药,你也用不上,整日揣着个小鼎,炼这么多,也没有弟子,给谁用呢?”

“说不定日后总会用上的。”楼观序操控着灵火,头也不抬地回答。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想到的,是二十年前坠入无望渊的徒弟。若是聚灵丹送到他手里,不知道能不能生还而来。

女长老哼笑一声,也不再回答,凝目往下看。

“如今这一届的弟子,资质说好,那也未必,半数人万级云阶,走了十来步,就掉下去了,但说差,你看,为首的几个,已经有千阶了吧?走的还是稳当。走在第一个的,是个有清净道心的好苗子。”

楼观序闻言,调动了一丝灵识,漫不经心往下探查。

在触及为首那一道身影的时候,他手一松,药鼎落在了地上。

“不过才走了千来级云阶,比起当时的谢云舟,还差得挺远吧?”那名插科打诨的女子见到楼观序如此惊愕,有些诧异。

“娆玉长老,是我失态了。”楼观序俯身,捡起地上的小药鼎,垂下头,继续炼聚灵丹。

他的手却是微微发颤的。

太像了。

楼观序回响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云阶上,那个人茕茕独立,头发散着遮上了侧边的脸,白袍有些宽大,拖行于云阶之上,众位长老的灵识带着风,吹起袍子,勾勒出少年劲瘦的腰,他像是无根的莲,静静攀上云山。

真的……很像。

楼观序的心绪起伏,停了掌心的灵火,回想起当初谢云舟上云山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姿态。

楼观序当时的目光,全部汇聚在他的身上,等到他晕在阶梯上时,楼观序第一个幻化出灵识,朝他伸出手,问:要不要来苦药峰修丹道?

云阶之上。

谢云舟感受到数道云山长老的灵识全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唇角悄然勾出一抹冷笑。在走到五千阶的时候,他就让剑奴站远了些,同时将自己的修为重新压制回点通的境界。

无情道道心此刻倒是体现了些用场。

谢云舟第一次走云梯的时候,心里所有杂念都被放到百倍之大,细小到洛城谢家厨娘煮的莲子粥,再到自己走马观花意气半生,都在云阶下过了一个遍。

而如今他走到六千阶,心仍如死水无波,云阶的叩问他甚至懒得回答。

直到他眼前一晃,看到原先走在他身后的尘见月,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前边去。

——云阶竟然还有幻境,可以穿破道心来影响自己么?

云山上,娆玉道:“楼观序,你分外在意的那一名弟子他停下了。停在了六千五百三十二级云阶上。……怎么他身后那个跟着的也停住了?”

谢云舟眼睛一睁一闭,就已经回到了洛城。

自己身上穿着桃红金线绣春桃的长袍,腰带用镶嵌着白玉环的革带束着,他正躲靠在树上躲懒,底下的小厮见了,一溜烟跑个没影,想来必定是去找他娘打小报告了。

不多时,谢家主母就来到了那一株桃树下,哄着他:“云舟,沾了雪水,待会又要着凉了,下来吧。”

谢云舟注意到,这株桃花树竟开的格外早,花枝被冬日的雪压得沉甸甸往下坠。他衣袍都侵染了凉意。谢母又数落他:“你说你,当日街上,你该不会就看那男子生的好看,才冲动抢来的吧?”

“好端端一个八尺男儿,长得还比你高些,你胡闹着非要娶他,母亲遂了你的意,叫人家盖上红盖头,在房间里等着你了,你现在又耍起小脾气,不要人家了是吗?”

谢母一双秀致的眉毛微蹙,“我可生不出你这样始乱终弃的儿子,你爱吃的云片糕和莲子粥,我都命人端到那喜房里去了,你今日要是不过去,那就在桃花树上饿肚子吧。”

说罢,谢母佯装生气,拂袖离开。

谢云舟想唤,张嘴时,忽而卡住了。

自己拜入云山,再到白玉台离开,无望渊围剿,再到如今,几十年间,他竟然已经……把自己母亲的名字忘了。

自己又是何时在洛城有了一门亲事?还是自己非要强娶来的一位“比他还要高一个头”的男子?

谢云舟不动,他还记得,自己在走云阶,若是一动,就要一脚踩空,摔下去了。

直到夜色逐渐下来了,厢房点着的红灯笼越发显眼。

恍然间,他觉得,不论自己娶的是谁,那片红烛摇晃,带着人世喜庆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归宿,没有无望渊,也没有云山和剑骨。

他鬼使神差地,身子往前一倾,似是准备跳下树了。

云山上,娆玉惊呼:“先前这么多级云阶都走过来了,他是想到了什么不甘心的,准备跳下去?”

楼观序熄了灵火,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云阶上的人。

静夜之中,有竹门轻轻“嘎吱”一声,谢云舟猛然清醒过来。

有人推开了外头竹篱木门。

是谢云舟强抢来的那一名男新娘。

谢母终究还是没有由着谢云舟胡闹,给男人穿的是一身男式的新郎喜服,他走过来的时候,手略略撩着头上缀着黄流苏的红盖头,谢云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略削瘦的下巴,还有骨节分明的手。

就在那男人走到树下抬起头,谢云舟将要看清楚对方长相的时候——他右臂传来一阵彻骨的寒冷,甚至于寒冷到了尽头,衍化成灼热来。

无情道心起了作用。

寒意从右臂开始蔓延至全身,谢云舟身边桃花树下的带着些甜腻的潮意似是全部都被冻结成了冰霜。

他再睁眼,已经是重重复重重的云阶。

谢云舟还是未曾挪动,后边的剑奴见他不动,也停在了原地。

谢云舟在洛城从未婚配。虽然回忆早已成旧诗章,但是嫁娶这般人生大事,谢云舟怎么可能忘记?

他上次才走到云山五千阶,就已经体力不支倒下,到了六千阶再往上,连记忆也会无中生有吗?

“他动了。”

娆玉莫名松了一口气。

那一名白衣男子一动,站在他其后的黑衣修士也跟着动了起来,像是约好的一般,再一步步登上云阶。

后头的弟子最多到三千阶,就已经停下了,但因为之后的路,领头的二人都没有停过。

所以等着的云山长老始终都还没有收回云梯。

当走高后,看到的就不是灵识传来的模模糊糊的虚影,而是肉眼能辨的影像。楼观序再也坐不住了,他的目光紧紧锁着为首的人。

愈近,就愈像谢云舟。

八千阶……九千阶……

不止是楼观序和娆玉了,云山的首座长老,云山山主,全部都注意到了为首的人。

直到九千八百阶时,已经极近了,再撑着走几步,就可以看见云山的浮云楼阁。那名弟子又停了下来,他抬起头。

楼观序手中的九足药鼎,又摔了下来。

这一次药鼎滚远了些,“哐啷”几声落下玉石台阶,落在了此刻长老围坐的殿堂中央。楼观序却来不及去捡,他匆忙又放出灵识,似是不可置信,再看了一遍。

——那就是谢云舟。

和当时在云山苦药峰的长相没有多大的区别,清俊贵气,又带着些许雌雄莫辨的妖异,在楼观序的灵识探查而去时,谢云舟抬起头,似是张了张嘴。

他说“别来无恙,师尊”。

楼观序只觉得识海之中轰然间排山倒海。

他环顾四周,娆玉正目带惊叹地盯着谢云舟,所有人神色如常,似乎无一人看到谢云舟这一张曾经在八荒人人都能认出的脸。

那就是他掩饰了自己的容貌,而且真容只对探查他的楼观序展示了出来。

楼观序呆怔在那里,连药鼎都忘了捡回来。

直到云山山主出了声:“楼长老,你今日已经两次失态了,是弟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楼观序干涩道,“兴许是结道之后,灵台还没有稳下,一时灵力乱行了吧。”

他不知出于何等心理,将谢云舟重回云山隐瞒了下来,他不顾落在地上的药鼎,垂首发着呆。

从无望渊走回尘世的路,相较走完云山的一万级云阶,哪一个会累些?楼观序忽而觉得觉得有种难言的酸涩情绪包裹着他,他无比肯定,走上来的就是谢云舟。

他那一句“别来无恙”,又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还愿不愿意……认自己这个师尊?

娆玉看着屡屡失态,现在又神游八荒的楼观序,略皱眉头。

她道:“楼长老该不会和我抢刚看上的弟子吧?山主,最前边那个长得隽秀的小弟子给我了呗,你们这群老不死的还不急着收弟子,我的衣钵可要失传了——”

“不行!云——”楼观序听到这儿,他急声道,“你也有百多岁了吧?云山为何就你不是老不死?我的苦药峰如今也是一位弟子都没有。”

随侍在云山众长老身边的,大多已经是化羽境界了,尚且没有得到如此看重。

走在云阶上的上的谢云舟不知道,除了那些大乘结道的大能投来的灵识外,还有数十双艳羡的目光,隔着远远的盯着他。

他重新动身,距离走完云阶,只剩下几十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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