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宋青眠2

脚踏上,尘见月一言不发,单膝跪下,捧起谢云舟右脚,将白袜从趾尖开始缓缓套上。

脚背光滑,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谢云舟撑起身子,另一只脚踩在了尘见月的肩上,绸缎迤逦而下。

谢云舟这身皮肉并非一直都是肌肤光滑,光洁如玉的模样。在无望渊,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新伤旧伤,深可见骨。

灵脉失控,无法运转灵力的时候,要剑奴一刀一刀把那些烂肉都刮出来。

痛,自然是痛的。

在那时,尘见月就已经看他独自一人忍痛,歇斯底里哭过无数次了。

后来谢云舟恢复了境界,藏去了身上所有疤痕。

他把那段气息微弱,挣扎求生的岁月全部都隐去了。

尘见月替谢云舟穿好一只脚的鞋袜之后,看着他眉目冷了下来,蹬脚道:“不穿了,帮我脱了。”

尘见月的手放在他脚踝处,开口道:“沧浪峰外,有人要见你。”

沧浪峰的山门禁制,他在先前设置的便是无关人不可入。除了十三峰长老那样的结道大能,剩下的人都无法强开。

“谁?”谢云舟问。

“苦药峰宋青眠。”尘见月将替谢云舟穿上的袜重新脱下,才发觉他还没有穿长裤,松垮衣衫下,漏出一截修长匀庭的小腿。

“不见,把他轰出去。”谢云舟道。

“好。”尘见月道。

他抓着谢云舟脚踝,低眉垂眼,将他踏在自己肩上的脚挪下,又像是怕他着凉似的,拉了拉半盖在谢云舟腰间的薄被,把他下半身全部遮上,起身准备去轰人。

谢云舟狐疑看着尘见月远去的背影。

沧浪峰峰主尘见月,他在第一次拜入云山的时候,与此人甚至连点头之交都没有,那几十年,尘见月一直在闭关。沧浪峰山门从来没有开过。

对外,尘见月也是冷淡寡言的形象,不是个好相与的,究竟是传言不符,还是他的实力受限?为什么对他,尘见月可以算得上是百依百顺?

“等等,”在尘见月走出十步之外后谢云舟开口,又没了下文。

尘见月重新走回来,问:“怎么了?”

“我要见宋青眠。”谢云舟道,“还有,我饿了。我要喝酒。”

饿了,但是喝酒。

尘见月蹙眉,他半蹲着,没有去看谢云舟的脸,轻声细语和他讲:“沧浪峰只有我存下的几坛桃花酿,酒性太烈了,我以灵奴之名,去驭兽峰讨些蜂蜜酒和莲子粥吧。”

谢云舟掀开了锦被,他的语气还有些沙哑,但讲出的话却带着点尖锐的刻薄:“剑尊,虽说我离家已经五六十年了,但我还记得,你好像不是我娘吧?你管我喝什么呢?”

到了谢云舟和尘见月这个修为,大部分修士都已经辟谷了,再吃东西,多半只是因为口腹之欲。谢云舟大梦一场,心中莫名的堵,寻酒来也只是想要发泄。

尘见月无言,他重新将锦被替谢云舟盖回去,谢云舟似和他较气一般,把被子又蹬开。

二者对峙许久,尘见月将旁边架子上的绒斗篷取下,裹在谢云舟身上,道:“你若不陪我去,得将我灵窍禁制打开,我去开山门。”

谢云舟裹紧了斗篷,盯着尘见月高挑背影,神色晦暗莫名。

那他原先能够一人打开山门阵法,说明实力也没有问题。

自己这么羞辱他,尘见月还能忍得下去?如果尘见月当真没有图谋什么,沧浪峰大约可以改名叫做“好脾气峰”了。

山门的雪越来越厚。

宋青眠从天光乍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站着了。如今日色又重新落下一片金红,已经半天有余,他的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

期间他曾硬闯过一次,只有随着谢云舟一起上山的那个抱剑灵奴出来了一次,说谢云舟还在休息。

白雪反射的金光刺眼,宋青眠重重闭了一下眼。是谢云舟不愿意见他?

他微微动了动,肩上的雪扑簌簌落下一层,带着刻骨的寒意。

而后,风雪忽然歇止了。

宋青眠抬头,那位半面纹花的剑奴站在高处,道:“请吧。”

宋青眠被他带着,到了门前,他冷冷望了宋青眠一眼,自顾自去往别处。

尘见月掘了峰顶风雪最盛处的一树桃花,在底下拿了两坛陈酿。

这是他孤身一人在沧浪峰闭关的时候埋下的。那时他总觉得身边还有个人,他存了两坛酒,想要和那人一起喝,却怎么也抓不到。在得知他消息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带着酒,重新回到了住处。

谢云舟缩在床头,撑手闭着眼,像个雪人。

谢云舟突然明白“无情道心”相较于其他道心的区别了。

自己方才梦里勾起的那些情绪,都被无情道吞噬了下去。先前也是这样,它好像在悄无声息地淡化着一切。

不是因为谢云舟无情,所以才有了无情道心。

此刻反而像是因为他结了无情道心,所以无情。

直到他听见酒坛子落在桃木桌子上的微微响动,睁开了眼睛。

“宋青眠在门外。”尘见月道。

“等着。”

谢云舟抬手端起桌上的木碗,酒味很淡,他一口气喝了半碗,觉得没有意思,才道:“你去开门吧。”

宋青眠进门的时候,看见披着白绒斗篷的谢云舟半靠在榻边的小几上,撩开垂落的头发,唤了声:“师兄。”

宋青眠几近贪婪地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他的脸。谢云舟的眉眼几乎都没有变,只是相较之前凌厉骄矜的少年郎,现在好像乍然沉淀了下来,在抬眼看他的那一瞬,还带上了些诡艳。

笑吟吟的勾人,好像和宋青眠从来没有什么龃龉。

“云舟……”宋青眠声调微微发颤。

“师兄,劳烦过来一下。”

谢云舟示意站在他身前的宋青眠低下头。

宋青眠感受到谢云舟的指尖顺着他的脸微微下滑,而后落在了自己肩膀上。

谢云舟摘落了停在他肩上的一处桃花瓣。

宋青眠的眼神微微一亮。

“楼观序叫你来的?”谢云舟问。

“我自己来的。想叫你回去,和以往一样。”

楼观序回去之后,就将自己关在药房之中,宋青眠还没来得及和他讲上话,但原因,大约也就是因为谢云舟了。

谢云舟道:“回哪儿?苦药峰吗?师兄?”

沧浪峰无人,没有人教的了他——

宋青眠张嘴,忽想起,谢云舟如今大约也不太愿意楼观序去教他。

谢云舟将手收了回去,嘴角噙笑:“回去后,好让你们再一次把我押上白玉台吗?”

谢云舟是笑着的,但是他的笑很冷,一下就浇灭了宋青眠方才心中燃起的一簇微弱的火焰。

“师兄,我还记着云山冬至那一天呢。”

“——你怎么有脸来的?”

谢云舟抿了一口酒。

宋青眠听到这儿的时候,已经面如金纸。

他的喉咙梗塞,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云舟,你在怪我。”

“师兄,我不怪你,难道怪自己吗?”谢云舟笑着问。

宋青眠脚下一软,跪在了脚踏上,他道:“好。”

他低声道:“师兄来赔罪了。”

脚踏上没有软垫,是冷硬的,屋内的炉火也没有熏暖这块地方。

但是冬至那一日云山的栈桥,路比这冷的多,冷到刺骨。

宋青眠在冬至那一日,带了一碗元宵,用灵力温好,送到了白玉台。

当时的谢云舟被白玉台上的闪电罡风抽得浑身是血,在冰雪之中,像小兽一样瑟瑟发抖,看到宋青眠的那一刻,才把张开的爪牙收回去,道:“师兄。”

“冬至了,虽说凡间年历对于云山来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大家总还留着些习惯。”宋青眠替谢云舟披好外衫,道,“师尊煮了元宵,我带一份给你。”

宋青眠让谢云舟靠着他,一勺一勺,将元宵喂了下去。

他看着少年的眸子像星子一样,一点点亮起来。

他道:“喜欢吗?”

那时候,他几近满足地看着谢云舟的眼角带着泪说“喜欢”。在那一刻,他就像是降临到白玉台上,属于谢云舟的天神。

他问:“云舟,想出去吗?”

他告诉谢云舟,冬至这一日,山主下了山,白玉台一直无人看守,只要他走出白玉台,山主的灵识再也管控不住他了。

宋青眠讲的是真的,谢云舟也信了。他赤脚挺着风霜刀剑,步步走下白玉台。

在一片花和雪中,血色淋漓的谢云舟对他说:“谢谢你,师兄。”

山主在发现谢云舟逃出白玉台的时候,已经管控不到谢云舟的方位了。宋青眠是最后一个见到谢云舟的人。

山主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云山人从来没有见过他动怒,可是在那时候,云山山主却发了一场大怒。于是宋青眠带着弟子,将还差几步,就可以走到云阶,走下山的谢云舟,重抓了回来。

在那日照面之时,少年眸中被他点亮的星子,飘摇而灭。

他道:“师兄。”

那是他见过谢云舟的最后一面。后来他在白玉台的一年,宋青眠没有再去看过他一次,在无望渊围剿谢云舟的时候,宋青眠也没有去。

那一眼他记到如今。

谢云舟的身上都是血,被人封了灵窍,在栈桥上拖行,支着身子,朝他投来绝望一眼。

后来苦药峰每一年冬至,宋青眠都没有煮过元宵。他甚至希望世上没有冬至这一天。

他捉住了谢云舟垂落的手,轻声道:“我错了,云舟。”

二十二年后,他来赎罪了。

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宋青眠眼底通红,嗓音沙哑颤抖到讲不出话来。

谢云舟却噗嗤一声笑了。

他道:“那师兄,我现在不开心了,你得怎么哄我?”

谢云舟的头发长至腰际,坐着的时候,像是墨水在生宣上晕开一朵黑白花,其中有几绺,落在了仰头的宋青眠鼻尖。

宋青眠道:“云舟,回苦药峰吧,你要什么天材地宝,师兄都替你寻来。”

如今他重新拜入云山,宋青眠会护好新的他。

“那些旧仇呢?”谢云舟问,“师兄,我的剑骨,在山主那个点通境的废物徒弟身上。”

他伸手,戳了戳宋青眠的胸口,“如果师兄真的想讨我开心,那就把他的右手臂骨拆下来还给我,再把师兄的接给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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