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晞无波动地看着林落雪。林落雪心里那股无名之火越烧越旺。
他勾起一抹笑，既讥讽又有点同情地看卫晞。
卫晞皱眉。
林落雪却率先说起了无关的话题：“我初初得到流沙金是在两千一十五年前。我怀着力量，如小儿怀揣黄金招摇过市，既不知道黄金的价值，也不知道如何使用。”
“那时我也不关心怎么利用它，只是一心想要有一个家而已。可是我的家回不去，也找不到了。那么我就只好报复修士了。”
林落雪轻描淡写地说。
卫晞在某一刻也经历过那失去亲人的痛苦，五内俱焚，肝肠寸断，无人理解。
她垂眸，仍然不说话。
“两千一十年前，初决发了一场大雪，大雪中死者无数。人们逃难，奔离。罗阿姨闯进了西岭沙漠，那时她还年轻，因为从前生活优渥，连做饭都手忙脚乱，完全没有现在的手艺。但她真的很厉害，把其他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渐渐的，也有了其他人和我们一起生活。”
林落雪眼带追忆：“我们一起商量如何管理维护自己的小家，我们猎杀修士，获取物品，搭建自己的屋子，一起期待明天。”
明天，是多么美好的词汇啊。一切的希望都在这中央了。然而与希望相伴而生的，还有其他……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然后两千年前，西岭来了一群流浪者。他们是因为想要反抗初决统治而被追击的凡人。他们加入了我们。”
林落雪说着关于那场叛乱的故事，笑容淡去。
卫晞被牵引了心神。林落雪说的东西是她从未在史书见过，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知道的故事。
叛乱起于初决的北部，以生产灵矿和奴隶闻名的北区。
最开始率领叛乱的人是北区矿区的一名女子，名为崔灵。她率领了那些不甘的人们，与初决的修士斗争。
“她最厉害的是她的作战本领，明明领着的都是一群弱于追击者数百倍的人，却狙击了数十名修士，闯出生路和希望。”林落雪的语气中是钦佩和遗憾。
妄图以蚍蜉之力撼动大树，纵知其不可却硬要为之。初决王朝到底有过多少这样的人？卫晞不清楚，但是她清楚结局。
卫晞说：“但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当然。”说到现在，林落雪反而平静了，那卫晞清楚，这平静不过是表象，“她失败了，来到了这里。”
“我最初遇到崔灵他们时，只把他们当做逃亡的败犬。那时我很讨厌崔灵，因为她一直劝阻说教。她不赞同我的做法。我也不同意她的观点，相看两厌。
“更让我讨厌的是，她本身的死气沉沉。和亡者没有两样。可越到后来，我越来越认同她……”林落雪停顿了片刻。
“我必须承认，我敬佩她的果断和能力。哪怕她一直反对我和罗阿姨对待修士的方式，更因为伤病早早辞世。但正是因为她，才会有桃源城。你现在所看到的这座城池，全是她的规划。两千年来分毫未改。”
在对方逝世后，林落雪才逐步掌握流沙金的力量。在那时，对方的死亡已经无法挽回。
而崔灵的劝告绝非无用，在此后的两千年中，林落雪越来越纠结，越来越难以分清是非。也因此和罗大娘产生了矛盾。
但这些卫晞都不必知道。
林落雪居高临下地说：“崔灵是个如同宝刀般锋利的人，你远远不如她。”
卫晞还是没说话。
“因此对于让她心灰意冷的事，我分外好奇，东拼西凑很久，我从她同样身患重病的几个伙伴中，知道这一切的最初。”林落雪眼中有一片黑暗的旋涡，“你猜击碎那位女将军的是什么？”
“不是战场，不是接连的死亡，而是背叛。”林落雪喃喃，“为什么他们要背叛呢……”
林落雪目光死死锁在卫晞身上，恶意外露：“卫国师你说为什么？”
“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但不管怎样，在踏上这样一条路的时候，应该有准备。”
故事令人唏嘘，但也只是唏嘘。
卫晞足够镇定地回视林落雪，足够镇定地说出她的看法。很多时候，对她来说，直线就是直线。确定了一个目标，坚定地朝之出发即可。因此道路上无论有多少其他障碍，都无法阻挡她对目标的追寻。
也是因此，她割舍掉了更多的东西。
林落雪听着卫晞的话，眼中浮现星星点点的笑意，刺目得很：“话虽如此，但我想，卫国师对于重要的人的背叛，应该也不会无动于衷吧。”
重要的人，指谁？背叛，又背叛了哪里呢？
卫晞无法分辨，心下有些许不安。
林落雪说：“因为你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察觉不出背叛，我就行行好，告诉卫国师你。”
林落雪眼中笑意明显，脸上的皱纹皱在一起，显出万分的扭曲。
“两千年前，崔灵引发的叛乱与其说是叛乱，不如说是修士掌中的游戏，历史都不需要记载这种东西。纵观初决的历史，真正被记载的叛乱只有一场，那就是最初引发一切由韩阙平息的凡人叛乱。”
在初决，知识是垄断的财富。
卫晞所接触的知识不算少，林落雪口中的叛乱如此重要，她当然知晓。但她也想知道林落雪是怎么转述的。
林落雪说：“韩阙在位时，不爱朝政，不爱美人，仿佛万事万物与他无关。但在那个时候啊，初决是所有王朝中最为平等的国家，平等到凡人可以修习阵法，借助外物强化自身，可以通过自己的才华得到修士的尊重，甚至可以比肩修士。”
林落雪话还没说完，卫晞就皱眉了。
在她所看的书中，韩阙所在的年代，凡人和修士之间的鸿沟已经宛若天堑了……
“怎么，在卫国师的记忆里，是不是韩阙那时对待凡人暴、政才会引发叛乱？”林落雪看着卫晞的反应，悠哉地问。
卫晞收敛了外露的情绪，等林落雪继续说，至于对错，她自己有判断的能力。
林落雪扯扯嘴角：“但事实上正因为这种尊重，才会引发后续的种种叛乱。因为知道所谓平等，所以才会去追求；因为有了可以通过外物得到比肩修士的能力，所以才想要超越修士。”
“他们怎么可能满足现状呢？历史的过去摆在那里，这里曾是凡人的国度，修士才是入侵者啊。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要凡人统治的国家，想要家人父母延年益寿，更想要无上的力量与成功。修士可以有的，凡人为什么不可以？本来同是凡人的人，一旦测出好的灵根，就可以一步登天。他们之间仅仅是灵根的差距，为何有如此的不公？”
“你知道的。凡人比修士总是多很多的。而且韩阙在那时，看上去也不过是个空有力量的傻子。于是叛乱的故事开始了。”
“凡人处心积虑，考虑周全，甚至窃取了国器，煽动了所有的人。人心有**，不能满足，就要争取。但是他们低估了那位帝王，也低估了其他的王朝。”
林落雪浮现手中画面一帧接着一帧，最终定格在尸山血海。
然后他随便扯出三本书，扔给卫晞。
“我知道，我口说无凭，但是你可以问问你聪明的同伴们。而这些，是其他三个王朝的史料，你当然可以观赏。”林落雪笑容满面，胜券在握。
他当然笃定，因为这就是事实。
卫晞不顾冷静，快速地翻阅书本。一本书，两本书，三本书……大同小异的记载，无比详细的史料，完美无缺的考证……
林落雪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倘若说，你想要帮助的人本来就是活该呢？”
“这不能混为一谈。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况且那时修士即使再尊重凡人，也会有间隙。”卫晞吸入一口气，一边下意识地反驳，一边不敢相信地继续翻，“他们只是……太着急了……”
“是啊！”林落雪眼中如有黑色的漩涡在旋转，要把魂魄都给吸走，“可人和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啊，人和人之间如此，修士和凡人同样如此。而他们要的明明不是平等，要的是统治，要的是超越啊！”
不是追求共同好，而是追求比别人更好。追求颠倒。
“既然这样，受到惩治也是应当的吧？”
卫晞不说话了。
她此时顾不得和林落雪争辩，翻着书的手略有颤抖。她脑海中的所有印象，与这三本书全然相悖……
要是真是这样……
卫晞茫然地想，如果初决的历史真被篡改得这样轻易和彻底……
那这意味着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