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雪笑得虚浮：“初决皇族差一点就输给了这群凡人。可惜，那个时候除了妖族统率的临渊王朝外，其余两个王朝都出手援助了初决。他们的援助是为了修士的统治，当然也有想要争夺初决土地的因素在。”
“然而被他们排除在外、一直冷眼旁观的韩阙回归了国家理政。所有人都低估了韩阙。他能坐稳皇位绝不是因为他的血统、他的修为，更是因为他是个天才般的疯子。”
当前时代，往后多少时代，没有人超越。
“两王朝就此收手。初决的反抗者们投敌的投敌，死的死，被折磨的被折磨，一切都变得很干净，历史也被消抹得彻彻底底。”
“此后韩阙更亲手建立了一个让凡人生不如死的制度。这是他唯一遗留给初决并奠定初决根基的东西。”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你分明是厌恶修士的，为了说服我，却站在修士那边吗？你只是在煽动我。”卫晞吐出一口浊气，似要把积累在五脏六腑中的压抑给吐出来。
此刻，她已有七分相信了林落雪的话，却不敢表露在外。
林落雪哈哈大笑：“事到如今，还管什么讨厌不讨厌啊。就像罗阿姨说的，我们都是为了自己啊！我也只要在乎我自己就好了。”
“我才不是煽动，我只是确定一点，你果然不知道啊！蠢货！蠢货！”
卫晞死死皱眉，看林落雪这神经的表现，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仿佛接来下要面对的是什么颠覆性的事物似的。
林落雪讽刺卫晞：“划区制度怎么可能是唯一的遗留物呢？还有一件，你竟然不知道！韩阙亲手设计了初决的秘密机关呀！那个用于捉捕有异心的凡人，宣扬修士的美好以及凡人应当为修士服务的理念的机关！那个篡改史书、篡改一切能引发暴、乱的机关!”
被林落雪突然放大的声音震得手一抖，卫晞握着的书本掉落在了地上。
然而她来不及捡，就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重复林落雪的话语。
“眠龙勿扰，勿扰眠龙。”
“……在韩阙统治的三百年间，他借着秘密机关成功地扭转了初决大部分凡人的念头，让他们成为奴隶，为修士们声色犬马的生活做牛做马。”
“直到现在他所创立的机构依旧顽强地延续着。”林落雪笑着鼓掌，掌声响亮，像是一个个巴掌，“有趣的是，你从来不知道！”
从来不知道……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你感激的对象只是利用你。
你没有接触过核心问题，只是不停地被旁敲侧击。
林落雪反问：“要我给你详细介绍吗？那个叫做眠龙的机关的构成？龙头，龙身，龙尾……”
看到卫晞居然点头，林落雪笑得浑身颤抖，边笑边解释，末了还嘲讽：“卫国师。是不是还要我告诉你，每个区域都是怎么被统治的？你怎么对自己的处境没有一点认识啊？光凭划区，垄断信息，就能做到现在的风平浪静吗？嗯？”
“他们一直在防范你啊。每个区域的历史，都断断续续。你却以为这是自然形成的，是几个个别人员可以造成的。你这个国师，究竟当得了什么呢？”林落雪问。
漫长的沉默后，卫晞终于开口：“你能继续说下去吗？”
林落雪听到卫晞的声音略有颤抖，笑了，他想卫晞心中已然有了他想要的猜测，却不愿意承认，他可以好心帮她确定：“眠龙的持有者一直孜孜不倦改造凡人，力求压低凡人的**，抹除他们脑海中平等的观念。他们最需要排除的就是拥有反抗念头的人。然而，能在初决的统治之中存活并存有反抗念头的很多都是聪明人，他们那么谨慎，要他们露出破绽难之又难。”
“他们该怎么办呢？”林落雪像是循循善诱的老师面对笨拙的学生，极尽耐心——前提是忽略他想要引出的结果。
卫晞深呼吸。
林落雪说：“在这样的情况下，眠龙对内做出的一个行为是，亲自建立属于反抗者的组织，亲自筛选人，一步步地接触，获取对方的信任，把自己彻底当做凡人，来考虑措施。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信任。”
“这才是背叛啊——一开始你以为的同伴，根本从来不是你的同伴。他们一开始就是修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在你知道崔灵是怎么死的了吗？”
卫晞的眼眸里失去了光彩。
她现在知道了。
曾经卫晞有过疑惑，关于韩霖为什么要选择她做国师。韩霖给出的解释是想要帮助凡人，卫晞则揣测不过是为了维持朝政的势力，再加上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同情心，随手步下闲棋。
凡人的地位就是那么轻微。
但不管怎样，他是卫晞的恩人，所以卫晞对他的态度维持在敬重与感激上。
她知道他们有所隐瞒，她知道自己其实被排斥在外，她本以为没有什么。
她长于隐忍，长于等待，等待自己有能力找到隐瞒的真相或等待旁人认同亲口告诉的一天。
这是她对自己、对于任用者的尊重。
可是……
“这样一来，你也明白你的用处了吧。一个靶子，明面上吸引众人的靶子。让他们确立所处组织能力的靶子，他们希望与理想的寄托。有你在，他们更加相信反叛的可能。那渺不足道的希望，就是吸引人们一步步赴死的光明！”
“毕竟，你看上去、实际上也是那样的，为凡人着想啊。”
林落雪撕掉了所有的粉饰太平，笑中无尽悲凉、无尽嘲讽：“我们所有的人，不过是初决制度下鼠目寸光的奴隶。所有人，都一样！”
跳不出、逃不开这恢恢天网。
是啊。
卫晞从未想过所谓保留的东西，太过严重了，严重到卫晞根本不能容忍。
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同道者们，慢慢地相信所谓同伴，然后慢慢地走向死亡。尸体已经烂在了不知名的哪个地方，到死前仍有茫然。
她自己，也是他们走向死亡的重要原因。
明面上的靶子，暗地里不知道的次次牺牲……
初决的修士们屡屡把宝刀当做废品，把美玉砸到地上。而看这粉身碎骨的场面，竟也是很多修士的乐趣之一。
卫晞在这次被人当做小丑的戏码中，饰演那把宝刀，磨掉了自己的个性，磨掉了自己的愿望，一心一意直指最终目标，哪怕把自己磨没也在所不惜。
可是人并不是器物，也不能完全当做器物。
凤临炙试图奔跑，把她带出这伤害自己也伤害他人的困境。但他做不到。因为卫晞是自愿入局。
然而现在，即使真正抛弃了那么多，真正变成了刀，那刀也是宁折不弯。
林落雪还在一旁笑：“更神奇的是，你居然是真心尊重韩霖的，我简直难以想象。人家不过随手挑个吃剩的骨头喂喂狗，让狗帮他卖命，利用狗狗，可你却真心尊重他。真是条好狗！”
狗吗？
卫晞闭眼，很久之后睁开。脸上仍戴着那严丝密合的面具，以至于表情寡淡得就像一张白纸，一盆水，什么也没有反应。
林落雪为她的善于伪装鼓掌。
卫晞在这时终于开口：“我想你错了。击碎那位女将军的，不是同道者的背叛。而是理想实现的不可能性。”
卫晞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被欺骗、被背叛，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早早就做好准备了。可是从来没有一种准备是告诉她，你付出了一切，却从没有走对任何一条通往目的的路，甚至那路就不存在。
击碎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大概就是用这种方式吧。
林落雪握紧手，掩藏好自己听了卫晞的话的反应，只笑道：“哦？那你呢？你碎掉了吗？”
卫晞没有不说话。
林落雪叹息：“今天知道这么多，卫国师也累了吧，回去好好歇息吧。”
天色早就明亮了，林落雪却不容置喙地把卫晞赶回去让她休息。
卫晞笔直地行走在桃源城。整座城池，已是空空荡荡，遍布死寂。
林落雪不再笑，看着卫晞的背影，想起她所说的理想崩塌，又想起崔灵，想起刚刚消散的罗大娘和他的家。林落雪收敛假笑。
他看着一直不说话的陈平，带着颤抖轻声地问他：“你能理解我吧。”
“我明白！”陈平咬牙切齿，恨意异常。
谁能忍受家园二度被摧毁。
而这恨意，竟然是他们现在唯一持有的东西了。
林落雪再度笑了：“那么去找卫琅吧，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座城的真实模样，就让他看看吧。”
“毕竟，人家送了我们这样一份大礼，我们也要送回去啊。”
陈平听出了林落雪的言外之意，怒火丛生，只想找到卫琅，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
回到房间的卫晞锁上房门，环抱住双腿，好像这样能给她一些稀薄的安全感。她双目空空地看着房间的一角，持续很久。
然后她率先一步联系上了卫琅。
卫琅接通的时候，属于卫晞的情绪排山倒海地淹没过来，从无比的压抑中透露出无比的倦怠。
卫琅有一瞬间要栽倒在地上，然后又直起背，冲身旁的老人自如地笑。
卫晞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事情，最后问卫琅：【他说的是对的吧？】
卫琅听着脑海中卫晞的问题，走到老人面前。
老者问他有什么事情，卫琅指了指铁匠铺的那面旗帜，问：“这是什么？”
老人意味不明地笑笑：“那是叛乱的标志。”
“那铁匠铺里的那些武器，都是叛乱的遗物吗？”
“你很聪明。”老人赞许。看来他并不知道另一边的桃源城发生了什么。
“你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
另一个视角的转述，没有多大差别。而那些战争的真相，那个秘密机关的故事本来就是卫琅知道并且打算在事了之后告诉卫晞的。
【……是的。】卫琅承认。
【难怪。】
阳光下小小尘埃飞舞，卫晞透过尘埃，想起小时候，她和姐姐一起，在河边捉鱼，捉完鱼赤着脚坐在田地上，看梅里的情花。
蝴蝶飞啊飞，穿过花丛，落到姐姐的身旁。阳光下的、花瓣上的露珠又很耀眼，一颗一颗，晶莹剔透。
她们数着露珠，唱着歌儿。
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美好到即使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也在努力前行。
可是露珠空空茫茫地蒸发掉了，最后什么痕迹也没留。
卫琅懂得卫晞的质疑和痛苦，他沉默后，说：【卫晞姐，即使可能毫无成果，你所做的一切绝非没有半点意义。】
因为本就是如此，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知道。】卫晞用疲惫的语气说，【我只是有些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