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昤始终对东闲怀有芥蒂，哪怕对方似乎手无缚鸡之力。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东闲是个很危险的人，是那种自己如何死在她的手里都不自知的危险，尤其是那双似有柔情无限的眸被你整个人填满，好似你就成了她能够剖心掏肺的唯一，这种时候总是会叫人失去理智的。

第一个给鸦昤这种感觉的人，便骗了她的符咒盗取朝天圣果逃跑，如同人间蒸发般，再也搜寻不到一点痕迹。

以至于她再次面对东闲时，不自觉地握紧手中剑，强行绷紧神经，以免落入她甜蜜的陷阱。

这夜月色溶溶，由天边倾洒的月色如纱，罩得再冰冷无情的事物都柔和许多，何况一个笑面如花毫无威胁的女子。

奈何黑衣白发的女人，一张脸若万年不化的寒冰，方圆十里都要受寒气摧残，希图以冷若冰霜助己方气焰。

这是假的，我不能被她骗了。

鸦昤在心中时刻警醒自己。

“你怕我？”

见她面上冷然，目色却有躲闪之意，东闲一针见血地指出鸦昤对她的态度，不是不信任，而是源自于一种莫名的忌惮。

东闲说这话时，还是笑着，她要么是会笑的好手，要么是对镜练习过成百上千来遍的笑，知道怎样的笑容最能让他人放下戒备，那双能够吸人的眼睛更是了不得的杀器，真叫人狠不下心。

鸦昤听她一说自己怕她，顿时不服气地看过去，与那双装满她的笑眸对上。

她不知道自己完了，又掉进那双眼的圈套中，无所察觉地在那刻怔愣住，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东闲抱有太大的敌意，兴许东闲就如她自己所言真心想要揭露怀玉前辈的真面目，以还一个公道。

东闲伸手准备立誓，“我若是欺你、伤你、背叛你，便叫……”

“不必整这些虚言，这方天地我已经布下禁制，旁人无法听见我们的说话声，你与我可以尽情交谈。”

听她以立誓来自证诚心，鸦昤兴致缺缺地打断她，她比谁都清楚，一个没良心的骗子是根本不怕遭天谴的。

鸦昤继而道：“你说得对，他们的确有问题，应是以洗筋伐骨的名义剥夺外门弟子的星宿传承。”

东闲没想到鸦昤还真能发现端倪，她告诉鸦昤只是让鸦昤去调查去怀疑，暗地里注视鸦昤动作的怀玉与常怀清二人，一旦发现鸦昤对他们生起疑心，必然会加快动作杀了鸦昤，毕竟鸦昤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这么做是为了逼迫清微仙尊出手。

清微仙尊的态度实在不明确，东闲分不清清微仙尊会不会帮她，她难以知道清微仙尊到底是因看穿她身份厌恶她，还是旁的缘由，这点使得东闲感到不安，她须得让清微仙尊明确态度，而突破点就在鸦昤身上。

鸦昤是不夜天最有天赋的炼器师，是精英弟子，这么一个重要的人死在玄清宗，会为玄清宗带来很大麻烦，关注东闲的清微仙尊一定会注意到鸦昤的异常，她就是再不管常事，也不会真放任玄清宗招来各种麻烦。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清微仙尊只要身在玄清宗的一日出现如此纰漏，这衬得她仙尊的名号该多令人发笑。

如若有了清微仙尊这一强力的存在，东闲让两个威胁消失的可能就会变成事实。

如今，事情朝着她希望的方向顺利发展，鸦昤露出马脚被他们发现，他们有了危机定然会想办法向鸦昤动手。

东闲不想让他们多活几日，那就得给他们一个尽早动手的机会，从而使他们的罪行暴露在清微仙尊眼内。

东闲道：“据我了解，玄清宗每年都会收一批外门弟子，如今正值内门大比，这几日常怀清已经着手了新一批外门弟子，你既然查到了，你就该知道已经有外门弟子遇害。

“常怀清口碑不错，又有内门弟子的身份光环加持，那些外门弟子就算看不起常怀清，也会因人云亦云的心理而跟随他完成所谓的洗筋伐骨。

“想要真正阻止这群外门弟子，唯有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东闲定定地看着鸦昤，道：“我找上了你，是因为在整个玄清宗内，只有你让我信任，让我愿意交代所有一切。”

鸦昤迟疑地问道：“你……只告诉了我？”

本该觉得有一丝怪异，但在对方充满信赖而又透着坚定的眼眸中，这点怪异消弭不见，鸦昤甚至觉得晕乎乎了。

东闲颔首，道：“我只告诉了你，只有你会愿意为那群寒门弟子挺身而出，只有你不会惧怕魔修。”

鸦昤不禁想到，东闲的意思难道是与她交好的安泛泛也不知此事吗，她居然单单告诉我一人吗，在她心里，原来我是这样伟大的人吗。

这种几乎像是种荣誉的夸奖显然让鸦昤招架不住，她觉得自己几乎被当成了救世主，她面上瞬间起了绯红，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

鸦昤很喜欢被夸奖的感觉，尤其东闲的神情看起来是那么发自内心，这无疑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以至于她彻彻底底忘记自己来时是如何警醒自己的。

“我……没那么厉害，你别说了，我知道了，先想想如何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鸦昤正色起来，按捺住自己被东闲调动起的沸腾热血。

东闲道：“这几日他们陆续剥夺外门弟子的星宿传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若是直言戳破，多半会得到适得其反的结果。

“玄清宗到底有几个怀玉，我不敢确定，我由于实力弱小，恐怕没能揭穿他们的真面目便已经为奸人所害。

“如今有了你，我想我们可以直接动手，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趁着他们的注意都在我的身上，你寻机混入他们其中，暗中记录他们的罪行。”

鸦昤微微蹩起眉头：“这听起来并不是很好的办法。”

但她没有拒绝东闲的提议，若是为了解救更多的人，这已然是最快戳穿他们真面目的方式。

鸦昤又道：“有几成把握？”

东闲则是反问道：“你怕吗？”

鸦昤短暂地沉默，她会觉得怕吗，那些被夺走星宿传承的弟子值得她冒险一试吗，她做事从来不考量能否得到等价的回报，她只知道，如若知道了不去做，她会后悔一辈子。

鸦昤洒脱一笑，出手比了个十：“板上钉钉的事，我何怕之有。”

东闲从她愈来愈坚定的神色，看清了鸦昤的决心，东闲声色柔和，道：“怀玉屡次对我动手，让我没有办法亲力而为，有些事情唯有拜托你来帮忙。

“如若你能答应，你同样也可以试探我的话是真是假，比起苍白无力的言语，眼中所见的事实才能更叫人信服。”

被怀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东闲，的确不适合做这份差活，虽然其中暗含风险，鸦昤也坦然地应下。

“好。”

她觉得自己目前太过被动，几乎是被东闲牵着鼻子走，于是在一声爽快的好后，她立刻又补充道：“我暂且信你一回，若是你居心叵测另有目的，你绝不会能独善其身。”

东闲浑不在乎，只觉得轻易相信她的鸦昤依旧那般傻得可爱。她掌下灵力运转，长剑应召而来。

“现在是做师父的教习时刻，你且为我演示你今日的学习成效如何。”

***

鸦昤的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一得空就计划着怎么潜入那群外门弟子当中。

在鸦昤离去后，东闲也准备做事，不过不是忙着去揭穿怀玉的真面目，而是去藏经阁搜寻她需要的书卷。

有人替她做了差事，她难得能歇一阵，自然要好好把握时间的。

藏经阁内有藏书万卷，种类丰富，涉及范围极广。

有些书籍需要相应的功德才能拿，慕婉思积攒了一小笔功德，这笔功德对应的书阁上所有藏书，可任她挑选。

有些东西她不方便问也得不到答案，唯有借助这些藏书获取答案，巧合的是，她能碰的那些藏书，还真有几本符合她要求的。

有弟子轻声唤道：“慕师妹？”

在那道人影方攀上泛黄的书页边沿，东闲便合上书，将写着“明魂术”的一页藏在其中，她翻得轻，这么一合上，便严丝密合地压在一起，叫人不知道她曾在哪页驻留良久。

东闲抬眼看过去，对眼前的一张面孔很熟悉，是跟在安泛泛的姐妹团之一，前日还专程来看望她。

“是安师姐找我吗？”

对方点点头，东闲便回之稍等，将案几上的一摞书一一放了回去。

在放最后一本藏书时，东闲蓦地同一只竖瞳对上。

那是一只金色的竖瞳，眼内蕴藏着丰富的天道规则，与它对视的刹那，东闲犹觉得自己披上的伪装被它看破。

东闲眨了下眼，那只眼还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过什么都没有做。

东闲敢肯定自己先前取书时绝对没有看见这只古怪的眼，它是凭空出现，不知藏在这看了她多久。

她未在那只眼里读出恶意，但是变故之外的事情总是让她烦神，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办法弄清这只眼的来历，终于得知，那是来自一个心修的天眼，一只能堪破万物的眼。

只是那只天眼与真正的天眼有所不同，天眼是金色的虹膜包裹着雪白竖瞳，本不该掺杂情绪。

而它包裹着的却是赤红竖瞳，隐藏着尚未觉醒的杀气，那只眼在第一次看见东闲时，还流露出好奇的情绪。

第一次见到那只竖瞳时，东闲的做法仅仅是将手中的书卷推了回去，将那只眼睛挡得掩掩实实，而后毫不留恋地离开藏经阁，至此后，她有很长的时间没能再见到这只眼。

***

千里之外的碧幽山上，女子失焦的双目回神，同时额头上的天眼闭合，便是饱满光滑的额头。

“若待在碧幽山，你可一辈子坦然自在，出了碧幽山，你此生的劫难便又要继续。”

不远处投射出的影子，如此说道。

女子不以为然，懒洋洋地靠在树上，抬手接住受灵力震荡而掉落的果子，边啃边道：“师尊不是推算过我有五成的机会能逆死而生，我看见她了，她生得颇合我意，所以我赌那成功的五成。”

清微仙尊曾算她命有劫难，唯有一人可助她，而结果好坏参半。

此人便是从鬼煞冢回来的“慕婉思”。

对于东闲此人，清微仙尊并不喜欢她，故而未曾立刻告诉徒弟能改变她命运的人已经找到，就在玄清宗内，可她的徒弟继承她衣钵，不用她出手就自己找上了东闲。

这果子甜得很，唐云岫吃几口实在不合味道，瘪了瘪嘴不乐道：“旁日里吃在嘴里都是酸的，偏偏这回生出个甜的，难吃。”

半空中飞来一个果子，唐云岫抬手刚好接住，她冲着一身白衣出尘若仙人的清微仙尊咧嘴一笑。

“多谢师尊。”

汁水吃得四溅，在自家师尊面前，也不顾忌礼数，实在没个正形。

清微仙尊看得却是满眼愁虑，她的徒弟是多么的烂漫天真，是要被东闲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她怎舍得让徒弟被东闲牵着鼻子走。

可偏偏造化弄人，唯有东闲能帮徒弟堪破命中劫难。

也罢，这条路该由她来选，旁人干涉不得。

清微仙尊单方面取消通讯，属于她的影子随之消散，如今碧幽山又成了唐云岫一人。

确切地来说，碧幽山从来都只有唐云岫一个人。

唐云岫放下啃得一半的果子，师尊送来的果子酸得人牙疼，她是受不了了。

她看着师尊上一刻出现的地方，好半晌都维持着这样只看不动的发愣的动作，除了偶尔眨一下眼睛以示她是个活人，几乎就与逼真的人形雕像没有区别。

下一回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师尊。

其实已经该知足了，在唐云岫的记忆里，她看见清微仙尊的次数一共仅有三次，前几日的通讯还是唐云岫被清微仙尊捡来后的十年来，第二次看见清微仙尊的容貌。

而在几天后的今天，她又能看见清微仙尊了。

此前清微仙尊都是以文书与她交流，若是涉及修炼学习的事，才会传音给她。

但是不够的。

她听见另一个自己说道。

她一直不喜欢另一个自己，但是在今日难得赞同另一个自己。

不够的，我还想见见师尊。

师尊不喜欢她，那我只要多多接触她，师尊肯定会又来见我了。

她继续啃着手中的果子，直到将半边果子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个核，而后又将核清洗过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一个装满所有她觉得是重要东西的储物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