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划开清澈的水面,慢悠悠地驶向荷丛深处。
自在去京城的路途中发现这一片山坳下的天然荷湖,又打听过并无主家后,两人就打算起得闲一道游玩一二,昨儿乘夜从天心塔回来,便不约而同地提起了游湖的计划,借了小船下水、早早前来。
靠近岸边还是“湖水清且深、新荷半犹卷”,到了湖心,已有几分“水仙翦圆碧、万柄相倚叠”之势,香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又有去岁枯荷未尽,新旧盘根错节,不时见细浪轻翻一下、鱼鳞隐现。*
齐七郎放下手中的摇橹,捡起脚边的钓竿和竹篓。
宁凭舟站在船头,一抬头望向天边飘来的一线灰云:“要下雨了。”
“不妨事,”齐七郎便按了按头顶的斗笠,指了指扔在一旁的蓑衣,“正好体验一回雨中垂钓的乐趣,凭舟可要一起?”
宁凭舟想了想,摇摇头:“我素来不耐烦垂钓,这回还是不折腾了。”
齐七郎也似有些诧异的神色,却还是颔首:“也罢,你有旧伤在身,还是莫沾生水的好——那便烦请贤弟先把炉火生起来,等愚兄的鱼上来烤罢。”
“自然。”
不多时,果然落下雨来。
宁凭舟俯身走出船舱,但见雨丝细密、残荷斜倾。一人置身其间、静坐独钓,任凭雨水流淌过荷面、斗笠和蓑衣。
唇角不由勾起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轻笑,他并未作声,随手折了一叶翠盖作伞静观片刻,便折返回去。
舱内空间颇宽敞,一应用具井井有条。倚坐壁边,身边的燃炉传来干燥而微热的温度。
用荷叶盖在面上,宁凭舟听着乌篷外的时而窸窣、时而叮咚的错落雨声,数日来紧绷的精神逐渐松弛下来……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村里唯一崭新砖墙瓦顶的祠堂,阿九蹲在长窗边,一面听着稀疏却朗朗的读书声,一面用一支旧笔蘸水在地上比划着,直到下学的竹铃被摇响,这才发觉自己忘了时辰。
下学的小孩子们都纷纷往外面跑,怕被看见,他反而不好立刻出这院子,左右看了看,便挪动发麻的双脚,暂且藏身在屋后的一丛芭蕉后。
透过叶隙,能看到堂内窗明几净的教室,阿九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丝向往,却又略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来.
也因此疏忽了身后的动静。一转身,面前已被几个人团团围住。
一眼扫过去,都是以顽劣出名的大小孩子,而正中气势汹汹、隐隐是几人之首的,则是阿九的继弟——宁旺儿。
两年时光过去,在宁家天差地别的饭食下,他已生得壮硕远胜一般小郎,更不用说瘦成一根竹竿的阿九。只是一张大圆脸盘子上五官却恰似其父,如今稚嫩全脱,便显出几分贼眉鼠眼、尖嘴凹腮来。
“我说外头鬼鬼祟祟的是谁,原来是你啊。”宁旺儿叉着腰居高临下。自有老秀才避难回村开设了这义塾、被宁家父母送来识了几个字、读了两本书后,宁旺儿越发养出了眼高于顶的性子,也越发不把阿九这个形同奴仆使唤的兄长放在眼里,就像现下:
“草割完了吗?柴捡好了吗?这地儿是你能进来的?!”
阿九急忙道:“今天的份量我已经收回家……”
“还敢顶嘴了你。”宁旺儿上前狠狠推得阿九踉跄一下,但见一个跟班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眼睛就是一眯,一丝寒意闪现,“你、也想上学堂读书?”
“圣贤之言,也是你这个小野种配听的?!”他冷声重复一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面上倨傲之色尽显,“爹娘说了,我将来可是要去北都考举当官,到时候倒是可以给你个书童长随当一当。”
“我告诉你,我有的、你一辈子都不能有!”
几个跟班也配合着出言嘲弄不止。
既是圣贤之言、你怎还上课睡觉呢?说我不该来,这几人也并非都是学童啊?阿九心中这样想,面上却只沉默不言。
“喂,你听着没?”见阿九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宁旺儿不由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伸手就要来抓。
只轻轻一侧身,阿九就灵巧地与他擦身避开。
反倒摔了个狗啃泥的宁旺儿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嚷道:“还不快一起上。”
几人于是一拥而上。推搡拉扯之下,阿九双掌难敌四拳,还是跌倒在地上。
“小野种,可算抓到你了!”宁旺儿爬起来,眼中凶恶毕露,“不打一顿教训不长记性!”说着便要出脚。
阿九连忙护住胸前。
正在这时,一粒石子不知从何处破空飞来,正中宁旺儿的膝盖。
“谁打我?!”他顿时痛得抱膝叫唤。
环顾四周,他们就看到,一名头发蓬乱、身上兽皮衣裳的凤目少年正坐在不远处的墙头上。
“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还不滚下来!”宁旺儿嗷嗷叫着。
“是齐山上的野孩儿。”不知是谁带着惊恐小声说了一句。
少年手中踮着几颗石子,却是看也不看他们的聒噪丑态,出手“嗖嗖”几声,其他几个跟班也纷纷“哎呦”作响。
他简明扼要地高喊一声:“跑!”
阿九早趁机起身,闻言立刻拔腿向少年奔去,借着他的臂力翻上土墙,小声道:“涧生哥哥。”
少年点点头,飞快地上下将阿九打量过,板着的面上露出了笑颜。
阿九转过头,声音清脆:“旺哥儿,说是圣贤书你也没多认真读罢,课堂上睡觉我都看见的。还有若是爹跟娘知晓你跟不学好的人混在一起,还会轻易同意你去县里玩吗?”
说罢,也嘴角一咧,拉起涧生的手跳下墙头,不见身影。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宁旺儿气得跳脚。
到底只隔了一个院门的距离,很快便被发现了踪迹、紧缀上来,两人只得在村里的土路上一路狂奔。
一开始只是为了甩脱这帮半大孩子,到后来,他们竟越发乐在其中,越跑越笑得灿烂。
直到眼前出现一大片遍生碧叶、开满荷花的池塘,对岸隐约有一壁红漆断垣、几间黄墙屋舍,周围人烟寥落。不知不觉间,原来他们已来到了村子的另一端。
清溪村地势由低到高,这流淌而下的“清溪”注入村头的洼地,成就了这片天生天长的无主野塘。再往前过了村里唯一的小小一座庙,前头便山野茂密、疑是无路,但沿着继续前行的溪水潺潺之声,虽崎岖难行,却也是往返外界唯一的通路。
低头见池面幽幽映出倒影,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狡黠,随即一齐往下跳去。
待到宁旺儿一行追上来,只见池边野草伏倒、泥土尚湿,但那芰荷几有孩童一般高大,且极为茂密,水面也芰荇交错、一点波纹皆无,沿岸还生着一大片芦苇,哪里看得见阿九和涧生的身影?
“他们……不会淹死了吧。”到底年纪不大,其中一个小郎就有些惊恐道,“水看起来挺深。”
“爹说这野塘子里水草缠死过人、有水鬼拖人的,大人们都不敢靠近哩。”
“这下可怎么办?”
顽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是宁旺儿也只梗着脖子、白着脸一句话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天上一声炸雷响起,众人正心虚,不免被唬了一跳。
乌云转瞬而至,大颗的雨滴急促砸落。这下一伙人更是意兴阑珊,片刻便作鸟兽散、各自回家躲雨去了。
而在密密荷盖笼罩之下的两人,并未受到半分影响。
“他们走了罢。”阿九轻拔菱盘,顺着蔓叶认真摸寻着。
这池塘的水其实既清且浅,反而是淤泥深厚,踩在脚下微滑。想是活水的缘故,尽管生得满塘水植,鼻尖也不闻异味,全是荷花夏草的清香。正巧阿九发现野菱有早熟的,索性便带着涧生摘起来。
“跑了,好像是怕鬼。你……”涧生放下被拨开一线的荷梗,转过身,“刚才没事吧”几字还未出口,便见阿九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起手里一把尖尖两角的紫红小巧菱实。
“这水塘里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再过些时候,就能采得芡实、莲子。我还看到了菰和蒲——这个烧汤好吃——早几个月芦苇正生芦芽,也是甜甜嫩嫩……”
正絮叨着,阿九只感挽起裤腿的膝上微微一痒,一低头,便见水下一尾银灰一摆而过,不由更加惊喜:“是鱼!”
“我来捉点鱼——”两人异口同声,又互相抬头去看对方。
“不如我们比一局罢?看谁捉的鱼最大最多。”阿九玩心大起。
涧生闻言也似有意动,只是看着阿九,又摇头不迭:“可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啦,其实没多破油皮,”阿九忙摆摆手,“不过若非涧生出手相救,阿九今日是少不得挨一顿打了。说来还未向你道谢。”说着便面向涧生正正经经拱手一礼。
涧生顿时一张脸通红起来,声音也有些局促:“哪里——他们几个人欺负阿九,我当然不能看着。”
阿九只轻轻摇头:“涧生哥哥,多谢你。”
“诶,那边就有一条!”突然眼前一亮,他连忙一指,于是就先将袖子重新挽了挽,又取出怀中的帕包,系得更紧了些贴身放好。
“那是……笔?”涧生一眼瞧见露出来的半截细狭竹杆,不由开口问。
阿九点点头:“是义塾的先生……秀才阿公给我的。这样的小物件,若是掉在水里可就难找了,好在今天没带书或纸在身上,不然就惨了。”
涧生闻言,方才胸口莫名生出的一丝堵塞顿时消散无踪,却又忍不住皱起眉:“既然……先生是知道的,你——为何不正大光明去听课呢?”
“虽是义塾,但笔墨纸砚还是要买的,爹娘又怕家里地里的活计没人做,自是不让我上学,”阿九面上并无一丝一毫的愤懑不甘,只摇着头,“秀才阿公也这么说过但——我想若是被人看到,或许会让阿公不好做。”
涧生不由地抬头望向阿九,眉宇间若有所思。
回神时,但见阿九已屏气凝神,目光注视向水面,神色里不知不觉带上了足以惊人的专注与投入。突然双手直入水下,再出时水花四溅,已多了条一拃长的鱼儿在掌心蹦跳。
“是桃花鱼啊,肉质很细嫩的。”
须臾几尾在手,阿九笑起来,转头向涧生,星眸中熠熠尚未褪去,语气里鲜少的有几分自得:“涧生哥哥,单论捕鱼,我可不一定输你呢。”
“嗯?”此话一出,涧生也被激起了些好胜心,埋头苦寻起游鱼来。
……
玩耍的时光总是飞逝,直到暮色四合、视物难清,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若是算鱼的尾数,是我的多;若是按个头比,则是涧生更胜一筹。”阿九细细清点过用来寄放收获的两盏大张荷叶,公布道。
说罢,略苦恼地伸出手看了看,又悄悄跟涧生比了比。再过几年,自己也能跟涧生哥哥个子一般高、手掌一般大了吧。
正想着,面前一股水腥气铺来,是涧生将属于他的那捧荷叶整个递了过来。
“你带这么多鱼回去,应该就不会挨责骂了吧。”他出声道。
望着面前银光闪闪的鲜鱼,再看向涧生一副认真中带着些许紧张的神情,阿九摇了摇头:“我们待会儿把鱼烤来吃罢。”
涧生闻言一愣,随即不掩饰地满面惊喜:“你不走?”
“他们只怕还在气头上。也好,至少今晚我是不想回去的。”阿九摇头,似是解释又似自语。
倒是涧生抬头望见满天依旧密布的阴云,转而踌躇起来:“今晚雨当是难停。外头过夜的话……”
分开荷叶苇丛,阿九看向淅沥雨幕中孤零零的几间庙舍。
“我们去那儿。”
这土庙不知何时由何人所建,小小的一进院落立在村头已有些年岁了。其中供奉的据说是传说中齐山上庇护一方生灵水土的神灵,算是一座山神庙。
如今生计一年比一年艰难,庙里除了年节几无供奉,更无人打理,着实可用破败来形容。风吹雨打之下院墙早坍了一半,本砌砖盖瓦的庙舍也年久失修,只剩正屋三间还算完整,却也处处斑驳脱落。
阿九便先在正殿落满了灰尘的香案前向老旧得不成样子的神塑拜了一拜,这才由涧生拉去了偏堂,二人合力很快清出一片干净的地坐下,又寻了些碎木干草生起融融的一小堆火。
安顿下来,这才有功夫抬头看。
捉鱼那会时不时被扫上一尾水花,加上方才外头淋了雨,两人的头脸都不免被打湿,尤其是涧生本就一头蓬草般的乱发,更是湿漉漉地从发梢不断往下滴水珠子,靠在火边烤了半天也不见干。
“涧生哥哥。”阿九就唤出声道。
开口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阿九也不继续作声,只从怀中取出帕包来,拿在手上解开——露出来的除了那只半旧的竹杆毛笔,裹在最中间的却是小小一把木头做的梳子——递向涧生面前。
“这是……”涧生片刻才反应过来,眼前一亮,面上似有些受宠若惊般,“给我……的吗?”
“我捡了桃木块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早看出你好像是没有——手工粗糙,你别嫌弃。”阿九点点头,见涧生懵懵的在那里也不知道接,干脆道,“我来帮你把头发梳理一下吧。”
听得带着瓮声的一声“嗯”后,阿九便笑着挪去涧生身后,执起梳子。
一握上手才发现,涧生这一头发虽乱却并不脏、虽褐也并不枯,只是又粗又浓密,里头还略微打卷,加上想来久未好好打理,这才像了杂草十分。
梳齿划过发间,似乎还能闻到淡淡桃木的香气。能察觉到涧生微微绷紧的脊背,阿九暗自忍笑。不过此外涧生着实是个听话的“客官”,顺从地垂首抬头任凭他摆弄。偶然梳至打结处,也一声不吭。
慢慢梳通后,再移向火边快快烘干。看着涧生茂密深褐的发顶,阿九心念一动,一时手痒,还分股编了发辫,一齐拢结在头顶。
侧过脸来,左顾右盼,眼前分明是个俊朗的小少年啊。
火光映照着涧生的双颊,许是盯在脸上的视线过于灼灼,他轻咳一声:“饿了么——咱们赶紧弄鱼罢。”
“是哩。”这么一说,阿九是也感觉腹内空空,料想涧生也是一样,便忙转去张罗起来。
上岸前他们已将那些小鱼放回塘里,只留下够吃的几条肥的。涧生自佩了短匕在腰间,此刻拿来削树枝、处理鱼不在话下。阿九也自告奋勇,不假他手地收拾好自己的那几条,架去了火上。
在此期间,雨打池塘的声音也越发急促激烈。夏日天地间积蓄的热气都仿佛被蒸腾起来,生不出半点风气。加上这偏堂虽无窗无门却不大,倒也不觉多冷。
从堂里望出去,越过勉强算作院落的一块荒草丛生的空地,前面是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山野,后头便是影影绰绰的一片荷塘。周遭唯有庙内一簇火焰摇曳。
夜色昏沉,阿九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两眼。
旁边传来幽幽渺渺的一声:“怕水鬼?”
一转头就看到涧生面上显而易见的逗弄之色。阿九瞪了他一眼:“敬鬼神而远之。”
说罢却又自己摇头:“不过若非那些神鬼之言,这荷塘也不会无人问津,满塘的好东西也就便宜不了我们俩了!”趁机便抬手,将一只剥好的完整菱实塞入涧生嘴里。
“唔,”脆甜水灵的滋味果然立刻充斥满口,涧生含糊不清地提醒,“鱼!”
这会儿,烤架上的鱼已经滋滋作响、冒出大量热气。这回没有调料在手边,只有他们沿途摘的一点儿野葱野姜塞进鱼腹,却也不妨碍一股子鲜鱼火炙的香味飘起来。
不时响起的“咕噜”声中,阿九来回翻动着树枝签子,等待着鱼慢慢烤透:“涧生哥哥,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涧生先是一愣,随后想了想,却还是茫然地摇摇头,转而问:“阿九你呢?你读书学字,是也想去考举做官吗?”
这句一脱口,涧生不知怎的竟生出几分的紧张。
“我将来的愿望啊,”阿九倒是不假思索,眼中一束光辉亮起来,“就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食铺。有吃有住冻饿不着,安稳自足自得其乐,若能让我在意的、在意我的人也都喜乐安康就更好了,你呢——应该是好了罢!”
阿九忙不迭拿起烤得有些微黑发焦的烤鱼,晾了晾递给涧生,自己也兴致勃勃挑了一串。
“那我……,”对着一条鱼肚子咬下一口、咽下去,涧生面色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沉吟片刻,突然语调一扬,露出笑来,“那我就去给阿九当大厨!”
*“湖水清且深,新荷半犹卷”:引自《送梁交之徐州》宋·苏辙:湖水清且深,新荷半犹卷。未见红妆窈窕娘,先排翠羽参差扇。……
“水仙翦圆碧,万柄相倚叠”:引自《荷叶》元·艾性夫:爱莲尽爱花,而我独爱叶。水仙翦圆碧,万柄相倚叠。……
*引自《千字文》南北朝·周兴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安全第一位,野泳不可取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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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立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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