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立夏(1)

凡间、妖界、修仙界,虽自分三界,彼此以结界隔绝,但其实同在一方天地之间、轮回之内。

没有灵根、无法修炼的人族便是凡人,大多生活在人间国度之中、聚集在村镇城池之内;妖族和亦属人族的修仙者则分布在更广袤也更险峻的山川海原之中、居于凡人所不能及之世外洞天。

而在这无数福天洞地其中之一的一处仙府之中,一名初始练气的小童念诵着一卷记述三界各处风土的书简,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隔着云雾升腾的茶釜悄悄地看正垂眼在玉简上刻写的老者。

“想问什么就说吧。”须发皆白的老者搁下手中的法笔。

“祖爷爷,那些诸如剑修、体修能越阶胜人是真有其事的吗?”

老者清咳一声:“又偷偷从书阁里翻话本子看?”

“那也是祖爷爷写的呀,谁人不知祖爷爷是修仙界闻名的游记传志大家!”小童嘿然一笑,讨好地奉上一盏新烹好的茶,“小童请教勤墨真人。”

老者轻哼了一声,撇开茶沫啜了一口,道:“三界何其之大,自然代代有才人出。”

“都说境界之间无论灵力还是神识皆是天渊之别,如何才能打败比自己修为高的人啊?”小童左右看着自己尚不能凝聚真气的双掌,不解道。

“今儿的茶是西北洲出产的黄心雪芽罢,”老者就笑了,“我且考你一考,我那本《绿洲游记》西三洲卷中所载录的‘甘霖泉池’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小童脆声流利答道,“那是西北洲的十大奇泉之一,所在的甘泉城,也是因此得名。那泉眼中蕴含着极其充沛霸道的五行灵气,人难以靠近,但沾染到泉水上,就是极温和润泽的灵泉。泉水从地下出、汇聚成池、遍流全城,这才将甘泉城滋养成一座戈壁绿洲。”

老者点点头:“不错,这黄心雪芽还是用离其产地最近的甘霖泉之水烹,最出它久生于干旱峭壁之上日积月累下的甜味。”

“可惜这水灵气全来自泉眼,一旦离池,连带味道都会逐渐与凡水无别,任什么芥子法器都无法存住。千万里外着实尝不到了。”

如此修炼宝材,您只想着煮茶好喝么?小童忍不住腹诽的时候,老者终于又开了口:“饮着这茶我倒是想起来——你可知当年在甘泉城外,以筑基大圆满修为一剑力退云间古家和天山剑宗一众金丹真人的修仙者?一小小修士如何同时惹上北漠两大宗门世家?又是如何以一挡十、越阶而胜?”

小童忙摇头:“没在您那些话本子里看到过啊……”

“这回可不是我写的那些话本故事,而是一桩真真实实发生在一百又四十一年前的事……”

——

天心塔高不过六丈,但自平地而立,显得颇有几分气势。在外看去,从下到上共五层呈聚拢之势,八面塔身一色浅白石雕外壁,以七重的琉璃瓦飞檐间开。最顶上的七宝塔刹中据说就供奉着法师金身。

塔前人来人往,香客络绎不绝,上至肥马轻裘、下至衣衫褴褛,男女老少无不有之。引使的小道童皆身着如那日瞥见一般的雪白绣线绢衣、靛青缘边,头上簪作小髻,忙得脚不沾地。

“香客是要求签还是上香?”

宁凭舟微微一愣,方想开口道后者,一眼瞥见不远处正为源源不断排队的人流抽签问卜的两名道长,不由改了口,由道童引路排到长队之一的末尾。

这一排,还真让他看到了有趣之处。

那签筒里的签头似乎染了五色区别。若是抽到了黑签便是有缘,由道童迎去塔内见道君及其得道的弟子,不过极少出现;若是赤签,这两道长只称此症勿须扰动道君,巧舌如簧劝人离开去寻医馆看;黄色是再求一次,青色则是力有不逮要回塔中覆命;而若是看见了白签,却是直摇头道“无缘无法”,说上几句玄之又玄的话便打发道童送客。

宁凭舟是通些医理、会些相面的——修仙之人生命漫长,涉猎的百家杂学、积累下的经验到底可观——不多时便瞧出些端倪来:抽出红签的都尽是外头医馆也能治愈的小疾小病;而拿了白签无论本人还是听描述便知多已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之症,黄签、青签不提,那少数的黑签倒基本是奇症奇事……

看似两条差不多的队伍,偏生他这一边速度快许多,不多时便到了最前。宁凭舟抬起头,故作出肆意妄为的姿态,打量向两个道人。但见二人皆头戴方冠、身穿深绀色法帔坐在一方长案前,面色端持,举止一板一眼,若非面前这一个看起来比另一个年轻些,不经意看去还以为是双生。

“这位善信非是来求医问药?”那年轻道人握着玉石签筒,扫过面前年轻公子阔绰的衣冠和光洁的手背,笑容更加客气起来。

捏了捏袖中的隐气符,宁凭舟信手抽出一根竹制的签条,一看却是一只前面未曾见过的无色签。

“确实。”宁凭舟微微一愣,随即含笑点头,又蹙了蹙眉,“这无字签……如何可解?”

“此乃道君的机缘签,”道人一本正经,“无字,胜有字。善信要求什么?”

宁凭舟随口诌道:“……那就算算本公子的姻缘。”

“……”略微停顿了一下,那道人又扫了宁凭舟一眼,随即煞有其事地掐算起来,片刻以一副洞若观火的语气开口:

“贫道观善信龙章凤姿、才气斐然,命星在北斗之中,有金榜题名、加官进爵的运道。您的姻缘由宿世前因所牵、早已定簿,那人必是出自高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美慧淑,将来累代富贵啊。”

“那就承小师父吉言了。”宁凭舟忍下内心想笑的冲动,化作面上恰到好处的喜色。起身将签条放回案上,似是不经意地望向一旁刚刚求药却失望而去的老人,仿佛想起什么,他突然出声:

“哎,素闻道君法力高强、所炼之药能消百病,门下弟子又甚众,小师父们为何不多配些药散出去,让这些人都能治好呢?”

那道人忙不迭摇头,露出惶恐的神情:“这……我等小小弟子何能窥得道君大道,那等治百病、延青春的灵丹妙药,唯有道君和几位大师兄才能炼制。且仙药自有灵性,贫道也只能以皮毛能为、为善信们卜出缘分与否罢了。”

“何况——”他恭敬正色,“道君如今正亲炼一味唯有累世福泽深厚、气运盖天之人才能服用的旷世灵药,日夜苦修问道,着实是分不得心,否则将乱了这尘世运数啊。”

“原是如此,倒是本公子想的简单了。”但见宁凭舟清咳了一声,展开扇子仿佛掩了掩尴尬,这才仿若无事地走开去。

那年轻道人摩挲着压在签下的一片金叶子,余光注视着宁凭舟随手招来个小道童丢了块赏银吩咐引路,直到他进了塔才收回目光,与旁边的同伴对视一眼颔首,这才重新抬头,挂上迎客的淡笑。

……

暮钟三下,山门落锁。宁凭舟结束了看似漫无目的塔中闲逛,凭着这一身噱头和仿造的过所,他很容易地下榻于寺中一间客舍,待夕阳西下,便随大流前往寺北角的斋饭堂。

金身寺这些天的香火着实旺盛不少,饭堂内留宿而前来用饭的香客也坐得十分拥挤,不过却并不见一名身着蓝白道袍的天心塔弟子。进堂门时见有厨役打扮的提着食盒匆匆进出,想来是去送饭。

佛门饮食尚俭,即便供应香客的斋饭也简单,但胜在洁美量足。素羹、饘米粥、馒首、菜包子,还有烩的面筋菌菇十分鲜美,细细一品,竟还尝出几分熟悉的味道。

尤其在夹起佐粥小菜之一的脆竹笋尝过后,宁凭舟突然有些恍惚——七郎兄所制的小食莫不是已经畅销到京郊……了?

用完这意外收获的一餐斋饭,等待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他便换上了那套外出的行头,避人耳目离开客舍,运使轻功、悄无声息地潜入天心塔内。

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这塔中却是沁凉无比,尤其现下空无一人,只有长幔从各处重重垂下,半透明的靛青绡纱上浮动着银色的纹路,投在地上墙上,微风拂来,更觉寒寂无比。

朗阔的大厅从塔顶贯通而下,回廊则沿着外壁一圈圈盘旋而上。当地一座大半人高的紫铜三足镂篆纹香炉,里面满满的残香。供奉神位的香案后并无立像,而是砌出一面水光荡漾的宽敞池子。

池边栏杆环绕,当中以错落的彩棚流水布了一出蓬莱仙山、海上生花之景,不知安了什么机巧,云雾从二层伸出的供道童白日齐声诵经的平台上流泻而下,铺满池面,还真有几分“阆苑奇葩”的意境。

这时,只听二层专门接见香客的雅室方向传来一阵响动,宁凭舟连忙避入廊柱的阴影里,悄悄探看。

不多时,便见一位头戴银丝星冠、身着黛色法帔、手持玉柄麈尾、双目微垂、颇有几分高深出尘之态的年轻道人被簇拥着走出来。

一番“师兄观星辛苦”“青衣上师果然厉害”的吹捧后,一行人沿着长廊向宁凭舟所在的方向走来,拐上了通往三层的阶廊。从此往上,便作为道君徒孙、弟子直至本人起居修炼的静室,闲人免入。

原来是他啊!

这天心塔中的弟子虽皆是一色白底云纹道袍,却也各有不同。像这些塔中侍奉的弟子,皆头戴道巾,比之外面引客的道童靛青的衣襟袖口作深一分的碧蓝。而大弟子们则多了道冠法帔,料子也是看着便名贵许多。

这据说是道君高徒的青衣道人,更是通身锦缎绫罗,其上银绣极为繁复,行走间流光溢彩、恍若仙人下凡。

宁凭舟摇摇头。仅在这点上,这道君门下倒是很有几分修仙界中的做派。

正在此时,他却只觉手腕忽的被大力一拽,整个人被带到了一旁的门洞后。反应过来时,面前正怼上一道一身利落夜行衣、面覆罩纱的高大人影。

“是我。”是一道压得极低却还是十分熟悉的声音,“有人。”

两人屏息凝声,月光自天心塔外壁上的天窗洒入,落在夹道斑驳的地面和二人身后冰冷的石墙上。

片刻脚步声过去,那人立刻摘下了面纱,臂肘却还抵在墙上,随即又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是既出人意料又早有预感——面前不是齐七郎又是谁?

宁凭舟一挑眉:“这句话应该我问齐店主罢?”

但见眼前的齐七郎就清咳了一声:“其实……”

他沉吸了一口气,似乎迟疑半晌,伸手从襟里摸出一样物事。

宁凭舟看向眼前一面刻着“大理寺断刑部京兆卫地字十九”字样、盖了戳的巴掌大油漆桐木牌。

“实不相瞒,”顿了顿,齐七郎正了色,“齐某身为兴国子民,又身在京畿,自然要为身边治安贡献一点微薄之力。机缘巧合之下,遂加入了大理寺辖下负责破案断案的断刑部为一密探,领协同勘察民间情舆之职。”

“此番便是因此前京城发生数件命案,人手不足,这才由我奉命暗探牵涉其中的天心塔,故而借寺庙厨役之身份混入便宜行事。因此身份机密,之前才一直未敢告知宁贤弟……”

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是不躲不闪。

听得这洋洋洒洒一段,又看不出面前之人半点心虚之态,宁凭舟面带狐疑,半晌才道:

“我暂且信着罢。”

“那贤弟……”齐七郎忙道。

“七郎兄……深藏不露啊。”宁凭舟眼帘微垂,目光落在齐七郎仍圈握住他护腕的那只手掌上——这力道里颇藏着几分武人内功,以自己如今的细胳膊细腿,不动用内力,竟是一点也挣脱不动。

齐七郎闻言忙不迭松开手退后一步,听出宁凭舟话中的意味深长,抿了抿唇角,有些讪讪地,语气却是如常:“贤弟莫高看我,三脚猫的功夫,仅限防身罢了。”

从“禁锢”中脱身,宁凭舟揉了揉手腕、掸了掸衣裳,便抽出腰间别着的一节短藜,三下两下扭成一条长杖,也不管齐七郎如何,就沿着这条夹道,边走边以杖为尺丈量起来。

“贤弟……”齐七郎自顾自跟上来,眼中便是一亮,恍然道,“你是在算间距?”

“白日不好靠近算不出来,现在看来,这上面定有不对外的空间在。”宁凭舟暗自叹了口气,还是点了点头,回应了他。

“只是无论暗门还是暗道,该如何找呢?”抬头看向头顶的石壁,又仿佛自语。

“我知道。”

闻声,宁凭舟不由惊讶转头。

“今日来送午饭时我恰探查到,否则也不会今夜潜进来了。”齐七郎面上霎时雨霁云开,“跟我来。”

……

“举凡塔者,易守难攻、易进难出。”边爬楼梯、齐七郎边道,两双靴子踩在木板上,都未留下任何痕迹,“不过要想守好一座塔,需要的人力物力也极多,怪不得他们如此急切在京畿招收门徒。”

说话间推开隐藏的石门,眼前果然是一方狭长的密室。塔外的凉风从石壁上方洞开的天窗中窜进来,正中一整面的铁栅栏将房间一切为二。室中十分空旷,乍见只一道白衣身影倚坐在铁栏边,就着高处落下来的光线,专注地将一条条扯开的丝绸结成长绳。

一回头,果然是当日见到的那名白衣少女。她面上略有疲态,却并无什么外伤,见两个打扮不同于天心塔弟子的人进来,顿时面露警惕:

“你们是谁?”

“某等是来救你的,”瞥了齐七郎一眼,宁凭舟率先缓了语气慢慢上前,又看向除了女子之外空落落的牢房,“其他人呢?”

女子盯着二人看了片刻,目光逐渐恍然:“是你们。”

“进了金身寺后,那些充作道童的孩子就不与我们同路,”她摇摇头,“而那一车与我年纪相仿的小郎君娘子,有的被直接领去了楼上道君弟子的居室,有跟我一样反抗的同被关到这间石室。只不过其他人昨日也已被带走,我亦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等等,”齐七郎却突然低声开口,与宁凭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同屏气退到暗门边。

随即,石门便被人再次转开。

不过是瞬息之间,宁凭舟一掌劈下,看似蜻蜓点水,那走进来的弟子却一声也没叫出地摇摇晃晃晕了下去,落地前又被齐七郎托住,这才无声无息地平放在地上,而手中的烛台,也宁凭舟稳稳地端在了手中。

一抬头,两人默契地对视,有一些不好意思似的瞥开。

“这塔中的值夜巡逻,每过一炷香的时间皆要到到固定的地点燃香报备,他们很快便会有所察觉。”这一切被白衣女尽收眼底,她面色分毫未变,只起身开口。

“这不难,”齐七郎便上前,从怀中摸出一根铁丝,绕了绕、摆弄起栅栏上挂着的玄铁大锁来。

宁凭舟于是则转身目光扫过整个石室,寻找着三个人全身而退的思路。

“从这里走。”那玄铁锁看着厚重,机巧却显然不复杂,三两下便被一分为二,拴在铁门上的索链也应声落下。那女子就指了指外壁的天窗,趁着开锁的功夫利索地扒下了晕倒弟子身上的外袍,系在完工大半的丝绳一端,比划了一下,随即将其卡在窗棂的缝隙,一手缠住一端,借力翻出了窗户,一跃不见。

宁凭舟和齐七郎忙推门跟过去,往外一探,这才恍然。原来这窗外底下六尺便是一排琉璃瓦,虽只有不到一尺宽,却也足够人落脚,若有些武功,飞檐走壁也未尝不可。

齐七郎便先蹬墙而上,翻了过去,一回头才要伸手,宁凭舟也已如轻灵的燕子般稳稳落到他身边。

天心塔地三重飞檐离地面已有近三丈高,攀住窗边凸起的雕纹远眺,视野极为开阔。塔前围起的幕障、其外静谧非常的金身寺各处屋宇,远处的京郊村落乃至遥遥立于淡雾中的凤鸣京城,尽收眼底。

深夜高处的飒风吹动鬓发衣襟,两人视线交汇,宁凭舟回以淡淡一笑。

“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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