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满(1)

天色更暗、层云蔽空,出了大理寺、寻了处僻静地儿一攒头,齐七郎便先问:“商县古称商城,虽没落日久,却有千年历史,其灭城之案,确是大兴开国十大疑案之一,最后只以狂徒匪祸草草结案上报,当日朝廷百废待兴、一时鞭长莫及,也未再有后续,确实是蹊跷万分之案……——华娘子可确定当初掳走你之人中有位‘魏大人’?何以见得此案与这‘神医道君’有关?”

华娘子先是忙不迭点头,又摇头道:“大兴丁未年,便指本朝立国之年——翻年才改称天宁元年——而这‘神医道君’一门,大约便是三十年前突然于北地几道声名鹊起的。”

一时无话,宁凭舟便出了声:“我查了百官名录,如今朝廷之中,在京的魏姓官员不多,能与天心塔搭上关系的想来也不会是无名小卒,其中刑部侍郎魏棋,其父文介郡公恰讳方——这应当是已故的言下之意罢?”后一句是问向的齐七郎。

齐七郎便颔首,顺道将自己查看近日案件的所获托出,末了方看向二人:“可还有其他发现?”

“……我按着齐恩公的提议,特意去翻找了之前追查到的证据所对应的时间当地上报之案宗,却要么遍寻不着相关记录,要么缺失证据之备份,”华娘子叹了口气,说起来颇为沮丧,“而且有几卷案宗甚至有破损缺页之痕迹……好似被有心人处理过一般。”

“不过倒是查到,商城案左近几年,北地不止发生一起匪患灭村、屠镇之案,皆是几乎一夜之间不留一个活口,只是所祸户数不那么多,便都当做了凶恶土匪或乱党犯案。”

“卷库出入签册有载,数日前这魏侍郎以公务之由,几次派仆从来调取过卷宗。”宁凭舟眉头微微一蹙,在一旁开了口。

“如此看来,这官至三品的刑部魏侍郎实在有些可疑了。”齐七郎沉吟片刻,最终总结道。

“若他当真与那道君门下勾连,手头想必存有更多证据。”

一番商议,三人最终是决定由宁凭舟和齐七郎两人即刻前去魏宅探查摸排,而华娘子则孤身往近日惨遭灭门的那家铁匠铺——如今当然是人去屋空——再行搜寻、看可否有官府遗漏之线索。

“既这魏棋和指使掳走娘子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人,娘子过去恐被其手下人认出,虽不怕什么,到底麻烦。”宁凭舟是这样说的。

“切记以自身安危为重,若觉不对,当即抽身。”又相互嘱托一番,约定了聚头的时辰地点,三人于是兵分两路。宁凭舟和齐七郎自也运使轻功,两道身影如蜻蜓点水般疾驰于街道之间、游刃有余地避开巡夜的武侯,不多时,便出现在了位于内城西北宁义巷的刑部魏侍郎府——的外墙头上。

这墙比起大理寺的显然要矮薄得多,一株高高的老桂树就将两人身形遮蔽。透过枝桠的间隙,整座魏侍郎宅一览无余——前后四进的院落、大小数十间的屋宇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已算豪阔,夜过子时、万籁俱寂,只有后两进想来归属内宅的房舍里还透出微弱的灯火,守院的家丁也零星松散。

这护院对宁凭舟来说便是形同虚设,正欲起身从墙头跃去不远处的屋瓦上,就感袖角被人一扯。

转头便见齐七郎朝他使眼色示意。

顺着齐七郎的目光从高处眺望,但见这诸多朝廷命官攒居的几条巷子,建筑不似南地民居,反而多有北地前朝盛京官宅的风格,规制井然。不远处斜对角亦是一座朱门绣户,足占了小半条巷子的宅邸,门庭上悬“长宁侯府”的油彩匾额;隔了一条巷子的一户人家院落就窄小得多,然而门口堆砂垒石正兴土木,半修未葺的墙瓦似有雷焦之痕,以夜视观之,轻易便见着门前的“洛宅”二字——身在清溪村,宁凭舟自然听说过,那因家中落雷避来别院的博士姓甚名谁。

这近来频现于京畿各路传言里的两家,竟是住在同一片地界、又恰与这魏宅比邻。

“别忘了还有这个,”宁凭舟回过神,就见齐七郎从袖中取出一副面具来、覆于脸上,遮住半张面容。

宁凭舟“噢”了一声,忙依样画葫芦取出这入城时从小摊贩处随手买来的面具戴上,这才与齐七郎一道一跃而起,辗转于一重重屋脊房檐之上,片刻无人发觉,已落脚在中院左厢的悬山顶,揭开一块瓦片,从缝隙向下探看。

“这应当是书房所在——全府只这一处琉璃窗外又糊了纱,想来必是机要之地。”

两人对碰一眼,不做多谈,觑着附近家丁巡逻的死角,同步滑步翻身下檐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撬开了后窗中的一扇,眨眼间轻而易举地便跃窗而入。

屋内果然是一派书房的景象,两间大小的厢房打通,一侧临窗设着长案、一侧靠墙摆着短榻,中间一道珠帘相隔。书案的这一侧,背后贴墙是一整面的书架兼博古架,一色紫檀雕漆,上头书册不多、各色古玩不少,地下立着博山炉、花鸟屏风、错银宫灯,墙上悬着许多前朝名家字画。前后长窗虽只漏下些许微光,映着诸多金石玉器,亦是满室熠熠。

宁凭舟和齐七郎对此自是毫无兴趣,只屏息轻声、借着流转的光辉,快速探查起这间书房,重点自然是这博古架和书案。

齐七郎从案上一只盛满了各色金石印章的雕花玉盒中托起一方小巧的荔色条形印,递向宁凭舟。

“……魏方之印,”宁凭舟仔细一辨,认出那印底细如毫发的几个篆字,点点头,“果然是父子。”

“这印石用料虽只两寸,却是上好的名贵荔枝冻鸡血,雕琢篆刻也细致古朴,仿佛名家手笔,又触感凝润、细腻包浆,非是把玩多年的爱物不可得——按习俗这样的私印本该随葬于主人、供其生前身后,不过么……”

齐七郎说着将手上东西放回原位,目光扫过大理石书案上其他各种水晶笔山、玛瑙镇纸、芙蓉石砚台等收藏,再四顾一圈周遭富贵晃人的陈设,似笑非笑:“倒还——真是个孝子。”

不过是插曲,继续搜寻,不多时,宁凭舟轻呼一声。

但见他隔着手套仔细触碰着博古架上一面看似寻常的薄木壁,又取出一柄端匕沿边缘比划,不一会儿,一方木板就被撬了下来——果然暗藏玄机,里面还有一层窄窄的暗格。

宁凭舟取出其中夹着的一本半旧线装书册翻了翻,微微拧起眉,有些疑惑:“这是……账簿?看着却没有与那天心塔往来的记录。”

“这儿也有一块差不多的木壁。”齐七郎抬头打量过高高的博古架,指向一处。说着便自照着宁凭舟的动作处理起来,果然片刻间,又打开了一处暗格。

这里头藏着的便是一大叠各色大小纸张,见齐七郎捧出来摊开在桌案上,宁凭舟也凑上来探看。

“这纸材……与大理寺卷库内案宗当是一种。”宁凭舟一眼就眼尖地看出来夹杂在其中的数张。

“大理寺抄录案宗所用、无论纸墨竹简,皆为内司秘造、绝不外流。这些恐怕就是华娘子所言缺失的案宗纸页,”齐七郎细细看了看内容,颔首冷声道,“……果然是他从大理寺盗走了——还有这几张,当就是华娘子遭掳后被他搜夺走的那些证据——没有销毁,反而都藏匿在了自家书房。”

宁凭舟则拿起了被归置在另一边的一沓信笺,新封半新不旧,封口却是新粘,拆开信封、展开信纸,入目便是朱色大字:“九天神女元尊座下神医真君转世起死回生灵丹济世道君尊见,弟子通运兴安洪法真人魏棋谨启……”

宁凭舟眉头皱紧,被人间尊为九天神女元尊信奉、修仙界修为最高的五位归元境大能之一、以守护人间苍生百姓之功德为道的华清尊者,同其余四位尊者一样,业已闭关冲击渡劫,多年不见仙迹。

千道万法中,功德道独得天道厚爱,天道威怒时却也首当其冲,且其机缘飘渺,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能入道者本就寥寥无几,更不用说参悟修炼至高阶。此道传承,如今三界唯余华清尊者一脉,座下弟子零星可数,其中也并无一位“神医真君”、何况还是丹修。

不过这一沓子信笺,倒几乎皆是这魏棋自多年前开始向道君门下献上诸多财货和便利的来往书信,尤以道君入京后格外频繁。

“还有采买童男童女、收购锦缎香料、订造金银法器的契据在……这是?”

宁凭舟指尖滑向最底下一封信笺拆开后露出的桑皮纸一角浅淡却显眼的红色印记——一副细巧的十八瓣昙花样图纹。

齐七郎目光移来,神色便是一震,半晌方沉声出口:“……血昙教?”

陌生的三字入耳,宁凭舟来不及疑问开口,便先将信封中的数张纸尽数抽出,匆匆一扫:

“大慈无极红昙净土在上……今我……结为兄弟姊妹,诚心虔信,修今世苦厄,求万世极乐……若叛我门,千刀万剐,永堕血狱,死不复生。”最后按着血手印。

分明便是入教的愿书!

宁凭舟将这数张桑皮纸翻来覆去,见都大同小异,有这魏棋本人的,亦有其亲眷仆从的,又有两张稍有不同,下面以新墨迹附写了“愿听魏真人效命,身家性命,从此不顾,为我血昙,万死不辞”等语。

“……死士?”宁凭舟心一惊。

话音未落,便闻齐七郎一声“小心”,紧接着两道脆响就从耳边划过。不远处的一对落地宫灯随之骤然亮起,屋内顿时灯火渐明,将两人形影清晰地映在了窗上。

“有人,”两人立时反应过来,闪展腾挪,瞬息之间,便与数道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的尖锐之物擦身而过,身后的博古架与墙面也被打进诸多暗器。

敌在暗我在明,但不过片刻,二人便已稳住阵脚游刃有余,抓住一个空隙,随手拿起一件玩器抬手向灯台掷去。那宫灯应声落地,转了几圈,烛心微微冒出一缕灰烟,熄了火光,书房内又重回黑暗。

如雨丝般的暗器攻势一滞,宁凭舟连忙拾起桌案上散开的纸张,和齐七郎向书房门口撞去。门外的门栓立时折为两段,二人翻入院中,相背而立,警惕环顾四周,呈防守之姿。

下一刻,两道形影果然从天而降,落在他们面前。

但见来者两人皆是黑袍覆面、身材高壮,唯一双眼露出凶光,虎视眈眈,显然不是善茬。一手赤空握拳,一手隐于宽袖,似有利器隐藏。

或许是未知对方斤量,四人一时两两对峙,却已相互从头到脚打量了数个来回。

天上层云渐散、月光稍浓,院内静悄悄的,似还未引来其他家丁。

“小小侍郎,家中竟豢养死士,我等果然没有来错地方。”还是齐七郎先开口,以故意的狂妄语气道。

那两名黑衣死士并不说话,相对一眼,兀地从口中吐出一阵青烟,直冲宁凭舟齐七郎而来。

宁凭舟下意识地侧首屏息,青烟很快在露天中散了干净,却见那两黑衣死士并未趁机动手。

下一刻,他却只觉手上连着前臂一阵灼痛。一抬手,竟是自己整条衣袖由内向外、无风自燃起来。

这袖中,收拢的正是刚从书房暗格中搜集来的证据!

宁凭舟顾不得灼烧,连忙拍熄袖上火苗。然而那火本来就是从纸卷上蔓延开的,更仿佛有根一般拍打不灭。可怜不过十数张的薄薄纸页,转瞬尽数化为灰烬。直到一丝残页也未剩下,火焰才跟着消散得无影无踪。

事已至此,宁凭舟见多识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魏侍郎不愧是官场中人,留下这些看似极危险的物证,想来是作为与那“血昙教”相互钳制的筹码。当然,这些纸信应当早泡过了什么东西,若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不仅那人会被藏在暗中的死士“处理”,纸张也会与那特定的粉药接触后自燃,不留半点痕迹。

但来不及再多想,那一边,黑衣死士已出手了。

不必齐七郎提醒,宁凭舟便一个斜仰躲避了朝他劈面而来的一掌,顺势接过齐七郎扔来的匕首,与冲着自己来的黑衣死士短兵相接。

仅这一下交手心下也稍稍有数,这黑衣死士虽体魄经脉似被调养过格外强健,但也只是内修外功的人间武者,并非修士之流。

暗自松了口气,宁凭舟心头却突得一紧,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突然席卷全身,饶是身经百战遭过的暗招无数,他也用力才稳住身形。

一转头,就见一旁齐七郎也紧皱起了眉头。

明明未曾吸入烟气……一瞬间百般思量,宁凭舟骤然想起书房灯火熄灭前烛芯冒出的似灰似黄的一缕烟尘,于齐七郎几乎同时出声:“那宫灯!”

黑衣死士闻声,不由发出一丝冷笑,吐出了唯一一句话:“不算蠢贼,束手就擒吧!”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齐七郎冷声回应。两人随即同时转变攻势,由防守转为主动进攻。

如此近身交手之下,黑衣死士的暗器便难出手。宁凭舟固然实力大退,却比旁人生生多出百年经验,四两拨千斤,一时也未乱了阵脚。一旁齐七郎也拳拳到肉,一力降十会。

这庭中有花树摇曳、山石曲水,几人忽而踩石腾空跃下、忽而从树影中突袭,一盏茶的功夫,已从院中缠斗到了廊上,又从廊上缠斗回院中。

然而宁凭舟到底沉疴在身,渐渐便有些不支起来,被黑衣死士刚好打在肩头,顿时忍不住闷哼一声,倒退数步,冷汗淋漓。

“”的一沉声,是齐七郎在他身前以拳挡下了这一击。

“多谢,”撕裂的疼痛再次袭来,宁凭舟却无暇顾及,从腰间瓷瓶倒出两颗薄荷丹,丢给齐七郎一粒,自己送入口中服下的却悄然换成了从芥子囊取出的仅剩的丹丸。

修仙界的丹药效果立竿见影,宁凭舟顿时耳目清晰了许多,借着与齐七郎对手的死士追赶过来的短暂混乱,将手中藏起的一包白色粉尘朝两名死士兜头洒去。

趁着他们视线模糊之际,宁凭舟闪身至其中一人身后,将余力汇聚于指头,接连打中其人周身几处奇穴——皆会使人短暂筋脉酸麻、行动迟钝。

齐七郎也眼疾手快,不给那人反应机会,就将他一脚踹进了旁边的水渠。

这水渠其实极浅,那人落进去却立时捂住双眼、翻腾叫唤起来,衣袍上升起阵阵白烟。

“石灰!”剩下的一人咬牙出声,面上突现狰狞,仰头发出一声尖哨。

后院于是陆续传来“有刺客、快去前面”的呼嚷声,而他也不管不顾地朝宁凭舟齐七郎,不同于刚才的留有余地、似为抓活口,杀招尽出,凶狠非常。

不过随着宁凭舟齐七郎各自逐渐好转,以一敌二也是黔驴技穷,反倒是那两人配合越发默契。

眼见得数名护院家丁将将涌进院内,齐七郎也卸下了那死士最后一膝。两人却不往直接前院跑,反而转身进了书房,在众目睽睽拥挤在门前之时,从来时的窗户攀上了屋顶,跳上了魏宅院墙。

……

“追!”

宁凭舟与齐七郎在巷道间左转右转,到底中了迷烟又耗费太多气力,两人再施展轻功便有些力不从心。他们已经走出了官富聚集的那片区域,但隔了一条巷子仍是穷追不舍而来的魏宅家丁,手中的火把将巷子上方的一小片天都照得火光曈曈。

“宵禁之中,何人……啊,原是侍郎府家下人,夜半到这一片地儿来所谓何事?!”

是巡逻武侯嘹亮的声音,宁凭舟和齐七郎也连忙停下脚步,以免发出动静,引来更多麻烦。

“……小的主家方才进了个蟊贼,被他脱逃了出去,正要抓贼呢。”是一个家丁的声音。

“夜黑难行,可需我等从旁协助?”

“不必劳动诸位金吾郎……给您多打两斤酒,给我们行个方便……”

“也罢,你等速速前去,莫要叫贼人走脱了!”

“他们竟不要武侯的帮忙?”人声散去,宁凭舟不由喃喃自语。

“怕我们落入武侯手中,说出不利罢了。”齐七郎就压低了声音道,转而忍不住面露关切,“你怎么样?”

宁凭舟按住肩头,本就皎白的面容在月下越发透出苍白之色。

他修为倒退、经脉逆行,那带出修仙界的丹药每次服用时都须得静心打坐数时方能承受得住,方才还一气吃下两枚,此刻自是药力反噬,无形却霸道的药气不顾经脉的堵塞来回拉扯,如被一寸寸生生撕裂,抿唇才将所有不适咽入胸腑。

“去那条巷子看看。”家丁的声响突然近了。

“我没什么,我们快走,”宁凭舟闻声精神一振,扶着墙直起身子,齐七郎面上只得露出无奈之色,跟着站起身。

“我好像看到人了,快追!”脚步声忽的一大,正是朝二人方向而来。

“我们先躲去那里,”又看了看宁凭舟的面色,齐七郎指向巷子尽头不知哪户卖灯笼的人家堆在那儿小山般的糊好的纸灯笼。

——

“人呢?”不过须臾,一群家丁就赶到了这里。

“我才看到两片衣角的影子,定是在这里没错!”

“没错个头!这俩人定有武功在身,指不定就窜哪去了,”说话的想来是家丁里的头儿,“你们去旁边找,你、还有你几个,把这巷子翻一翻——平头百姓的地界就是乱,堆的什么东西,转个弯都要被绊一跤,啐!”

“是!”

……

巷子尽头,宁凭舟和齐七郎半蹲着躲在灯笼小山中,身形被层叠的灯笼和昏暗的夜色遮挡住。因着位置狭小,两人相距不过半尺,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同样紧绷的神经,和一轻一重的两道呼吸声。

搜寻的家丁来来往往,不一会儿,从小山的缝隙,就见那打头的家丁往这边溜溜达达走了过来,随手似乎想要拨开上面的灯笼。

两人的心不由提了起来,手掌握拳,已做好了冲出去的准备。

“老大,你看……你看!”突然有人叫出声。

“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啊!”那打头的家丁不耐烦的声音随着他的转身抬头戛然而止。

无边无际覆着薄云的子夜正中,但见一轮淡黄的婵娟高高悬起,此刻一角正被幽色悄然吞没。

“天狗食月,是天狗食月啊!”随着一声“天狗食月”,巷子里的众家丁也乱糟糟吵起来,“快避到屋檐下、别拿手指——”

“咱还要抓人……”

“还抓什么人!天狗食月、大凶之时,诸事不吉,别人没抓到把自己折进去了!”

“先走先走,这儿还黑黢黢脏兮兮的,别冲撞了什么了……”

“可大人的吩咐……”

“出了这档子大事,大人不会怪罪我们的!”

家丁作鸟兽散,巷子里很快悄无人迹,周遭被惊扰到的平民人家被这阵仗吓到,也不敢再出门。

宁凭舟这才抖落身上的灯笼走出来,抬头驻足,听着远处传来的百姓驱赶天狗的动静,望向层云渐淡的夜空和逐渐饱满的月钩。

齐七郎将掉地的灯笼捡回原位,见状仿佛也不欲打扰,陪着宁凭舟看了半晌月食复圆,这才出声打趣:“贤弟不怕这‘凶事’?”

“日盈月亏,日食月食,皆是天地运行之道,所谓吉凶,不过人之附会,有何可怕?”宁凭舟转头,轻摇道。

此刻,他气息已逐渐平复过来,逃跑中微乱的发丝散下,虽还有些弱不胜衣,但面容不复初时苍白透明,仍旧如玉雕琢、如月涤荡。

齐七郎不由笑了:“贤弟高见……好像落雨了?”

须臾之间,天空不知何时连最后一层轻纱都悄然散去,一轮重生的明月好似冰镜,照得整片万里无云的夜色一片澄净的浅青。人们逐走天狗,欢欣雀跃重新歇下,宵禁的都城又回归万籁俱寂。

就在这银色的月光中,有淅淅沥沥、丝丝绵绵的小雨无端端洒落下来。

宁凭舟摘了手套、伸出手,将一滴似带着月色的雨接入掌中。那泛着似金似银光泽的雨滴在玉色的手心轻盈地滚了滚,有了人的温度,竟直接融入了肌肤之中,消失不见。

宁凭舟只觉那雨滴化作一股几乎微不可察的清泉,沿着他的机理、穿过他的经脉,汇聚向他创痕累累的肩头。这清泉极柔极细,通过几乎堵塞的经脉也并不难受,最后薄薄地覆在可怖的骨裂之处,一点点抚慰着这如影随形的伤痛。

“何况凶吉相生,大凶之后,未必不是大吉。”齐七郎走过来与宁凭舟并肩,接着道,“京畿这带都说,这沾着月光的无根雨乃是传说中的帝流浆所化,能补精气、益性命。”

他笑了,“我们今晚正好逢凶化吉,恰遇此天兆,可谓是相互照应。齐某便借此月此雨,愿凭舟贤弟早日康健、百病不侵,接下来行动顺利,心想事成。”

帝流浆,人间传说乃庚申夜月华所化,草木受之化形成精*,人以之濯面可使青春长留。但其实修仙界所言、真正蕴含着月华精气、作为许多高阶药方丹方重要引子的这一味天材地宝,虽莫约一甲子便一酝酿,但每次能接到的位置却是十洲四海之内一城一掌皆有可能,因此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市面上几乎不流通。

而谁能想到,这一回的帝流浆,竟是降在了这灵气稀疏的人间陆土、皇朝都城。

一滴滴月华精髓融入体内,减缓着兽毒的扩散、平复着伤势的恶化。

宁凭舟转过头,看向身侧神色诚挚的齐七郎,颔首浅笑:“亦祝齐兄。”

*“庚申夜月华”等:引自清·袁枚《续新齐谐·帝流浆》:“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纍纍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

*调整了一下前文章节分配,这一章是新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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