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惊蛰(3)

“你可知这天下散修如何餐风露宿、朝不保夕、资源匮乏、孤掌难鸣,而宗门有灵脉丹药供你修炼、有学堂传承可以学习、有御山大阵护你平安、有师长同门守望相助,你却不知感恩回报!?”

宁凭舟摇摇欲坠地单膝跪在坚硬的金砖地上,耳边传来从没打过几次照面的掌门生硬的指责声,空旷的偏殿里,只有他、金丹阶的掌门长老和两名木头人似一动不动的弟子。

在玄法宫静养的第十五天、修为跌落金丹的第七天,宁凭舟才从药童口中得知掌门的到来,随即便被传去了远沧宗在玄法宫所分地的驻地——位于地字甲峰上的客殿。

然而一进门,还没有被关照几句伤势如何,掌门和长老便露出了此行的真面目,一唱一和,阴阳怪气,要求他向宗门上交自己所创的功法。

修仙之道,功法极为重要,尤其修至高阶,若无独有功法,便同于不知自己之道。每一功法都以所用之人的功体和术法为基石,公开便如同将自身弱点暴露于他人。如今修仙界尚存之功法,一是前人或飞升或陨落后所遗,二由宗门或世家多人共创,三为当世大能已不用的一些入门功法,除了一些最基础的或是散藏于秘境的,都是代代传承,从不外透。

然而,他再三解释自己一介金丹修士,根本并无所谓功法可言,掌门和长老却并不听信,又在他质问出声“何处有强迫修士上供功法之先例”后,便道他冥顽不灵,一抬手,将两道冰针打入他的膝盖,饶是宁凭舟一向坚韧,也忍不住疼痛跪地。

“苏老祖,您怎么来了?”

掌门惊讶中带着敬畏的声音,与方才的“铿锵有力”大相径庭。随即,宁凭舟余光先是看到一双缀着明珠的云丝步履连带着淡淡的威压经过自己身边,随后是一片金红锦绣镶边的挺括袍角,一共三道气息,往堂内走去。

等等,三道?

宁凭舟抬起眼,向上看去:当今八位神人老祖中最年轻的丹君苏珩一已落座上首宝榻,身旁一名大红织金锦服的世家公子哥儿吊儿郎当倚立着——一向不太记得清人脸的他听长老称呼,才知也是苏家一位金丹真人,主修炼锻体——而紧挨着苏珩一、倚在他膝上的,却正是他熟悉的人——丹君的亲传弟子贺兰芩,也是宁凭舟在远沧宗的小师弟。

三人皆冷眼旁观。

冰针一息游走一厘,宁凭舟冷汗淋漓,一声不吭。面对掌门的再次逼问,他甚至不再回答。

只听苏珩一一向冷峻的声音如洪钟般在上方响起:

“宁凭舟,你如今根骨已废,之前所用功法再无用处,上交宗门正是应当。远沧宗卷阁内百篇功法,不正都是前人所留?你难道不知?”

宁凭舟向上首看去,苏珩一一如既往地头戴乌银道冠,身着紫金法帔,手持玉莲拂尘,端坐在上,垂地的袍角以细密的珠籽打成流动的海水纹。与修仙界偏爱长须翩翩的高阶男修不同,他一直以黑发无须示人,因此总少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态。

与上次所见时相比,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些,让一张生着吊梢眼和薄唇片、永远保持着同一种威仪表情的国字脸越发显得严肃可怖,看人的目光如鹰钩般锐利。

但若非有这样一位神人老祖做靠山,远沧宗这般中下流、掌门也不过金丹阶、依附于大宗门的小门派,实在没有资格在位居一流宗门的玄法宫占据这样好的位置。

“我未曾拿走卷阁内一本法术、诳论功法。何况我一未得道、二未身死、三非宗门长老,老祖有何权利,要我交出修士重中之重的、功体法诀?”

宁凭舟咬紧牙关,口中随着寒气吐出声音。

“师尊,”苏珩一尚未发话,却是他身旁的贺兰芩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尊,在他耳旁不知说了什么,苏珩一的面容在这时候才展现出几分柔和,而后凌厉的视线却打量向堂中苦苦支撑的宁凭舟,片刻,方点了点头。

于是,贺兰芩朝两位掌门长老柔柔弱弱地开了口:“掌门大人,师兄毕竟才受过重伤,即便犯了错,哪里承受得了这般刑罚,我看小惩大诫,点到为止也就罢了。”说罢,他面带不忍看向宁凭舟。

宁凭舟暗自嘲笑,随后身形一晃,刺骨寒意终于离体,他忙以手掌撑地。

“我这弟子就是这般犟脾气,软硬不吃,两位长老见谅。”苏珩一摇头,似乎叹息一声道。

“与这白眼狼说什么?”出声的是那名苏家人,方才一直眼含轻蔑、默不作声看着宁凭舟,这时才开口冷笑道,“师侄可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你可见他道谢过?亏他天生剑骨,心性竟是如此凉薄,若是师侄有此天赋,何至于这些年走那么多弯路。”

“贺兰芩你不适合修剑道。”堂下,宁凭舟无意争辩他的颠倒黑白,只冷冷出声。

贺兰芩眼中便是一暗,突然按着心口嘤咛了两声。

那苏家人长眉就是一跳,随即向阶下走来。转瞬之间,宁凭舟便感到一股金丹后期的威压直击天灵,滚滚而来的力量如同一座庞大的山压在他躯体上,心境未跌、精神倒不被压制,然而识海也如被刀片般插入搅合,削着他的意志力,迫着他泥下首去……动弹不得。

一阵脚步声,一名远沧宗弟子出现在殿前:“老祖,掌门,长老。”

“如何?”掌门便忍不住站起身来。

那弟子有些为难:“洞府内并无什么可算得上法器的东西,只找到一个芥子囊。”

“给我,”苏家人手一挥,那平平无奇的芥子囊便飞入了他手中,随即神识探去。

“凡阶蒲团一个、法衣两身、玉髓簪一根、淬剑石一块、灵阶阵旗两组、阶止血丹三瓶,金银矿……下品灵珠八百,杂七杂八草药十包,东海蝉翼桃叶?都是什么烂产!”

苏家人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口,恨不得下来踹宁凭舟几下。随手将芥子囊丢开,他目光在宁凭舟身上梭巡,随后突然眼前一亮,捞起了别在他腰间的佩剑,“这剑看起来倒是好东西。”

这是一把狭长的细剑,从外看犹如一柄纯粹的玉剑,雪色的玉料中絮着丝丝血色,姿态流畅,然而细看只不过是普通凡玉,且连个花纹都没有,显得有些寒酸。

宁凭舟周身被压制,瞠目欲裂,却也阻止不了苏家人举起剑、拔出鞘,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叹息般的剑鸣,一柄通体银白、别无他饰的纤细剑体便展现在众人眼前。

贺兰芩神色中流露出一抹梦寐以求的渴望。

“鸣光剑!”苏家人面上一惊,随即低头在看宁凭舟的神色倒有了些变化,“传说此剑不认主则无锋,没想到啊,原来鸣光剑竟落到你手里,无乐神铸之后的唯一使此剑开光之人,可惜了。”

“听人说剑修的剑便是剑修的功法,以命淬剑、以成其道。常有剑修将剑法刻在剑上,甚至到了高阶,剑上生灵,产生意识。”他一面抚过剑身,一面道,“虽说鸣光剑若非那一段奇闻,在天下剑谱中还排不上号,但被养得倒挺有灵气的。没有功法,便将此剑上交充数吧。”

说罢,将剑在手中挽了个花送回剑鞘,苏家人抬起脚向上走去,然而就在下一刻,宁凭舟已撑起手臂,一道如剑光般的灵力从他右手指间划飞出,电光火石之间,破空袭向苏家人握着剑的手。

苏珩一站起身,大袖一挥,一息之间,千钧之力竟化为须弥,他锐利地注视着宁凭舟,“不得对长辈无礼。”

力气反噬,一口黑血终于从宁凭舟口中喷出。

“好你个废人,竟敢偷袭我,”那苏家人愣了一下,随即怒火中烧,当下五指成掌,就要向宁凭舟拍来。

苏珩一又一甩袖,这一次却是拦下了苏家人的力道。转过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卧倒在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的宁凭舟,却不知在对谁说话:“此子倔强高傲,心魔难过,便是天生剑骨,也难生剑灵。”

那苏家人得了警告,悻悻地收了手,抬起手中的鸣光剑,嗤笑了一声,抬着下巴看着底下已挣扎起身、面无表情的宁凭舟,一字一句故意诛心道:“这本就是无乐神铸的剑,从来就不是你的,如今归还宗门,待一能执剑诛杀凶兽的人,正是应该。”

听出他的话里有话,宁凭舟骤然抬起头,正如之前许多次一样,与高高在上的苏家老祖直视,本就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嘲讽:“苏老祖,缘何断定我不能再修炼?”

苏珩一不欲与他直视,还是那长老开了口:“凭舟……真人,你灵根已被凶兽所毁,全身经脉更是逆行倒施,伤口还被兽毒污染、无法自愈,哪怕玄法宫的元婴医修诊断,也只有找到帝流浆、木息、凤凰血、天阶玉髓、蛟龙角、三两北海晶种、万年雪莲子、陨铁针等十余种当世奇材,才有五分机会将你治好,但即便痊愈,你从此也是一介废人、与凡人无异了。”

“那他呢?”宁凭舟不认命的目光直指苏珩一怀中的贺兰芩。

长老略带尴尬地看了苏珩一一眼,扯出了一个笑:“芩真人以筑基之躯直面凶兽,虽也受了重伤,好歹灵根尚存二分,又得……老祖青睐双修,如今业已凝丹,只要能于寿数之内结婴,便可脱胎换骨,重获仙生。”

听闻“双修”二字,宁凭舟撇开脸笑了一声,等长老说完,这才道:“若我也能结婴呢?”

“唉,你这孩子……”长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听清吗,你如今修为已跌下金丹,日后更是会日日衰减,医修说,如今你的寿数……短至数月,长至一年,这么短时间,你能结婴?何况你灵根已废,再无法吐纳灵气了。”

“如今修界风雨飘摇,这些药材,哪些不是当世珍惜药材、由宗门世家严加守护,以备炼制天阶丹药,更有甚者不少须得前往极危险的秘境中去,才有机缘获得。你怎能如此不知好歹,一味麻烦他人?你可知就这一遭,修仙界便折了三名元婴,二十名金丹!难道要让修仙界一众人,为你这一介废人上刀山下火海才够!?”苏珩一这时也恨铁不成钢般突然冷声怒瞪宁凭舟道。

宁凭舟再次看向贺兰芩,这个师弟本就生得细瘦,瓜子脸、丹凤眼,微曲的额发乖巧地覆在眉心红痣上,本就雪白的肌肤因着虚弱,更有一丝透明感,但周身明显地环绕着高阶药草才能显现在服用之人周身的灵润。他今日身着一袭明显是一件天阶法衣的银狐裘,四目相视,贺兰芩耀武扬威般向宁凭舟挑了挑眉。

宁凭舟发出了轻轻一声冷笑。

苏珩一的谆谆教诲仍在继续:“你听话,玄法宫自然会为你排解伤势,尽量让你活久一些,且也不致受病痛反复折磨。”

宁凭舟却是依旧看着贺兰芩,一时静默,长老还当他是听进了劝,却只听得他兀得出声:

“你甘心作人身下娈宠、验丹药人,我却是不敢的。玄法宫唯一一株万年筑根草,也给你了吧。恭喜……你运道一直比我好。”

“你——”贺兰芩面上便是一白,然而转瞬之间眼中便红泪盈盈,怯怯望向苏珩一,“师尊,我……你不能听他胡说!”

苏珩一含着嫌恶恼怒的眼神瞬间扫下去,仿佛要将宁凭舟的身躯刺穿:“宗门决定,自是为了利益最大化,你不过一小小门人,无可置喙!别将你的嫉妒之心带到这上来,芩儿的气运自然是好的!”

贺兰芩连忙软声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别动怒……”

看着他们师徒,不、未婚道侣“亲密无间”,宁凭舟只觉得可笑至极。

他不再去看做戏般的两人,而是转向远沧宗掌门:“我已是废人,无需宗门再浪费人力物力医治。我只有一个要求,望掌门准许。”

掌门望向上首一眼,叹了口气:“你说吧。”

宁凭舟直起身子跽跪在地,眼中满是坚定:“我想离开远沧宗,回凡间了却残生、魂归故里,请掌门赐我一张界门符。”

但见苏珩一立刻转过头,径直从座上站起来,额头青筋暴起:“你这是要叛出宗门?!一入宗门便是终身宗门之人,你可知这是何天诛大罪?!”

贺兰芩连忙也站起身一面抬手替苏珩一顺气,一面道:“宁师兄,我知道你对宗门有怨气,可也不能如此,宗门是我们的家啊!”

宁凭舟却不管他俩,只面朝向掌门长老,俯身一叩首道:“我如今身无长物,在宗门这些年,在外门时不必说,就是入了内门,除了以贡献值换取的几本基础法诀,自问也未尝占用宗门资源一分一毫,如今。”

听他这样挑明,掌门有些惭惭的,连忙侧身避开。

却是从方才起一直一言不发的苏家人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可不是身无长物,你的天生剑骨。”

宁凭舟毫无情绪:“我全身根骨俱已废。”

苏家人却笑着拍起手来:“就是要废了的才好。”他停下来,瞧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长老,似是觉得他故作姿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我就直说吧,兰玉剑门玉衡峰大弟子亦是剑骨之身,不幸根骨天生有缺,若要填补根骨,最好不过需要一副剑骨的相同部位替换、并抽取其中精髓滋养方能修补。人家自干不出毁人完骨之事,故人遗骨未免又效力不足,偏偏但你这残骨反正也已断废不差那两三根,其中精髓残留着于你也再无用,这可不是恰好的因果!”

说罢,他眼神灼灼盯向宁凭舟,仿佛完全不觉自己话中的残忍,反而对此已势在必得。

“可我早已被兽毒侵入骨质。”

“这不劳你费心,”那苏家人一咧嘴,“死物祛毒自比活人简单。”

宁凭舟似笑非笑,“用我的剑骨,为芩师弟换灵药?”

说罢,他转向掌门长老。

长老避开他的眼神,看了看苏珩一又看了看苏家人,叹了口气:“大宗门发话,我们小宗门你也不是不知道,难啊。”

“师侄可是为了救你才被异兽牵连,如今只有你的一身残骨能换得剑门灵药,若你连他都不救,你还算是人吗?”不等苏珩一说话,苏家人就先大步上前,扯起宁凭舟的衣领,阴恻恻道,“若能救师侄一命,也算了结一些你们之间的因果,轮回道上少过几轮牲畜道。”

“何况,”却见苏家人蓦然松开手,厌恶地退开几步,面上竟突然浮起一丝痴惘的神情,“璇玑仙子剑术了得,还是一流世族黄家的长房嫡女,只是自二十年前冲击元婴失败以来,便陷入沉眠,若能洗经伐髓,使剑骨完满,百年之内必能化神人阶,成为修仙界栋梁,你怎能于她相比?怎配与她相比?”

璇玑仙子,便是宁凭舟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作为剑修也听说过,兰玉剑门的天之骄女,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便是闭死关二十余载,追随仰慕者仍众。

宁凭舟冷眼瞧着几人的百态,到苏珩一的那一刻,嘴边的“不知老祖什么时候谈的条件?”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继续转向稍微好说话些的宗门长老:“我只求回家。”

掌门与长老对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苏家人和苏珩一,得到后者点头,终于叹了口气,看向宁凭舟:“兰玉剑门自有秘法传承,拔骨抽髓虽——、但可保你不害性命。只要你能自愿献出剑骨,我远沧宗便准你脱离宗门……”

他望向堂下摇摇欲坠脊梁却仍旧挺直的宁凭舟,顿了顿,“再给你一张界门符,至于你去不去凡间,便与我宗无关了……”

宁凭舟神色一凛,深深叩首:“多谢掌门成全。”

然而不及他起身,余光便见一道墨色的身影停留在他的身边,冷笑了一声,随即拂袖离去。

……

——

两日后,兰玉剑门的打仙台上,数道灵气结成的锁链将一道飘摇的身影禁锢在结界中,前来开启并控制秘阵的剑门弟子一脸敬畏不解地仰头问:“听闻你自愿为大师姐献出残骨洗经伐髓,你也是璇玑仙子的仰慕者?还是为了修仙界大义?你不后悔吗?”

身不由己,宁凭舟面色却不改,淡然一笑,向那小童道:“这三个问题,我的回答都是‘否’字。”

……

坚持不必再返回远沧宗或是玄法宫,亦拒绝了剑门医修的医治,只求独自一人离开兰玉剑门。宁凭舟拖着一身外看无异、实已半废之躯,跌跌撞撞地从山顶宽阔的门前广场一路走下去,直到出了山门,这才回头望去——

玉白色的足能通过两辆羽驹车的阶梯沿着嵯峨的山峦直上天际,九道高耸的翡翠棂星门荧荧生辉,其后玉楼金若隐若现,在山脚亦能看见,更不用说灵气几乎结为云雾,缭绕四周。

这还只是山门,也比远沧宗阔气不少,不愧是修仙界的一流宗门。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宁凭舟按着肩头自语道。

他捏碎了手中的界门符,看着那凭空出现的月洞门,心中想,不知芩师弟的人在外门后山追到那下了寻踪粉的“界门符”的时候,心情会是如何呢?想想便有趣。

仙门一百六十年,此生再也不见了。

*本文私设:法宝级别:天-地-玄-黄-灵-法-凡七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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