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分(1)

“宁小公子好俊俏啊,比那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都不差!”

清晨不过辰时,天色明亮,官道上行人尚稀少,清溪村村头的大樟树下,却聚拢了一群阳光灿烂的农家娘子们,或是梳着大辫子、或是扎起头巾,或提或背着竹篓,衣着虽简朴但利落干净。

她们攒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笑谈天着,眼光却都忍不住或多或少地望向一旁的食铺支开的碧纱窗户下正在洗洗涮涮的年轻郎君——宁凭舟,谈论的焦点也正是这位清溪新客。

“叫什么公子,”一个娘子就道,“我听齐店主叫人家‘壮士’哩,听说他能把筷子当刀使,把那闹事的吓得当场屁滚尿流哩!”

“听闻那些‘走江湖’的人,一向是刀口上舔血过活,脾气暴躁凶烈得很,宁郎君该不会也是这般人物吧。”冷不防有人出声。

“呸呸,你可别瞎嚼舌根子,人家原先不过是镖师,村口官道上一天路过几十个。”一个消息十分灵通的娘子连忙驳斥,“而且我家林哥听村老说,他本来祖上也是清溪村的人,是在外打拼多年、攒钱回乡安家的!”

另一人点头接口:“村里的叔叔公公,也有不少原先行伍里解甲归田的,平常也不都一样和气得很。何况镖师哪个不五大三粗,他看着倒一点不像,反而是个温润如玉的书生哩。”

“哎呀他看过来了!”

俏皮的小娘子叫起来,其他人连忙缩到树干后,却是宁凭舟刚好直起身来、抬起头。

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听闻过他的事迹,都有些怕生,但也挡不住她们悄悄瞧得眼错不见、扒着树皮小声地咬耳朵,于是一个说好亮一双眼,一个说好挺的鼻梁。

“我看别说男子,就是我们村的小娘子,也没这宁小郎君唇红齿白哩。若不是听说他今年已二十有五了,说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小郎君也不为过!”

“男人还是要看身材的,这宁小郎君太瘦了。”年纪稍长的婶娘却不认同,“就跟竹竿似的,恐怕骨头上一点肉都没有。像齐店主这样,穿着衣服还能看出来有肩有腰、结结实实的才是好的。你们这些小娘子家家不懂哩。”

“陈大娘成了亲的人,‘眼界’不同,跟我们自然看得不一样了!”一个豆蔻梢头的小娘子故意说了一句,惹得那陈大娘要来敲她的脑门,树下遂笑闹作一团。

“宁郎君是要在村里赁田起屋?”一人问。

“当然,”一人立刻道,“我阿爹早前儿见里正带他去看了房场,靠着北边山下的田,农忙前想必就能建完!”

“那块田多住的人却少,还有不少空着的地方,宁郎君是要都买下来?他难道还是个有钱人!”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家那位说……”那消息灵通的娘子朝旁边努努嘴,压低了声音,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面上略带得意,“正是齐店主!他也准备在那儿买一块地呢。”

这下一群人的惊讶更甚,连忙七嘴八舌地追问,“齐店主也要在村里盖房子了?!”还有的只笑道,“既然建了房子,恐怕很快齐店主就要娶媳妇了罢!”

“原先左近的媒婆都要把齐店主家后门踏破了,他却只道自己无业无产不能成家,这下刘媒婆可是大仇得报了!”又有个娘子拍手,“也不知道这宁小郎君是不是也一样?”

“长得这么俊,还不知哪个小娘子才配得上?”

“那以后他们俩便是邻居了?”

“……你们说齐店主该不会和宁郎君是故交罢?”

直到有人喊:“齐店主出来啦!”

这一声倒比方才有效得多,众人连忙止了闲话,一窝蜂地拥上来。

一袭布衣的齐店主此时也走出了铺门,朝众人抬手有礼问好:“各位娘子婶子,快些请进。今晨得的笋子放到这边就行,其他的菌子果子朵花儿之类,劳烦直接堆到那边桌上,某立时就来分拣。”

原来这些大小娘子们一大早跑到这还未开张的铺子里,是为着将山村人家几乎每日都要上山采的山货——这时节最多的正是春笋,笋上还挂着昨晚的雨滴和今晨的露水,正是晨起时分便出门才能寻到的——趁着新鲜就近送到这村头的铺子里,供齐店主开店做饭食,她们则换得钱贴补家用。

愿意受这铺子的预定、每日送或是周边山林溪水中采捕的、或是自家田地种圈里养的蔬果肉菜来,除了就在村头离得近少费些脚程的缘故,也是因齐店主出价公道且从不欠拖欠。虽然齐郎君最是眼光毒辣、只在送来的食材里挑最好的留下,但也总是尽心尽力顺便将之都按品相分拣开,方便他们拿回家或是腌酸笋、或是晒笋干、或是压笋脯熬笋油,又或直接挑到县城里出售。

因着他一向待人温和客气,虽然在这些小娘子们看来长得普通了些、性子也是无趣了点,倒都不怕他,有些家中与铺子来往多、更熟稔些的妇人还间或与他攀谈两句。齐店主虽不特别揽话健谈,却也绝不冷脸,偶尔面堂泛起微红,倒让小娘子们又暗中善意取笑一回。

不多时分挑好,核对记下账月底结算,众人纷纷告辞而去,一时院中又只剩下一人。

将今日收来的东西都收拾进几个箩筐里,分次抱着进了店堂。宁凭舟见状走出厨间要接,就见他忙避开身,口中道:“我来就好,宁贤弟你肩上伤还没好,实在不必帮我。再说,小店也出不起三个人的工钱啊。”

听他故意这样说,宁凭舟倒是忍俊不禁,将清扫完店内柜台的一根鸡毛掸子插回胆瓶,坚持道:“这点活而已,不碍事,白日我反而不好出来帮忙,也就只能这时候干干活,就当我这几日借宿齐店主家的饭钱罢。”

自从答应了屋子起好前暂住在铺子后面,宁凭舟的一日三餐便被包揽了——有时还附带点心宵夜——甚么凉拌蒲公英紫香椿马兰头、百合竹笋煨的猪骨鸡稚汤、笋肉辣鱼羊脂馅儿包子、炖蹄髈切丁浇头阳春面……皆是滋补又合口,想来还考虑他有伤在身。

百年未曾落下过人间餐饭的肠胃,这一天天的也逐渐苏醒过来。

只是坚决不收自己的银钱,道是还那日之情、全知音之份,即便他强调都是寻常饮食、大家一起吃的,宁凭舟也总觉过意不去,跑堂的活计他一时上不得手还总因“鹤立鸡群”的容貌气度遭众人围观,便主动担下了早晚洒扫洗涮的任务。一来二去,齐店主也只得“屈服”了。

“你看,”才在柜台前坐下,眼前就出现了一桠红白杂色、五瓣细蕊、香气扑鼻、碧叶相间的花枝,宁凭舟一抬头,但见齐店主正手执一枝开得恰到好处的桃花,向自己递过来。

“桃花?”宁凭舟一挑眉。

“我还当你这也不识呢,”齐店主眉眼微挑,面带揶揄,“否则真要当你是修行了哪门辟谷之术,不食烟火多年了。”

宁凭舟但笑摇头,齐大店主自从发现他这识味不识菜的奇特之处,这几日便多了这一项爱好,拿各种蔬果河鲜来问他名字——十次倒有五次不识,免不得被他打趣一番。

“‘一树繁英夺眼红,开时先合占东风’*,……想不到今岁这山上桃花这一时候竟然已经开了,再不做这时令的点心倒是迟了。”那边,齐店主已动手挑选出半开未开的花苞,反而将绽开的花朵留下,“等下便与你们做桃花松糕吃。”

这时店内雇的村童小二樟哥儿、荣哥儿两个也来了,唤他们换上今日水牌、洗菜生火、更换店内装饰的鲜花、对宁凭舟这个“临时工”尊重些,齐店主便扎进了厨间。

待重新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在门帘前便听到堂内三个人的对话:

“挂到这里更好看,是吧。”宁凭舟踩在椅子上,在两个小儿郎的“指导”下,高高抬手,将一枝开得极好的桃花缀到窗棂下。

“对对。”底下扶着椅子的林樟、何荣二个小郎君连连点头。

“宁大哥可真厉害,”待到宁凭舟一跃而下,在两个小郎眼中身轻如燕一般,看向他的眼神就越发崇拜,称呼也从郎君更进一步,“宁大哥,你能像说书里讲的大侠一般,会甚么武功剑法、飞檐走壁吗?”

“若说比旁人跳得高、跑得快、下盘稳、身法轻,会些拳脚剑招,那确实可以,”宁凭舟回想了这一路上间或见到的当下习武之人,又结合了自己练气阶时的形状,“但若到了说书戏文里那般神乎其神,那自是不会的。”

“那你能……”林樟刚一开口,就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对了,店主人说你已经落户村里,未免吓到人,不能再舞刀弄枪的。”

倒不想他编出这个理由,想来是为了向外人遮掩自己有伤在身的事情。饶是宁凭舟不在意,却也不由感受到齐店主的周到。再看两个小郎君眼睛亮晶晶地问出“那你能给我们讲讲行镖中遇到的趣事吗”,倒有些不忍拒绝。

正当此时,听到厨间那边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宁凭舟意味深长地一挑眉,遂向两个小郎娓娓道来自己的一次“行镖”旅途。

“莫约五年前,我……寄身的小镖局受人之托与一大镖局共数人,一同押送一行商货运往前朝的北都。”

“听爹说一个镖师不便宜,那想必送的东西也很贵吧。”林樟便道。

宁凭舟轻轻颔首。

修仙界广袤无际,修仙者聚居的门派、家族、城池之间,间隔常以千万里记,路途也并不太平。

那时宁凭舟已是筑基中境的内门弟子,但筑基阶三重小境界——辟谷、开识海、锻体,前两者考的是灵力与悟性,唯独后一着,须全身皮、肉、骨、血、脏腑、筋脉经千锤百炼、去杂存精,若无专门的药材浴体或是锻体秘境辅助修炼,几乎不可能突破此关。

远沧宗虽是一小宗门,但山顶恰有一处锻体池,五行交融,锻体虽慢但较不艰苦,需要的贡献值也极高。他不欲凭苏珩一的面子开后门,更不欲和贺兰芩一般直接回了苏家玉池药浴,便一气接了不少任务。

其中一次,便是和同门五名筑基弟子一道护送远沧宗所在的西南洲特产的黄阶止血草药酒前往北洲府望山城,同行的还有左近一家族的同阶修士——为着避免路上被与宗门不和的世家刁难。

越过千万山岭皆平安无事,谁知至北洲边缘,宗门的行舟突然出了问题。才刚刚迫降在一座雪山脚下不久,他们便因队伍中一人的不慎,落进了修仙界的剪径豪侠——自然也是修士,有些确是走投无路的无望之人,却也有些甚至是当地宗门世家豢养,专做打劫拦道、以多欺少、偷窃暗杀、绑架勒索的暗处行当——的陷阱里。

“被抓回山寨关押起来、送出信去索要赎金后,我们才发现,牢洞中白骨上还卧着一只怀了孕的白虎!”

“哎呀,该不会是要让这大虫生吃了你们!”何荣惊呼出声。

“它腿脚受了伤流血不止,瘦弱不已,早无捕猎之能,”宁凭舟笑着摇头,他记得那白虎周身有微弱灵气护体、光目视便能看出根骨不凡,断其修为恐怕早开了灵智,却因受了重伤而识海混沌、不敢认人。

万年前,修仙界人修便与妖修定下例律,妖修不得以伤害任何凡人修士的方式修炼,人修亦不得随意捕杀已开灵智的妖修或在妖族领地内狩猎,若有违者,两族共诛。从此妖族也自立一界,与修仙界互不干涉、相安无事。

这些匪徒显然是犯了两界例律。“听看守的匪徒说一同抓来的都已剥皮泡酒,只有这只还等它多下几个小崽子。我们几人因觉与它同病相怜,加上身上也有药,便为它简单治了治。”

“过了两日,许多人已冻饿交乏、又被那山匪拷打,渐渐撑不住了,”那牢洞上有阵法压制了众人的修为,已辟谷但未锻体的肉/身可抵困饿却难当刺骨严寒,“却突然听那白虎突然仰头一啸,山寨四周竟也传来兽啸阵阵。随后不久,外面便火光四起。”

他的声音沉而不滞、清而不浮,格外具有吸引力,两小郎听得入神,心都不由提了起来。

“众人趁着那看守自顾不暇之际,夺了二人之刀破开了牢笼,一路杀将出去,这才逃出生天,还捉住了好几个匪徒头目。”

“待到了北都,果然这雇镖的是当地富裕豪族,那大镖局将沿途所经之事奉告,纠集官兵把那山寨一网打尽。豪族当家因检举捉拿山匪得了嘉奖,十分心喜,便随手将商货中的一只不大不小的黄金樽赏给了他们。”

当然实际上,他们是得到了望山城城主嘉奖的两样玄阶宝材,对于西南洲的一个小世家子弟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修炼好物了。

“真是跌宕起伏、大快人心!”两个小郎这才松了口气,倒流出些向往而不得的郁闷,“早听叔叔公公们说过他们当年随太上皇帝平定匪乱的故事。只是我们爹娘一听我们要去学武投营,若非店主人说情,好悬没把我们腿打折!”

“难道真的是那戏文上说的白虎报恩,一啸引来百兽纵火相救?”林樟还忍不住追问。

“也许吧,”宁凭舟淡淡一笑,却突然语气一转,“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他音调不起不伏:“正当此时,那大镖局中领头的大镖师受了伤病情未卜。其他几个副手却都起了心思,想要独占那宝物。”

两个小郎脸上立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可是同过生共过死的啊!”

这小世家派出的人,主支旁支嫡房庶房各有不同,早就因族内资源不均而暗有矛盾,离家远一被激化便不可收拾,宁凭舟也不笑小郎们的天真,只摇头:“古人云‘祸起萧墙’,便是亲兄弟,尚有为家财大打出手,何况结拜兄弟?”

见他二人稚嫩的脸上若有所思,宁凭舟接着道:“那日我们一道饮了酒后,便头脑昏昏沉沉,这才感觉到被下了药,就见他们数人已然打杀起来,眼见要被波及,只得仓皇遁走。”

“因天黑路滑,我还不慎滚下山谷,与其他人走散。”

“那……宁大哥你没事吧?”

宁凭舟话音才落,就见两小郎儿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失笑:“若我有事,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谁?”

“幸而山坡上覆了雪,我未曾伤筋动骨,只是餐风露宿了一个月,才终于与其他镖师汇合。”说起来,若非这几个让自己“失足”摔下山崖的同门,他也不能因此阴差阳错得了那一段机缘,成功锻体。

齐店主这时也挑起帘子走出厨间,淡淡出声道:“外头的世道一向险恶,人心有时甚至凶狠过兽类。你们俩老老实实,莫要使爷娘忧心,不然一顿竹笋炒肉肯定又逃不了,下回可没我求情!”

宁凭舟也趁热打铁:“而且习武非一日之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个不慎便伤筋动骨,你们可当真想好吃这个苦?”

两个小人儿这才终于蔫了起来,诺诺应了声“是”。

两个大人则对视一眼,无端默契相笑。

“宁贤弟人生经历倒是丰富。”

“……十年在外见识,也就这一件奇事罢了。”

“说了这么多话,也喝些茶润润喉。”齐店主说罢也止了话头,放下手中的托盘,先执起茶壶给几人各倒上一杯才泡好的山中今年新生新采的嫩叶刚刚炒制好的野茶。

茶汤浅绿,干干净净的,不见几片茶叶,看似清淡,然而入口香气却浓。开始苦味颇重,回味却微微甘甜,且毫不酸涩,配着每日新打的山泉水,虽比不上南地的众多名贵好茶,却自有一股清新野意,十分解渴解乏。就一间小小茶水小食铺来说,算是上上了。

却听何荣叫起来:“桃花松糕?这个吃不饱的呀!”

闻声,宁凭舟也注意到托盘里一叠两层敞开的竹笼屉里的一个不过一寸见方、压作五瓣桃花形的蒸糕状点心。表面是一层白嫩嫩点缀了一片桃花瓣,切面看却是粉生生、蓬松松的桃花色,看着颇为精巧。

“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齐店主气笑得拿筷头敲了敲小儿郎锃光的脑门儿,随即揭开笼屉的下一层——满满的一屉新蒸出的开口笋肉馒首冒着热气——语气也化为宽和柔软,“拿去吃罢,等会儿便要开门板了,只别噎着。”

两小郎自欢天喜地端了馒首坐到去一旁。

齐店主也才在桌边坐下,指着那一屉桃花松糕,先让宁凭舟。

一夹起来,宁凭舟便觉这糕点质地有着与外表不同的紧实。咬上一口,首先触及唇齿的是薄薄一层的细腻米皮,口感柔中带韧,细品有淡淡的奶香。

随后尝到的是粉粉糯糯、花香清香扑鼻的淡粉色夹层,松软中带着几分弹牙,还略有些糯米的香气,舌尖一抿就化为了满口香甜,一点渣滓也无。甜味与桃花汁的微涩调和,更显甜而不腻。

怪不得叫桃花“松糕”。

想来那白色一层是用米磨浆一般蒸制,粉色一层却用的是松糕法,将桃花苞烘烤微干磨成粉浆,拌入糯米粉、冰糖粉和匀,待粳米浆将要凝固前铺上去滚水蒸制,才能有这般紧实不失松糯的口感。*

“将这桃花松糕作今日卖的点心如何?”用完一块,便听得同桌人语含期待道。

“定会供不应求。”口齿中尚存桃花香气,宁凭舟看着旁边的两小郎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手捧馒首一面喊烫一面几口一个,十来个馒首转瞬一空,不由浅笑出声。

果不其然,上午官道上的客人多数只经过铺子讨一壶茶水解渴、买些点心路上吃,这色美味香又应时令的桃花松糕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不到午时便售罄一空。

近午进店叫些小食下酒、顺便休憩的才多起来。

铺子侧面柜台后的一面墙上皆是大大小小的酒坛,多数是从县城批来,也有村人自酿,价格十分实惠。客流最多的那一个多时辰,铺子里迎来送往,但见齐店主在柜上和灶前来回照看忙碌,脚下生风却不见一点忙乱疲惫,更没出过一丝错漏。

问及他“不累么”,也只得到一句“做喜欢的事自然不累”,但留宁凭舟自己若有所思。

下午的客人倒是一向稀稀落落,有也是饮茶或打包带走,直到日暮三刻后,做完赶着时辰出城门走夜路人的最后一趟生意,上好门板落下外锁,几个人这才都留下等着夕食。

今日可谓是一顿全笋宴,白日里铺子里卖了一整锅的腌笃鲜,笋根和前夹、咸肉煮出鲜甜浓白的汤汁,油焖春笋又脆又嫩毫不腻口,连粗米饭里也焖进了几片笋和咸肉,润润的尝不出粗粝,只有一盘凉菜是野蕨拌的村里豆腐坊买来的豆腐。

宁凭舟尚觉新鲜甚至可口,两个靠山吃水、早将山货吃腻了的小郎君可就苦不堪言了,再得了齐店主“明日绝对换口味”的承诺后,欢欢喜喜抢了宁凭舟洗碗的活,而后才结伴打着一盏明瓦灯回了村里的家。

齐店主去后院翻拣熏烤今日才收来的菌子,宁凭舟不欲与他添倒忙,便还在铺子里收拾橱柜。

下一刻,宁凭舟却突然身形一晃,前倾跪地,眉头皱起。

一阵阵的刺痛袭上肩下的伤口,那疼痛犹如蛇虫的撕咬,从骨头里冒出来,一寸寸地扎进肉里,又从肉渗出皮肤,成为难以言喻的细密麻痒。

宁凭舟紧咬住牙关,不欲发出声来。

嘴角渗出一丝红色,他抬手用袖口擦去,然而袖子放下,上面却连一点颜色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肩下的疼痛终于到达了顶点,慢慢缓和下来。

“怎么了?”耳边传来院子里齐店主的声音。

他平复了气息,半晌,方扬起声:“不小心把筷筒弄撒了。”

“我就说嘛,千万不要逞强,我们村里有一句老话,伤筋动骨一百天哩……”院子里的声音由远及近。

宁凭舟蓦然一愣,发觉这声音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晚上,借住的屋子里,望着堆在一旁几天的纱布药瓶,沉思片刻,宁凭舟盘腿坐下,解开衣领,露出肩头一小片。

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伤疤从后背攀上肩头,最多的确是已经结疤留下的痕迹,但还有数道仍未愈合,丝丝渗着黑血。

最严重的便是右肩狰狞的圆形伤口,绽开的皮肉向四周龟裂开,蔓延到肩头,簇拥着血窟窿一般的洞眼,泛着黑气,深不见骨,没有一丝一毫结痂的迹象。

毒发的间隔又近了些,宁凭舟心道。

他面色沉静地拿起身旁的纱布,将伤口简单擦拭包扎了一下,又把沾了血的布条扔进炭火里烧化,这才又闭上眼,须臾便入了定。

*“一树繁英夺眼红,开时先合占东风”:引自唐·李九龄《山舍南溪小桃花》:一树繁英夺眼红,开时先合占东风。可怜地僻无人赏,抛掷深山乱木中。

*“松糕法”:本段灵感参考自元·韩奕《易牙遗意·糕饵·松糕篇》:陈粳米一斗,沙糖三斤。米淘极净,烘干,和糖,洒水,入臼舂碎。于内留二分米,拌舂其粗令尽。或和蜜,或纯粉,则择其黑色米。凡蒸糕须候汤沸,渐渐上粉,要使汤气直上,不可外泄,不可中沮。其布宜疎稻草摊甑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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