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东海沧浪海,海崖边。
自海中有异兽出没兴风作浪、为祸了许多船只、杀害了不少生灵的消息传到修仙界,已过去一个多月。
世家、宗门翻阅典籍、查探现场的速度相较以年为记的修仙记事来说算得上迅速,终于断定了罪魁祸首乃是一头尚未开光启智的异化虎蛟,修为莫约对应妖修的金丹中后境。再与南海龙宫确认并非从其辖域流出,与妖界确认此兽不在妖界之籍,判其为恶当诛之后,正道合盟顺利组织起了降灭异兽的队伍。
因着该异兽的修为,海崖边来的修士虽不少,但其中不过几名元婴真君,大多数参与的修士都是金丹阶上下,还有些宗门带着筑基弟子,也前来“观摩历练”,又因金丹妖兽身上已有不少宝材,一向缺少资源的散修也在打头的人中占了不小的比重。
“那便是当世一流宗门之首、兰玉剑门的问兰真君方问兰,果真是万千剑修仰慕的高高朗月。偏生他一向虚怀若谷,只道自己天赋寻常须以勤勉弥补,对门下弟子后辈全无架子,还生得玉树临风,哎呀,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大师兄就好了!”
“那边中间的则是凌云真人与闻霄真人,不愧是一流世家五族之一的楚氏,站在人群里也是气度非凡、矫矫不群,举止风流中锋芒毕露,令人不敢逼视,听闻他们的剑法,早已超越同阶修士,诛灭异兽想必不在话下。”
“万阵宗在那边的另一个崖头,他们宗门有梦天老祖坐镇,前些年虽然在一流宗门里有些青黄不接,但如今的周梁、沈绮纨、卫清池等几位真人都是后起之秀,这么看过去当真是芝兰玉树、各有所长,也不知何时我等才能修到他们那般境界。”
“你们看到了吗,秦家的遗孤秦谨之、不,是了因大师也来了,跟万阵宗的人站在一块儿。当年他以金丹大圆满修为皈依佛门,入万海寺当夜突破结婴,多年来行走仙凡两界,引人向善、超渡怨魂不知凡几。看这满身功德金光,今日有他护持,我都觉安心不少。”
“说起秦家也是可叹可怜,天道无情,只因牵扯进凡间帝王之争,便落得阖族一夕败落的下场,唯一的遗孤也断了尘缘,不知门楣是否有重振之日……”
这些修仙界的翘楚之辈平日难得一见,此时却都荟萃一堂,筑基阶的小弟子们依次品评过去,仰慕歆羡之情溢于言表,直到经过不远不近处高高礁石上一道卓然不群、遗世独立的月白身影时,却都不由皱起眉。
“那是宁凭舟宁真人,出自……玄法宫门下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剑修门派远沧宗,也算是修仙界前些年的风云人物……”语中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宁师兄!为何宁师兄不与我们远沧宗一起啊?”玄法宫所据的岸头,贺兰芩身着统一制服,站在远沧宗被分到的一小块位置里,远远瞧见宁凭舟的身影,眼眸便是一亮,随即面含失落垂下头,“我已经两年未曾见到宁师兄了……”
站在他身旁的远沧宗内门亲传大弟子也向那边眺望一眼,再听闻贺兰芩所言,不由嗤笑一声,又见他模样楚楚可怜,连忙安慰道:“宁师弟如今修为声名,与我等算得上云泥之别,怎么可能踏足我们远沧宗这锥尖大的地方。”这话一出,周围同门弟子也纷纷应和,直到玄法宫的领头看过来。
然而其他地方的议论却远未结束,“论起修炼之道,那他着实可堪近千年来唯一的天才之名——出身凡间,天生剑骨,二十岁才踏入仙途,却百日能御气、五年筑基辟谷,筑基大圆满便能单挑金丹后境阶真人,五十岁凝丹、又五十年便引得结婴雷劫。”
“不过他为人却是十分孤僻高傲,一向独来独往、难以接近,神人修士珩一老祖曾道其‘目下无尘、孤芳自赏’。进阶金丹后,对宗门授予的长老之位甚至正道合盟伸来的橄榄枝都不屑一顾,这些年各种邀请他的事务或大典也难掺和一次,却爱管些平头百姓的纷争闲事,得了些虚名之余惹得许多宗门世家看他不顺眼。真没想到这一次这种事他竟会来!”
“且他当年渡元婴劫之时,不知怎地自己走出洞府,举剑向天驱散雷云,将修为压制在半步元婴,而后独自一人仗剑周游八方、行踪不定。不过直到今时又过了快百年,却也未曾再破元婴,不知是不是遇到了瓶颈……”
“时辰到——”正当此时,一声洪如钟的高唱穿越整个海崖。
众人连忙肃静下来,凝神望向海面。
此时此刻,正是烈日当空、一日之中海上阳气最充足之时。按照预定的计划,由万阵宗专门刻制、一名元婴真君和五名金丹真人结起的金色大阵逐渐浮现在崖头,一步步压向海面上空。
于是,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逐渐起了波纹,随即狂风突起、波涛大作。
汹涌的浪山中,一头庞然巨兽撕开海水游出来。
海崖上也一时飞沙走石,但修士视力尚且还不会被这点外物影响,故而但见那异兽,虽如小山一般大,身覆盖着珊瑚海草,萦绕着黑气,但也依稀可辨其虎头被毛、鱼身蛇尾*。若不看大小,比起一般海中虎蛟兽或妖,只多了满面獠牙和两对极长异鳍,使其能盘旋于白沫之中。
驭兽门的元婴掌门携四名金丹长老、十名筑基大圆满弟子上前,勉力结起手诀,想要与之做最后的劝降告诫,却见那异兽纹丝不动,片刻后血盆大口一开、朝岸边一吼。
一股血腥气伴着海风扑面,这十五个修士竟纷一齐腿脚一软,跌倒在地,冷汗淋漓、不能言语。
“是兽息。”见状,手头空闲的几个元婴真君率先跳起,驭空而去,祭出武器,与那异兽试探起来。
其余人等站在崖边,但见元婴修士们御剑翻空,或执法器,数道灵光缠绕在那异兽周身,激得周遭水柱飞溅,困得那异兽动弹不得。
纷纷松了口气,只当一切顺利,不多时便可让这作恶多端的异兽伏法。
却没想到,这几名修士接近异兽之后,才感到苦不堪言。这兽身看着沉重却怎么也打不中,不是堪堪擦身而过,就是没入黑气之中不见踪影,反而自己的法力真气快速地消耗,一时竟是难以支撑下去。
“开阵,放箭!”
听得海上传来的呼喊声,虽不知为何,炼器一流宗门百炼门所在的崖头,百名弟子还是举起了早已准备好的神机弩和精铁煅烧的箭羽,纷纷朝天射去。
纷纷扬扬的箭矢在海上划出完美的弧度,落下时穿过那片阵法便一化为十,且附着上金色的灵气,万箭齐发,齐齐向那异兽砸去,一时扬起足可遮天蔽日的水幕。
只是水花散去,但见那座海中山头虽然被扎得犹如刺猬一般,却没被撼动分毫,再一转头,反而是海面上方的法阵,其中灵力正被那些插在异兽身上的箭矢一点点吸收、逐渐消散。
而那被激怒的异兽仰天长长一吼,众人这才发觉此叫声与一般虎蛟兽截然不同、十分幽深可怖。此时千里之内的乌云已经聚拢在了它上方,遮住了日光。
混天暗日中,它一鳍拍在海面上,顿时一道巨浪向百炼门弟子所在的崖头扑去,未及反应过来,整个崖头便被打掉坠海!
多是筑基阶的弟子不能招架,许多便随着碎石落入崖下的海涡里。
而这一动,那兽身覆盖的草木被箭射碎后也纷纷掉下,露出布满倒刺巨大鱼鳞的身体,许是吸收了不少灵力,它原本狭长的鳍中一条条柔软骨刺逐渐膨大坚硬了起来,顶端更是成为在岸上都能看清反着寒光的爪子。
“虎面獠牙、鳍生四爪、背刺长尾、盘踞如山,其息有毒,吸收灵气而吐出邪气、吸收邪气而吐出灵气,这是早该飞升上界或是被封印至死的上古凶兽——一日之中,随时辰变化而隐匿改变气息修为,巳时最弱,故名——兕蛇啊。”
一位须发皆白的东陵宗金丹儒修喊出来。
上古之兽,传说从混沌中蕴生,其实力早不是如今修仙界的修为体系可以衡量。据古卷载其巅峰时,三位神人老祖与之相斗三天三夜也分不出胜负,当时诸仙冠之名以‘兕’字,也是寓以言灵之祥瑞压制其凶恶。现在它恢复到多少……
这儒修忍不住颤着声音喃喃:“可上古兽族多早随真仙飞升或是破碎虚空离开此界,难道是当初被封印在东海中?可也没有记载当时真仙是如何将之封印的,不应该啊……”
当世第一大儒修门派东陵门藏卷颇多,但门人向不善武,今日也只有这位金丹真人前来,而他也只带了一只作为本命法器的玉笔傍身,想来此行使命,只是描绘正道众人修降服异兽的英姿。
说来可笑,海崖上这么多修士,若非他识出此兽,这凶兽还不知要被当作异化虎蛟多久。
众修闻言,顿时惶惶。那异兽,不、凶兽却并不管因此而有些骚乱起来的岸边,而是迅速地海破浪而来。
仿佛是看到玄法宫所在的崖头,远沧宗弟子们皆持剑应对,剑身反射犹如箭光,它顿时妖眼一翻、长尾一甩,也向这边崖头拍浪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数道剑光飞天而起,明明是似实而虚的剑气,却偏偏如一面无形的屏障,将凶猛的浪头打偏数里。浪落下去,溅起的漫天白花中,海面凸起的礁石上立着一人,身姿如雪松青竹般修长而利落,右手执一细长玉剑,衣袂随狂风扬起,正是——
宁凭舟。
这一下似是引到了那凶兽的全部仇恨,它也不再管旁人,只朝向这一人而来。
但见那道月白身影如一叶轻舟般凭风浪一退,随即御剑腾空,向凶兽俯冲去。一人一兽遂在近海缠斗起来,一时间光影缭乱、海浪纷飞,打的难解难分。
而此时的海崖上,已是乱成一团。有擅长遁行的修士前去通知神人老祖过来救场——虽然现下八位神人老祖有一半尚在闭关,余下的赶万里路也要不少时间——又有修为足够的跳下崖去救落水的人,而刚刚退下的元婴真君们,除了之前受伤中毒无能再战的,此刻也只能略微调息,便又向海中飞去。
如此,狂风四起、骤浪滔天的海上,即便金丹前境的修士,想要下海也瞬间被打飞坠地、口吐鲜血,只能一面协助筑基弟子撤离,一面回头远远看见:
数道身影围攻之中,那凶兽竟独独被宁凭舟一人一剑逼退不少,衬得数名环绕在外围的元婴修士仿若护法一般,而那月白的身影上也越来越多地染上了血色。
所有人的心顿时跟着起起落落……
宁凭舟拭了拭嘴角被凶兽威压震出的血迹。他体内法力其实也已消耗过半,但眼见周围的元婴和金丹后期修士越来越少,不多时便有一个或是体力不支、或是被海浪兽尾拍落入海寻不见踪影,也只得尽量不动真气、仅以剑法坚持,把那凶兽往海中逼退。
堪堪躲避开那凶兽的一尾,暂落在近岸的一处礁石上,宁凭舟一眼见却瞥见数十名筑基弟子在附近的海浪中漂浮,其中竟还有明显穿着远沧宗服饰的,其中一人还满身黑血。
凭借那人背上的剑鞘,他一眼辨别出正是——小师弟贺兰芩。
原来,远沧宗等几个小宗门的弟子,因撤离落后一步,不慎便正撞在一口兕蛇之息上,离得近的一名远沧宗弟子当场七窍流血而毙命,贺兰芩见同门惨死,忍不住掏出苏珩一赐予他的可抵结婴天雷一击的法器扔去,却因此不察突如其来的一尾,随这一群弟子被击中直扫入海。
眼见凶兽闻见了更浓的血腥气,要往那边游来,宁凭舟连忙横剑向身后海面一划,借剑气激起的浪头将这数十人多数送上岸,自身却一时无法顾及,被蛰伏其后的兽尾一拦腰,卷住带起。
粗粝的鳞纹转瞬便划破了低阶法衣,将泛着黑气的兽毒送入伤口,而体内灵气却被缠得越来越紧的兽尾源源不断地吸走,使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
这凶兽似乎分辨得出宁凭舟便是那个能让它节节败退的人修,因此并不直接将他绞杀,而是一面继续在海面游走猎杀,一面缓缓收紧兽尾玩/弄着他,宁凭舟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寸寸的闷响。
随着兽尾的起伏晃动眼冒金星之间,他却蓦然看到,在这凶兽满是倒钩的刺鳞之下,还有一条全无鳞被的光滑肚腹,再思及方才众修与之打斗期间,它无论如何翻腾却始终将此处藏于爪下,顿时昏沉的精神一振。
无论是否为诈都必须一试!
思绪数息间百转千回,宁凭舟闭上眼,垂下手臂、松开掌心,假作力竭将鸣光剑脱手滑落。然而下一刻,这把泛着玉质光泽的细剑便一声铮鸣腾空,灌满灵力,插进了尾鳞卷起时翻开的缝隙。
兽尾瞬间一松,那凶兽眼转过来,只当宁凭舟是要趁机逃脱,当即一爪包来,锋利的爪尖贯穿肩头,伴随着一道极轻的碎裂声。
剑被轻易甩掉,尾鳞缝隙中的伤口因吸收了剑身上灵气,瞬息愈合。而左前鳍爪上的人,已失了气息。
就在此时,又有两道剑影携着刺目的光芒闪过,直向凶兽双目而来,它连忙挥起兽尾相挡。
妖眼被攻击,鳍爪本能缩起保护腹部,而闭息假死多时的宁凭舟等的正是这个机会。
那两道剑光不过是幻影,真正的剑身已被他用力攥在右掌中,左手则紧紧抓住刺透肩膀的爪牙。
暗对手中的鸣光剑道一声抱歉,他将全身残余灵力瞬时凝聚于右臂,鸣光剑上却不带上半丝灵力,借着惯性直直向那腹腔刺去。
寸厚的腹皮瞬间被上古神剑的利刃划开、翻出,凶兽骤然惨叫一声。
大量的灵气混杂着黑气,从那它腹上一道不过三丈的口子上喷涌而出。它用力将身上插着挂着的所有东西都甩了出去,却也止不住发出哀鸣,每一处尚未愈合的伤口,都泄出精纯到能令人窒息的灵气。
“就是现在,趁它灵气外渗不能吸纳,快开灵网阵!”万阵宗也已快筋疲力尽的绮纨真人立刻大声喊道。
残存的修士们也仿佛看到了希望,连忙再次提气而上,各自用出毕生绝学。不知过了多久,一张浅绿色的灵网终于将这头海中的小山牢牢困住。
等四位神人修士匆匆赶来时,它已被无数道灵光打得只剩一丝灵气、缩小不少,盘踞在海上一动不动。便是上古法门颇多之时,凶兽也难以真正被诛灭身死。剩下如何处置它,便只有这些神人老祖才有能为和资格商讨了……
*“虎蛟”形象灵感来源参考自《山海经》:“祷过之山,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首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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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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