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明(1)

三人在村汉们眼中都是有些威望的,又同时到来,因此言谈间都拘谨不少。寒暄过后,还是其中胆子最大的一个郎君、正是林樟他爹——那位消息灵通的林娘子之夫君、先开了口。

“宁郎君、齐七哥,盖房的料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后日就有个起屋的吉日,正是宜早不宜迟,”他举着手中的一本黄历,快人快语,“你们院子要划多大、屋子要建几进、样式要甚样的还没定下来哩——择日不如撞日,宁郎君是前日才说要画出个样图来,七哥你呢?”

“不急,”宁凭舟含笑摇头,又侧脸看了齐店主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首肯和鼓励,这才道,“先用些我们带来的点心汤水填些饿、解解渴。”

众人这才发觉,两人时手中还各提着一只食盒来的,不过齐店主手上的大些,宁凭舟则小很多,连忙不迭抢着上前接过。揭开一看,正是数张卷起来成筒的浅黄色烙饼,都整齐堆放在盒中。

“我们有宁郎君的工钱好拿,有齐店主每日肥鸭烂炖肘子吃,哪里好意思再偏得一顿点心?”这样说着,但面、油和野葱香弥漫开来,还是忍不住咽起口水。

“哪里,不必客气,盖房是力气活,到底用饱了饭食才好,”齐店主适时出声,“这是野葱窝丝烙饼,野葱是早上才摘的,说起来还是宁兄和面烙的呢。”

听他二人这样说,村汉们也不再外道,当下打水净手抹脸毕,纷纷围着食盒拿起饼来。

清明前的野葱极嫩,微微的甜,内软外酥的烙饼卷中还抹了一层肉酱瓜齑,不仅方便拿取,更增添了肉头和咸香,吃得大家伙分外满足,一连声夸赞宁小郎君和的好面,直叫宁凭舟都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当时他自告奋勇结果手忙脚乱的场面……最后还多亏齐店主救场又手把手在旁边指点,才没叫这好些的食材浪费掉……

而齐店主那边则唤人帮忙,借了房场这边烧水用的一口大锅,而后将顺路采来的一篮子卵叶细梗、青赤交杂的新鲜马齿苋摘洗干净,待水开尽数倾入,不多时,便熬出浓浓的清香四溢的汤来。

宁凭舟一转头,便见不远处一株老松的阴凉下,齐店主一面在锅灶前掌勺分汤给大家解渴,一面却正默默含笑看着这边。

野地里正当时令的马齿苋,口感颇为滑嫩,带着淡淡的酸,只用一点盐巴调味,煮出的汤便浅绿如茶,不仅解油腻,还有消水肿、止血解乏之用。宁凭舟也跟着尝了一碗,入口只觉喉管滋润,日复一日忍受身上痛楚的疲乏也仿佛消减了些。

当然,也只是仿佛而已。

一时饭饱,又收拾一番,宁凭舟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幅竹绢图纸,寻了一张破桌案摊开。

众人忍不住凑过去一看,但见浅黄的图纸上,墨线横平竖直、粗细深浅,下笔虽十分细致却又极利落,尺寸标注一应俱全,勾勒出前后七间、两进院落的构造,正是一座小巧的典型村宅样貌。

“不愧是识文断字,见多识广的”“怪道宁小郎君坚持自己作图纸”“一次性盖两进,真是大手笔,怕是要不少钱哩”“这小院建起来定然周正”!

众人不由纷纷感慨,连白里正也望向前方大片的空地感慨道:“这处不比村心地皮紧张,院子只得小小的。若我在此处盖房子,也合该前后辟得大些,这才是田园之意啊——以后添丁进口的住着也宽敞。”

“后头不远便有渠水经过,弄出渠道来、引水入院,只要石料充足,倒也不难,”说着,他仔细打量着图纸上以石墨另色描出的串联起整个院落明暗用水的渠道,“只不过……”

皱了皱眉,里正想了想忍不住开了口:“只不过老夫还是得事先说明,南地水土充沛,随处挖地三尺就能见水。我观郎君图稿精简巧妙,此法确实比一般不容易淤积些,便是村里的明渠也可以借鉴。但石板铺设得再严密、管道规划再精妙,天长日久也难免渗水沉沙。想要一劳永逸,却是难。”

“……这倒是无妨,”宁凭舟微怔了一下,回神,方摇头笑道,“多谢白老提醒,宁某记得定期清淤便是。”

“白老不懂年轻人,隔几年修整一次罢了,哪里算作麻烦事,”一旁林樟爹就笑着插话进来,“对了,这么大片宅地,宁郎君你们正屋具体定在哪个位置?我们才好打台基。”

“那儿,”两人异口同声,指向两片房场后方交界处地势较高的一块毗邻之地。

转头相视一眼。“英雄所见略同。”

宁凭舟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齐店主先笑着开了口,还朝他虚虚拱了一拱手。

不知怎的唇角竟也轻轻勾起,宁凭舟忙低下头,继续解释起图纸来。

“宁郎君放心,咱们虽不能跟县里专门作这行的匠工比,但这院子保准也能起得整整齐齐。”图纸上字不多,本就不难理解,又听宁凭舟讲解一番,以林樟爹为首便拍着胸脯打包票。

“就是……”林樟爹踌躇了一下才又略有些难为情地开了口,“不知宁郎君这样图,往后我们再起屋修渠的时候能可参照?”

“这是自然,”宁凭舟不由含笑,“宁某也不过是博采前人所长罢了,林三郎不必如此客气。”

“齐店主——可还有何高见?”他侧过脸,望向一旁撑着桌子、突然从聚精会神地看图纸中抬起头的男人。

“哎呀,咱们这聊着,倒把齐七哥撂在一边了,”林樟爹一拍脑门,连忙一叠声道,“可也要建成这样的?说起来你们俩院子正挨在一起,这般修建出来倒也齐整。”

“这齐某倒是无所谓,诸位起屋时怎么方处怎么来便是。”看向里正投来的目光,齐店主咳了两声,这才正了正态度,端正了神色,“只要凭舟贤弟不介意,便是这般布局便极好——不过这水渠小池之类我怕是无暇收拾,却是不必弄,倒是要麻烦你们在前院下风另围出一块牲口棚来,可给活物住。”

村汉们也都忙不迭应下,由林樟爹小心将图纸收拾起来,又说起其他事情:“晾好的砖石这会儿恰都堆在后面,齐店主还没验看过罢,可要去看一看?”

“那烦请宁贤弟带路了,”齐店主沉吟一瞬,便看向宁凭舟,面上笑意盎然。

“乐意之至。”宁凭舟也微笑以答。

在他们身后,村汉们一面散开继续干活,一面忍不住闲唠起嗑来:“想不到齐店主和宁郎君却是一见如故,若不知情,说是多年相交也不为过。”

“齐店主哪里都好,和善慷慨又正经,只是一向对谁都太客气了,又一直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村头。宁小郎看着挺清冷,脾性却再和气爽利不过。不过他们往后成了邻里,相处想必不难。”另一人故作老练道。

啧啧摇头的却是里正的声音:“那你们可不了解晚哥儿,他最是滑头了。”

“客气”“滑头”?捕捉到了一尾余音,宁凭舟不由侧目看向身旁正一同款步而行的齐店主。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房场的最北头,从这里望去,离村中聚居之处还有些距离,显得视野颇为空旷。往北隔着一弯自南向北的渠水,便是大片尚在休养生息的耕田,其后才是绵延横贯的凤鸣山脉。

在这之间的便是宁凭舟名下的荒地了,其中有近处二三分、远处也有四五亩已然初初翻过,整整齐齐的黝黑泥土上只有零星的绿意点缀其中。此外便都还荒着,杂灌、竹丛、水洼散布。

“贤弟请人只垦了这些地吗?”他转过头,“是预备自己种还是赁出去?”

“剩下的地开起荒来更加麻烦,我一个人,这些田也就够生活的了。其他……以后再说以后的话吧,至于今年,”思及身上尚可忍受的伤和长老的铁口直断,宁凭舟说得有些含糊,“倒时再看看情况。”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当以身体为重。”

“自然。”见齐店主看过来的眼神微微凝重,宁凭舟知他也是担心自己,只得将这好意应下,转了话题道,“倒是院子前后我也请人帮忙整了些空地出来,到时候自家种点东西,也好每天有新鲜的瓜果菜蔬吃。”

“巧了,齐某也正有此意——正好我这房场后面空得很,这两天抽空收拾出几分菜地来不难——等住进来咱们可一起。”齐店主击节。

深吸了一口带着春日青涩的野意空气,齐店主竟是展开双臂抻了几下筋,语气也骤然变得悠然闲适,“芦菔、菘菜、莴笋、瓜茄之类每样各种上些,再养上一两头猪羊,年节宰来吃。哎呀,便是自给自足的日子了……”

宁凭舟心念一动,仿佛捕捉到什么,然而身旁人已收了那股散漫随性,变回了一个正正经经、举止端方斯文的齐店主。

宁凭舟不由按了按肩,突然想起来什么:“方才听闻,齐店主是家中行七?”

“并非家中,族里排行罢了,”齐店主摇摇头,说罢爽朗一笑,“说起来,宁贤弟我将为邻居,实不必总以‘齐店主’称呼,没得生分了。”

“……晚哥儿、齐七哥?”宁凭舟升起些促狭的兴味。

齐店主面上不由微微一窘:“宁贤弟、观察入微,白老就喜欢这么叫小辈。”

“‘晚来天欲雪*’,倒是好名字。”宁凭舟正了正色,含笑道。

“是‘好事不怕晚’,”齐店主似乎怔了一下,这才也笑着开口,“贤弟还是只唤我‘七郎’便是——对了,只说我,七郎还不知宁贤弟的行名?”

“这……”宁凭舟才要开口,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许是想起了宁凭舟所言“身世”,齐店主面上泛起些愧疚:“倒是我不好……”

就在这时,远处村口的方向,隐约传来喧哗之声。

可是铺子出了什么事?两人四目相对,不需一言,便一同疾步回走。

宅地前头,村汉们也因这喧闹声而聚拢起来,其中一人还有些迷惑:“村头那儿是怎么了?比我们这边还热闹。”

赶回人群中的时候,正见一名年轻的村中郎君向这边奔过来,齐店主连忙上前拦下。

“你们都在这儿呢?”那郎君嘴上说着,眼睛却是向着白里正,“是您三侄儿平安哥,回来了!”

闻言,里正蓦地站起身:“安哥儿当年随县城的人去北边跑商,回来的人都说他不慎坠进河水里没了,这怎么会……”

“白老,”见里正身子跟着声音发颤,齐店主眼明手快,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他,一旁林樟爹也轻声道,“既然人回来了,去看看便知。”

自然,这工是做不下去了,众人听了这样大的新闻,哪里忍住不去看。宁凭舟思量一刻,也缀在着队伍后面跟了过去。

村头,官道前,虽齐店主不在时、铺子不卖小食,但买茶水点心的客官、官道上接连路过的行商却是不少,总有好奇的人,加上闻风而来的清溪村村民,将大樟树下围了个里外三层。

宁凭舟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众人让开一条狭窄的过道,一道身着崭新葛布衣的矮瘦背影,扑进了一名匆匆赶来的满面风霜、形容佝偻的农家老妇人怀中。

“娘,不孝子回来了,”那人抬起头,是一张二十七八的男子面容,生得寻常,风尘仆仆,却能看出与老妇人有三四分相似。

他泪眼朦胧,待看清老妇人一身破旧的黑色素服,银白参半的头上挽着孝髻,连忙转头向后张望去:“爹、爹……”

那老妇人顿时红了眼睛,枯瘦的手锤向男子的背,半晌,终于爆发出一声哭嚎:“我可怜的儿啊,你爹,他前年就得痨病走了啊!”

白里正站在一边,也不住地抹泪。

“我一直记得爹冬天老咳嗽,专门向道君求了灵丹妙药,没想到……”男子手中药包跌落在地。他依旧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爬跪着向前两步,朝西方齐山“咣咣”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嚎啕大哭起来,“呜呜,爹啊!”

众人连忙去拉他,老妇人也蹒跚向前,母子俩于是抱头痛哭成一团。

见此情景,有人跟着伤心落泪、感叹万千,也有人听出了其他东西。

“道君?灵丹妙药?”

“正是,”白平安闻声止了哭,抹了一把脸,直起身,哽咽着道,“几位婶子叔叔还不知道吧,当年我一意孤行外出跑商,在淌过河水时跌进湍流里。”

虽然已经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提起来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正是北地冰天刺骨的时候,我当时本该绝了气,谁知皇天、圣祖、道君庇佑,我竟遇到了神医道君的徒弟青衣道人,将我死而复生、醒来已是一年后,还赐我灵药将身子骨养好。”

他面上露出些虔诚的神情:“我刚醒时记忆全无,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本一心想追随他修行圣法,青衣道人却只道我没有根骨,且有亲人在家乡等候,不可冥顽不灵,我才突然想起过往!”

“我本欲速速回乡,但正好神医道君收到邀请来江南一带做法事,道人便让我跟着仙驾一道,因此一路上也没受什么罪。道君听闻我的事,还特意传我问话,赐我这药给亲人治病。”

说着,他还挽起袖子,露出没有一道伤痕的胳膊:“看,我小时候调皮被石头划出来的疤都让给治好了。”

“看你这身子骨,确实看不出遭过那种罪。”上下打量着他结结实实的手臂、毫无一丝病容的面色,里正就出声道。

就有人忍不住问:“那道君是何模样?”

“道君端坐于帷幕肩舆之中,声音缥缈。”白平安回想着,眼中不自主地浮现向往崇拜之色。

“他难道便就叫‘神医道君’吗?”

“道君神通广大,法号万千,”他方正了正色,念了声道号道,“只因道君救人无数,因此在此界被我等尊称为‘神医’道君。”

“我在北边听说过这‘道君’及其门下徒子之名,是有说他救活过不少身患重疾之人。”一个围观的行商此时开了口,引来众人一阵激烈讨论。

宁凭舟冷静地看着他们。

修仙界与人间界限森严,不凭界门符令强行越界,莫说九死一生,魂飞魄散也不为过,而界门符极为珍贵,每一枚炼出,皆被正道合盟登记在册,一动用即有感。

戒律明文规定,除筑基后可有一次前往凡间了却凡尘因果的机会,金丹、元婴,直到神人阶玄意境,神识能够附着于物、感应千里之外,再修出分魂,方能以此穿梭结界之间,否则永远不可、也无法踏出修仙界半步。

又有下界天道法则限制,严禁修仙者干预红尘诸事,违者将受天劫惩罚,若引发人间轩然大波,甚至会遭灭顶之灾。据说修仙界盛极百代的一流世族秦家,便是因此全族上下一夕灰飞烟灭,只留下一个遗孤秦谨之还入了佛门。因此,即便如大能不受戒律和界门符禁锢,也要有所顾忌。

再说筑基云道人,凝丹曰真人,结婴为真君,化神方称老祖,亦有自号道君者——比如苏珩一,便称丹君,亦寓其丹修中第一人之意——再至归元尊者、渡劫天尊,而后飞升成仙。然近万年来,下界尊者也共只出了五位,皆是镇守一方的大能,至于与真仙几乎无异、动辄移山填海破碎虚空的仙君之境,却是再也未有人突破。

这副身子虽已绝灵,体内灵气枯竭,也不再能感知、引动灵气,但宁凭舟见多识广,还是能察觉出这名叫白平安的男子身上并无施过任何修仙界或妖族法术的痕迹,倒是应当服用过些凡品药草,这才使得一些气息残留在受损后又修复的身子骨内。

不过这些草药却也并非修仙界独有——虽然凡间灵气并不充裕,却也有一些可以生长灵草的地方,而它们的炮制方法品阶都不高,在修仙界不说人尽皆知也是轻易可得,流传至人间并不奇怪。

而放眼修仙界和妖界,当今神人阶之上修者不到二十,修成分魂的更是寥寥数人,皆是有名有姓之辈,一举一动相互牵制,轻易不动。且分魂越界亦有限制,虽有神识之境却无修为之实,一如凡人罢了。

总之,不是从其它两界跑来人间坑蒙拐骗的就行。

宁凭舟舒下一口气,就看到齐店主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于是都离开人群,站到一边铺子旁的僻静处。

“你也觉得那道君是假?”两人异口同声。

见齐店主神色如常,一开口仿佛只是在说“天气真好”,宁凭舟挑了挑眉,故作诧异地看向他。

“宁贤弟不是这么想?”轮到齐店主的一双桃花眼尾扬起。

“救人性命不假,神乎其神就是无稽之谈了。”宁凭舟摇了摇头,方开口道。

齐店主立刻点头认同:“很多人从濒死回转,都有可能数月之久才醒。醒后机能一时不能恢复,暂时失忆也是常事,说是神迹未免牵强。”

“齐店主……七郎兄见多识广。”

“你也亦然。”

“那些人察言观色一流,推断家中人不难。”宁凭舟看向依旧沉浸在悲喜交加中的白家母子,神情微悯。

“正是,”齐店主沉吟片刻,摊开掌心,“何况我方才拾起了他落在地上散开的药包,里头配都是一些普通润肺止咳的药材,吃不死人,不过说能医好肺痨……却是不能了。”

“到底确实救了白小郎一条性命,”他说着叹了口气。

“若他真有些本领,有时附会怪力乱神也是无可奈何,贸然戳破反而不义之举,”宁凭舟不动声色,斟酌着又道,“若他当真是坑蒙拐骗、谋财害命之徒,在一处待久了总会露出马脚,到时再将他之行公之于众也不迟。”

“宁贤弟所言甚是。”

说完这话,两人便都将此事抛开。

*“晚来天欲雪”:引自唐·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错过第一个掉码机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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