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谢家坞(上)

五月鸣蜩,六月精阳,周遭已隐隐酝酿出暑气;泉山却因那一汪泉水的滋润和满山华盖的荫蔽多了几分清凉。自云雾中向下望去,入眼处尽是郁郁葱葱的林海,在风中微微起伏。其中潜隐着诸多鸟兽,不时传来几声啼鸣,忽然游鱼似的摆尾拍浪,却又寻不见了。

玄离远远感知到泉水的清冽,抬手撤去御风诀飘然落在林间,又仔细收敛起周身活泼的水属灵气,正了角巾、理了长衫,摇着麈尾不慌不忙走在道上,恰是个云游隐士的模样。

山坡称不上陡峭,仅一条土路蜿蜒前行,沙尘细碎,零星歪倒着几棵嫩草,像是常有人往来。

天朗气清,山峻水秀,辜负这等美景岂不可惜?他昂首想要吟上几句应景的诗文,可转念一想:此时恰逢开山伐猎的时节,若惊扰了飞禽走兽,农户免不得空手而归,那他岂不是罪过?

于是噤声作罢,自顾自地赶路。

不料没走多远,半山腰忽然传来一声呐喊,激荡山谷,余音层叠扩散。紧跟着是忽高忽低的曲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声音稚嫩得很,似是雌雄莫辨的总角之年,不过胜在中气十足,接连唱了三遍仍未显出疲态。后劲有余,玄离暗赞一声健旺,顿时兴起。

虽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常自幼帮衬家中,但仅限于拾柴拔草之类的活计,山野多虎豹,哪家长辈宽心让这么小的童子孤身进山?况且寻常百姓会认字已是了得,又如何供得起私学?

他立在树荫下等了片刻,终于瞧见一个身影稳稳当当向这边走来。

杏仁眼,柳叶眉,两髻各垂一缕青丝,衣袖挽着推至上臂。翠绿对襟襦裙高高提起系个结,长摆松垮垂至膝间,露出双足健步如飞——竟是个女娃娃,还驮着条扁担,两端各挂一个木桶,压弯了末梢微微晃动。她却气息均匀,仿佛肩上没有重量一般,扬起一张小脸直往山下冲。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小娘子,请留步。”

“呦呦……哎呀?”

小孩吃了一惊,立即止步寻找声音来源,待看清树下的人后扶着扁担转过去,木桶一震,溅出几朵水花。玄离连忙行礼,移开视线安抚道:

“娘子莫急,是在下唐突了,先将桶放下吧。”

女童乖巧应声,提气半蹲放下扁担,又散开系在腰间的襦裙,草草拍打几下褶皱,朝他像模像样作个揖:

“先生说哪里话,是我唐突了先生才对,我给先生赔不是。”

玄离谦逊还礼,报上自己姓名,又道:

“我闲游至此迷失方向,受困半日,实在干渴……”

话音未落,小孩利落抄起桶里的木瓢,将手柄冲着他递了过来。

“我叫安陵。喏,这里有刚从山顶取来的泉水,先生若不嫌弃请先用些?”

“感激不尽。”

他取下腰间葫芦动瓢,漫不经心却一滴未洒,还能捎带着观察女童的举动。趁他取水,安陵扭身掀起身后的裙摆,用力揉搓几下,再“呼、呼”吹两口气,面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玄离眉梢一动,细细品着葫芦里的清液,不禁赞叹:

“好水!”

安陵迅速放下裙角,咧开一个灿烂笑容。

“山顶的酿泉是这附近最好的水,先生喜欢就多喝点。”

“娘子爬山取水实属不易,我岂能贪得无厌?”

“先生言重了……”小孩略加思索,伸出手遥遥一指,“沿这条路下山,向东走不到三里有一处谢家坞,那便是我的主家。阿郎向来好客,尤其像先生这样的贵人,定会以礼相待。莫说一碗水,即便是山珍海味、金银珠宝,阿郎也总是舍得。”

“闲云野鹤而已,哪里称得上贵人。”玄离笑道,“看你这样是准备回去吧?既然顺路,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岂料安陵一顿,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成,阿郎不许我独自上山,是我家女郎想用山泉做果酿,这才差遣我偷偷溜出来。”说罢,女童重新架起扁担,深吸一口气往上顶,快速走出几步,又慢吞吞退回来,认真叮嘱道,“若见到阿郎,请先生不要提起曾遇见过我。”

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奇也怪哉!身穿绸布,口诵诗书,礼数周全但行事不羁,又做着下等奴仆的粗活。心中困惑丝毫未解反而更甚,玄离略作沉吟,当即决定远远跟在安陵身后一同下山。

越靠近山脚,林木愈发稀疏,随处可见砍伐遗留的树桩枝叶,零零碎碎散落一地。路面尘土板结,许是下过雨又干透了,仅有屈指可数的马蹄印和车辙,两侧杂草丛生,沿途竟未曾遇见一人。

走出二里地,远处果然出现一座四四方方的坞堡,壁垒高近三丈,门楼、角楼之间以天桥连通,隐约可见巡查的人影。挑着扁担的小小身影未加停留便顺利进城,玄离收起麈尾,改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放缓步伐悠哉悠哉走上前,被两个守门少年拦下。

门楼上的武夫纷纷戒备,张弓声此起彼伏。

少年倒还算和善,只把长枪往地上一杵,抱拳询问:

“客人从哪里来?到我谢家坞有何贵干?”

“某周游各郡,途经此地想借宿一晚,烦请郎君通禀。”

“这……”他们对视一眼,齐齐摇头,“恐怕不行,大人有令,近些日子不能放外人进入。”

“却是为何?”

其中一个少年快言快语,张嘴就要回答,另一个抢先出声打断他,无奈苦笑道:

“对不住,家中实在不方便,您别抱这份期望了。沿这条道往前走,趁天色尚早,脚程快些还能赶到寿阳城投宿。”

“不方便?”玄离终于正色,仰面退后几步望向堡垒墙头,当着众人的面念念有词在左手掐算几下,再将视线移回来,“莫不是因为妖邪闹事?在下曾粗学方术,略通阴阳五行,能否让我尝试捉拿鬼怪?”

折腾这几下纯粹是哄凡人玩,以他的眼力,打个照面就能识别出安陵身上有一缕极淡的妖气。只是深山里妖兽清修再正常不过,于清泉旁留下气息、被小孩所沾染也合情理,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可这谢家坞……抬眼望去半空中妖雾缭绕,显然有实力不俗的妖在此盘桓已久。

正巧他对那孩子感兴趣,趁机探查一番未尝不可。

果不其然,看二人神情骤变,他便知自己赌对了,笑意渐浓。

“您是方士?”个子略高的少年喜出望外,见他点头后咧开了嘴,赶忙拉扯同伴,“你在这里守着,我带夫子去见恩公。夫子请随我来!”

少年从前引路,玄离跟在他身后,环视一圈未寻到那个古怪女童,但见满坞空荡萧索,户户门窗紧闭。偶尔冒出几个路人,总是慌张钻进屋内,嘭的锁住木闩就没了动静。烈日当空,他展开折扇虚掩在面前,打量四周时直觉不对——堡内未免太过寂静,明明毗邻青山,为何连鸟雀都不曾见过?

可惜来不及多想,穿过层层坚壁,他们转出这条窄巷进入主路,眼前赫然是一座与寻常庭院相去甚远的宅邸,灰砖青瓦,四扇厚重的漆黑大门紧闭。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扣响辅首衔环,从里面推开一条缝隙,有童仆探出头来。

“劳烦通禀一声,一位擅长方术的夫子自荐捉鬼,求见恩公。”

那稚子应了声掩门而去,不多时,宅邸双门大开,仆从鱼贯而出分立两侧。稍后,一壮年郎趿着鞋快步走出,头戴小冠,宽衣广袖,执灰羽扇的手颤动着不知该作何,于是举起双臂疾呼:“夫子何在?夫子何在?”

少年兴冲冲比划:

“恩公,这位即是。”

“玄离拜见谢公,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这壮年郎便是谢家坞之主,他迈出门槛走到阶下,垂手肃揖,旋即仔仔细细打量玄离。

“贵客远道而来,谢氏失迎。敢问夫子……呃、年方几何?”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眼前的郎君温文尔雅,一席群青色袍服勾勒出挺拔身形,颇有名门风度。然观其相貌,至多不过而立之年,纵使年少英才又能习得几成本领?谢公心存疑虑,自是不知在场众人的年岁加起来也不合他一人之数,玄离也并不恼他以貌取人,浅浅含笑,又施了一礼:

“妖物已在尊君堡中寄住月余,我自认能降服他足矣。齿龄虚岁,何必在意?”

许是被他估中了时间,壮年郎收敛起玩笑之色,深深长揖。

“足下乃高人也,请入宅。”

仆从夹道相迎,谢公立于东侧门前请玄离入内,玄离推脱请他先行,谢公不肯,再请;如此反复三遍,二人方才登上西阶沿回廊穿行。院内四角尽是竹兰松柏,亭台水榭间穿插几簇未见花苞的矮草灌木;正中有莲花池,池边垂柳葳蕤多姿,投下浓密绿荫,遮掩了水底鲤鱼的行踪——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二人行至正堂分榻而坐,谢公命人呈上茶果,又令庖厨备席开宴,布置妥当后方才面向玄离寒暄。

“不知尊驾到来,家中只有粗饭疏食,请见谅。”

“哪里话,我贸然打扰已经有愧,自是客随主便。况且心中喜乐、胸怀开阔才是上乘,我观阁下气度有名士风范,理应不拘于口腹之欲。”

“足下所言极是。本族与陈郡谢氏同出一支,前朝时祖辈也曾位列公卿,家训极严。我承袭家业以来唯恐辱没先考英名,治学处世临深履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本以为能安稳一生,谁能想到……哎。”

说到痛处,谢公禁不住唉声叹气。

“君之所忧,可是鬼怪生事?能否与我细说?”

“此事说来话长。”谢公招来婢子沏满茶盏,命其再去烹茶,而后屏退堂中所有服侍的仆从,“大概始于月前,敝舍每到子时就传来婴孩啼哭声,彻夜不息,天明则止。最初我以为是谁家新得乳儿,后来被吵得厌烦四处打探,这才意识到全坞并无婴孩。也正是从那天起,彻夜的啼哭声扩散到了整座城,并且时常有人声称见到了孩童模样的鬼魂,逢人就扑上去索命。”

说到此处谢公仍是心有余悸,他端起青釉盏抿一口茶汤,将托盘放回去时双手一抖,险些打翻器皿。玄离默不作声,只用眼神扫过这正堂的边边角角,环顾一圈后捻着纸扇的木杆旋转,沉思片刻,开口道:

“方才途中我与那位引路的小郎君交谈,听闻尊府有门客受惊远遁?除他之外是否还有人遭灾?”

“他是亲历鬼魂索命的人之一,事后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家人替他告了假,现已回老家修养。至于折损……”谢公皱起眉回忆,“倒有人惊恐之下狂奔以至于撞树伤了头,然而并未听说谁家出过人命。即便这样,我还是在宅中下了禁令,若非形势所致不得离家;堡内百姓亦是自发闭门不出,唯恐被鬼怪缠身。”

“原来如此,此事不难。”玄离微微颔首,“所谓鬼魂,要么是死后怨灵不散,要么是妖魔借机生事,观其行径应当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我今晚在府中设下法阵让他露面,是非缘由一问便知。”

“夫子竟有这般能耐?!”谢公大喜过望,挺身以头抢地,“救命恩情当结草衔环以报,事成之后家中府库任君取用,仆绝无怨言。”

“谢公,言过了,驱鬼才最要紧,其余杂事之后再议不迟。”

玄离虚扶他起身,顺势端起茶汤抿了一口,立时浑身一颤,忙若无其事地把杯盏放下。

又苦又涩,不如那小娘子所赠的泉水好喝。

玄离是很重要的角色,就由他来开篇啦。

下一章安陵正式出场,后续主要以她的视角讲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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