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谢家坞(中)

捉妖驱鬼不难,举手之劳,但这谢氏如何招来大妖、是否值得相救,便需要额外思量一二。玄离有心打探他家中情形,寒暄几句后起了话头:

“我确有一事不明,听引路的小郎君称您为‘恩公’,又是怎的?”

“惭愧,我劝过他们改口,他们不愿而已。夫子可知当年浮山堰之事?”

“……自然有所耳闻。”

岂能不知?人界分作南北两朝,各自裂土封王,对峙已久。十年前,南朝皇帝围困寿阳却久攻不克,盛怒下命造浮山堰以蓄洪淹城,致使淮水泛滥吞没万顷良田。不仅如此,筑堰极度损耗银两劳力,民间多疾苦,百姓背井离乡者甚众,卖儿鬻女、易子相食屡见不鲜。

待后知后觉意识到灾情时,被他寄养在民间的孩子已经死不见尸。

这话题太沉重,谢公叹口气。

“我虽无本家之能,但多年来积蓄还是有的,且出了些钱财尽己所能助灾民立身,孤幼者留在家中充任奴婢——那些少年是已然长成的稚子,留在家里当差,算是有个糊口的营生。”

玄离微微颔首,由衷称赞:

“谢公仁厚,必有善报。”

可惜了,若那个孩子也有这般好运……

“不敢当。小儿皆已加冠,各自赴外地求学谋官,只余小女年幼待字闺中。我收些童男童女在身侧,姑且排遣膝下寂寞罢了。”

天灾**年年有,相比之下浮山堰连插曲都算不得,便这么被轻描淡写略过去了。二人对坐闲谈,百家学说无所不及,引得谢公时而唏嘘慨叹、时而抚掌大笑,在此按下不表。

且说安陵自泉山与玄离分别心知误了时辰,于是途中未敢停歇,匆忙赶回谢家坞后刻意避开前街挑窄路绕远,从后院牛棚处的侧门潜进主宅。她先把水桶托给东厨交代了果酿事宜,再将扁担归还柴房,又仔细清理了襦裙和鞋边的泥土并捋平褶皱,踌躇片刻,终是推开偏院门扉进去屈膝下拜。

“妾身……”

“怎的这样温吞?快过来,我正要扮傩戏玩。”

说话的是个与她一般年岁的小娘子,梳双环灵蛇髻,头插翡翠步摇金银花钿,额间一抹精巧梅花妆,肤如凝脂巧笑嫣然,削葱根似的纤纤玉指提着丝质彩绣石榴裙,身边陪侍数位年长几岁的婢子。见她心情愉悦,安陵稍稍松口气,贴着笑走上前:

“娘子今天想玩什么?”

“唔,让我想想,牛郎织女相会?非吉,不妥不妥……狐仙娶亲?这个刚玩过……那就百鸟朝凤,我是最尊贵的凤鸟!”

她伸手指着一个婢子,“你扮作黄鹂”;又指向另一个,“你是山雀”;最后轮到安陵,她蹙眉思索几息直摇头。

“不成,像你这般粗鄙,想来没有什么合适的禽类。”

“我是斑鸠,斑鸠。”安陵忙将两臂蜷在身侧扮成圆鼓鼓的肚子,一边有节奏地点头一边模仿叫声,“咕咕咕——咕咕咕!”

“嗯,马马虎虎。我来论戏。”女郎扶着婢子站上砖石,前跨一步,怒叱,“大胆鸠鸟!身为家仆却窥觑我良人,你可知罪?”

安陵眼珠子一转又眨了眨,当即顺着话头跪地肃拜。

“臣冤枉,请娘娘明鉴!”

“我且问你,我父母与他长辈约为婚姻,那小郎君为何仍不上门提亲?是不是你施法从中阻挠我们相见?”

“娘娘容禀,此事臣概无所知……”

“还敢狡辩!来人,先打她二十闷棍。”

两侧婢子各折了树枝一拥而上将她围住,安陵不敢躲,把身子缩起来任她们打,像一只入定老龟。枝条尽往两股和脊背落下,不经意间有尖端划过脖颈,刮出一道渗血珠的红印。不多时,院外忽然传来叩门声,众人停下动作,只听来者通传:

“小娘子,家中有贵客登门,郎主让您去正堂赴宴。”

“知道了,告诉阿爷我等会儿就去。”

小女郎直嘀咕扫兴,伸手让婢子扶她迈下石阶,命其中一人回房给她梳妆发、另一人去取新裙钗,在簇拥下纤腰微步出了别院。安陵捏着嗓子高呼“恭送娘娘”,待瞧不见人影,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摸到颈后刺痛的划痕时呲牙“嘁”了一声。留在院中的婢女心生不忍,给她递来一方手帕。

“刚才多有得罪。娘子年幼活泼,你忍让一些便是,郎主自有教育。”

安陵挤出个憨傻笑容,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仔细叠整齐揣进怀里。

“两位姐姐方才分明只是做个样子,没用狠劲,我岂会怪你们?这帕子我先收着啦,等洗干净了再还给阿姐。”

“哎,你去做什么?小心娘子又骂你怠工。”

见她想要离开偏院,婢子连忙拉她的衣袖,却慢了一步,只摸到窄袖花边。安陵脚步未停,丢下一句“去东厨帮忙”,眨眼间跑没了影。

横竖都是挨骂,既然惹不起,还不许她去躲个清静喽?

谢氏秉承一贯家风,不讲求奢华而喜好风雅。先宰杀活鸡熬制肉汤,后取细绢筛面,并以冷汤和搅搓揉,再拉至筷子粗细一尺一断浸在水中,捏成轻薄韭叶状丢入沸水炖煮,时人赞其“弱似春绵,白若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看似清淡,实则色、香、味俱全,与雅客清谈正相宜。

油脂香气氤氲四散,安陵正是长身体的年岁,清晨又进山挑水,现下早已饿得眼冒绿光、控制不住往锅里瞟,手中和粥的勺不自觉慢下来。厨娘是上了年岁的老妪,深知这般岁数的稚子食量大也饿得快,对此见怪不怪,推了她一掌戏谑道:

“去吃饭吧,这鸡肋我帮你盯着,绝不让别人抢了。”

安陵双颊一热,撇过头盯着手下菜粥,咕哝个不停。

“阿婆又打趣我,鸡肋哪里轮得到我享用……唔,我不饿。”

“哦,郎主赏的鸡肋羹食都被哪个饿死鬼吃喽?”不等她反驳,老妪大笑着用手肘捅捅她,“今日宴席恐怕不会短,你快去吃午食,及早吃完顶替你姐姐们入堂服侍,也好换她们下来歇息片刻。”

安陵这才如蒙大赦,摘下襜衣呼喊“去去就回”,端碗领了自己的粥饭蹲在门槛边,抓起筷子呼噜呼噜往嘴里扒。屋檐下还有几个奴仆,吃相大差不差,谁也不嫌弃谁,一时间呼噜声此起彼伏,偶尔窜出一个震天响的嗝,引来路过女婢嬉闹着指指点点。女童对此浑不在意,她掂量一下似撑非饱的肚皮,折返回去欲再添碗,恰在这时,又一个婢子慌张跑来问新茶是否煮毕。

老妪瞥了眼灶台说刚巧,正要提起瓦罐递过去,安陵急忙放下碗筷抢在婢子之前接住。

“我去送吧。”

“小心,莫要烫着。”

安陵连声应下,穿过回廊朝往前厅走,一路上心不在焉地和面熟者点头示意,脑子里却只剩下一件事:能让半个谢家坞奔忙招待,来客何许人也?她贴墙溜边走,双耳仔细支棱起来,待敏锐捕捉到一阵爽朗笑声,心里的石头算落了一半;再缓步迈进正堂,悄悄看向上座首宾,可不就是先前遇见的先生?另一半也踏实了。

一股小小的骄傲油然而生:瞧,你们这般重视的人,可是我慧眼请来的贵客。

然而她终究不知玄离有没有遵守约定隐瞒山上初见,索性装作素昧平生,自顾自低着头上前奉茶。那边谢公正与玄离聊得畅快,感觉到有人服侍即顺势递上茶盏;忽然余光觉察到身边换了人,再定睛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安陵?怎么是你?”

“妾为大人添茶。”

谢公哈哈大笑,用羽扇去点她额头。

“你啊,平日里狂放不羁,现在知道恪守礼法了?亏你明白贵客面前不得放肆,还不来见过夫子。”转而向玄离解释,“我方才向夫子提起小女侍读的书童就是这丫头,虽然性子野了些,但胜在玲珑剔透,若生为儿郎当前途无量。”

她暂将瓦罐放于旁侧俯身叩拜,仪态祝词令人挑不出错,显然被调教得极好。谢家女郎正在下位侍坐,原本安静陪衬两位长辈交谈,闻言立即让出半张席子,嫣然一笑朝她招手。

“安陵,我等你好久,你怎的这样慢?快坐到这边来。”

“你们私下姐妹情深无妨,闹到外面来成何体统?”这话虽是呵斥,言语间却几乎没有责备之意,谢公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与玄离打趣,“瞧瞧,都是被我纵坏了,在客人面前也没个规矩,夫子见谅。”

自她入堂,玄离始终分了心神在小孩身上。此刻女郎话音未落,忽见安陵微微颤动,接着双肩略缩,率先向谢公极快一瞥;却看对方眯起眼,手捋短须,一副欣慰模样。她最终移回视线盯着面前的青砖,垂眸屏息口中称“喏”,起身准备退往下座——

“‘疏影风坠絮,暗香雨打萍。何须伤落蕊,此后自天明。’据谢公所言,这两句是你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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